宝玉
张爱玲的红学思路,大致是从研究版本(抄本)拼配情况、年代早晚这一层次出发,做出了若干她自己认定的结论;然后以此“结论”为基石,进而构建的一整套“大拆迁”、“大修改”、“大增添”(人物后加的,故事后加的……)、“大搬家”的写作方式。
她的这种理解认识——一部《红楼》是如此如彼地“拆改、膨胀、搬家”的写作理论,不仅仅是个“方法”“过程”的问题,实际上更是一个文艺审美原则的大问题。只看见了(或假设了)前一层,却忘掉了后一审美层次,也就成了“一知半解”(借用,双关语)。
我今打一比方。
曹雪芹之特写一处省亲别墅大观园,作用不止一端,而其间显然兼有寓意:创写一部《红楼梦》,正如盖造一座“大观园”。
大观园的特征是什么?一,“天上人间诸景备”,故比方谓之“大观”。二,“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有山川天然之基,有楼台泉石之点染,是一个精美的艺品。
这就表明:先得有“自然”“天成”之基,然后方有“顺水推舟”“依山架阁”的设计和制作。两者有先有后,有主有宾。
因此,先有个园林大师“山子野”定出设计图纸,为建园之大本。这是主干,不能乱动的。
园之内,有“大主山”,是骨架。有沁芳溪,是脉络(血脉,经络,生机的流动运行)。此二者,是不能出现任何“变动”的。
“山川秀”、“秀水明山”、“衔山抱水”,再三重笔标出,惟恐人忘。
再次,方是“惜春作画”,画《大观园图》。
这儿,又分两道“工序”:第一,请会画的清客相公以“山子野”的设计图纸为“蓝本”,勾出一个有实景依据、各有部位的“第二图纸”来——即“画稿”是也。
这“画稿”之所以不同于“设计图”,只在从绘画平面艺术表现而着想的办法,所以不能“死搬”,不再是“房样子”。
然而,即使如此,也是有其限度与规律的——
……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如何成得。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样,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只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
要了解雪芹的艺术论,这段话重要无比。
简而言之,这里所说的“添”,是点染景色,一株花木,嫌单,可略增三五。这里所谓的“减”,是指房舍重叠,“全”画出来反而吃力不讨好——也就连带着必有“隐”——只露一角的,只画一簷的;有“显”,须绘作“正景”“主体”的。
很清楚:这指斟酌主次重轻,考虑视觉联想、实际效果。一句话,这绝对地不指可以将“图纸”“画稿”做出什么“大拆改”、“大搬家”。
比如,将潇湘馆“拆迁”到正殿牌坊里;将怡红院搬家至西北角“茅厕”的对门邻居。
这是夸张笑谈。但也可悟:画稿是不能乱改的。同理——雪芹下笔之前,对此巨著,先须有一个“画稿”在心中,所谓“胸有成竹”才行。岂有随时随手,拼拼配配、搬山移水之理?
照我理会,张爱玲是潜意识承认雪芹著书是有“蓝本”的,是“写实”的。这自然不等于艺术写作是僵死照描的“复制”“翻版”;但曹雪芹不会是自己(“山子野”定出了设计图、相公据以绘出了画稿)把自己的一切“成竹”的布置安排都像张女士那样地“操作”起来。
我这样论说,是否有意与她分争?自认无此成见。我只是说,一个大作家,不会将自己的艺术理论原则与实地写作方式割裂开来。
诗曰:
红楼梦即大观园,山是根基水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