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目》提醒初学者说,等识字、读文“二端举矣,乃进而阅读经、史、子、集四部之书,循序渐进,必日起有功也”。打好了识字、读文基础后,青年学生再可进而循序读“四部之书”。那么,四部如何读法呢?
张先生仍按传统经史子集四部开列书目,最后在四部之外另加“综合论述”各类书目。经、史、子、集四部都是先列最基本的原典,后列相关的研究著作。“经传”前的小序特地告诉初学者说:“昔人综举六艺,有所谓‘五经’‘六经’‘九经’‘十三经’诸名目。今日读书,不必为其所限。有列在十三经而不必读者,如《仪礼》《公羊传》《穀梁传》是也;有未入十三经而不可不读者,如《国语》《逸周书》《大戴礼记》是也。必破此旧界,而后能推廓治学范围。”他将初学者不必即读的《仪礼》等三书剔出,增加了原十三经中没有的《国语》等三书。《国语》在内容上“与《左传》相表里,多载春秋列国言论,国别为书,故名《国语》”,《逸周书》多载“周时诰誓号令”,“其中如《克殷》《世俘》诸篇,足以补正《尚书》”,《大戴礼记》中“保存远古遗文不少”,“其他有关伦理政治之论文,价值不在《小戴礼记》下”。儒家经典在张先生眼中,已经从价值资源变成了学术、知识资源,虽然不具有神圣性但仍具有重要性,因为它们是我们民族文化的重要源头,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它们塑造了我们民族的文化心理。
《简目》不只是简单地开列书单,而是交代读某书要侧重于哪些方面,有哪些自学的方法。如读“《诗》三百篇”不能只将它看成“文学之宗而已”,还应“从其中考见政治得失、民间疾苦”,它是文学经典也是历史资源。“《孟子》七篇”后的提示说:“此亦门人弟子所记,为研究孟子思想之唯一依据。文章亦恣肆奔放,无不达之情。叙事之文,以《左传》为美;说理之文,以《孟子》为高。初学熟诵其文,亦大有裨于属辞也。惟其中言心性之语,多为宋明理学家所傅会,清儒戴震作《孟子字义疏证》及《原善》以正之,学者可究心焉。注本除朱熹《集注》外,宜参看清代焦循《孟子正义》。”《孟子》思想既深,文气亦盛,初学者要究心其思想,同时也应涵泳其文辞。
张舜徽幼承庭教,历从名师,他本人从没有进过大学,基本属于自学成才的国学大师,他的读书方法是经验之谈,值得初学者认真吸取和借鉴。如“经传”书目“《尚书》二十八篇”后的提要:“今通行本《尚书》,有五十八篇。其中惟二十八篇比较真实可信,余皆后出伪品,清代学者考论明晰,已成定论。清末吴汝纶有二十八篇写定本,可以采用。诵习时可取《史记·五帝本纪》、夏、殷、周《本纪》对校读之。”《尚书》连唐朝韩愈也说“佶屈聱牙”,今天初学者读起来更难如“天书”,将“《史记·五帝本纪》、夏、殷、周《本纪》对校读之”是一个非常好的方法,因为司马迁写这几个本纪主要取材于《尚书》,并把《尚书》拗口难懂的句式翻译成汉代通行的语言,将二者对读可谓一举两得——学习了《史记》,也读懂了《尚书》。当然,现在《尚书》有不少译注本,初学者不妨先找权威出版社出版的译注本以疏通文字,再和《史记》中与之相关的《本纪》对读,最后参看清儒和今人的注本。“《周易》十二篇”后,张先生特地提醒初学者说:“此乃我国古代阐明事物变化原理之书,其道周普,无所不包,故称《周易》……初学虽苦其辞奥衍难究,然不可不诵习其书,但可置于诵习其他经传之后,以求易于理解,能通其意也。注本可用程颐《易传》。”《周易》不仅所用的词句艰深难懂,所讲的哲理更深奥难明,把它放在其他经传的最后学习,对传统文化有一些感性认识和知识积累后,理解《周易》就会少些障碍。
《简目》在“经传”基本书目之后附有“研究经传必须涉览之书”,“音读训诂”方面有唐陆德明的《经典释文》、清阮元编的《经籍纂诂》,“经解”方面的有《十三经注疏》和《清经解》,阐述“源流得失”方面的有清末皮锡瑞的《经学通论》《经学历史》、近人刘师培的《经学教科书》、章太炎的《经学略说》。音读训诂的书可以随时查阅,考论经学源流得失的书可以通读,皮锡瑞的《经学通论》《经学历史》,现在有中华书局的排印本,刘师培的《经学教科书》,上海古籍出版社最近出了陈居渊十分详尽的注本。这些书籍有的勾勒经学的脉络,有的阐述经学的源流,有的分析经学的得失,可以作为初学者学习经学的入门书,比如先以刘师培《经学教科书》为向导,读经传书籍就不会见树不见林。
初学者学史应学什么?应读何书?如何读法?《简目》“史籍”提要中对三者都有简略交代:“史主记事,古今治乱兴衰、典章制度、人物高下、政教得失,悉在焉。士必读史,而后能增益学识,开拓心胸,非特多识前言往行而已。宋代言道学者,谓读史使人心粗,非也。史籍浩繁,初学可取其常见而必读者览之,自可益人意智。其他开创体例之书,亦当知其内容,便于寻检事目。”读史的目的主要不是“多识前言往行”,而是“增益学识”“开拓心胸”“益人意智”,诵习“常见而必读”之书,泛览“其他开创体例之书”,经常“寻检”资料汇编之书。初学者要留心张先生在各书目下的提示,如“精读”“详究”“涉览”“查阅”“寻检”等等。在封建时代所钦定的“正史”中,《简目》只列出了《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等前四史,书目后的提示说:“此四史皆须通读,《史记》《汉书》中保存论政论学之文及辞赋甚多,在我国未出现文集以前,此无异于文辞总集。且马、班皆以文学名世,读其书可学其文。《汉书》十志,尤为精要,学者所宜详究。《后汉书》《三国志》行文亦甚雅洁,诵习既久,自有益于修辞用字之功也。初学且耐心精读四史,所得必多。至于通观全史,又在其后。四史刻本甚多,易于觅取。凡易得之书,例不注明版本,下皆仿此。”前四史是中国古代史学最重要的基础,初学者务必“耐心精读”,“《汉书》十志”更宜细心“详究”。前四史是文史中的高文典册,读前四史自应文史兼修。梁启超的《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于清代学术流别剖析最详”, 青年学子读此二书不仅可了解清代学术概况,还“可从其中取得治学途径与方法”。《简目》在“《资治通鉴》二百九十四卷”下提示说:“此书上起战国,下终五代,贯穿一千三百六十二年史事,删繁存简,勒为一编……此非有大识力、大魄毅,而能运以大手笔,绝不能办此。宜其编成之书,为当时及后人所叹服也。初学于此书,必须通读。胡三省注甚精博,亦须细心究览。”像《文献通考》《唐会要》一类书籍,专详各朝各代典章制度,初学者可以经常“检寻”;而《高僧传》《畴人传》一类书可供“参考”,黄宗羲的《宋元学案》《明儒学案》、江藩的《汉学师承记》《宋学渊源记》等四朝学案,“初学欲知四朝学术流别,自可涉览”。
“研究史学必须涉览之书”中,张舜徽先生特别重视唐刘知几的《史通》、宋郑樵的《通志总序》、清章学诚的《文史通义》。他认为“此三书为史评要籍。于古代史书义例源流,剖析既明,且又各抒己见,读之可增广识力,初学必须详究”。张先生有这三部典籍的研究著作《史学三书平议》,学子学习三书时可以参看。《简目》还开列了“近人综论史籍义例、源流及读法之书”四种,张先生多次告诫青年学子注意典籍“读法”。张先生继承传统又不以传统自限,承续传统的同时又注重接引新知,强调“大抵治史不宜局限几部旧籍,自必参考新著,昔贤所谓‘不薄今人爱古人’,学者宜识此意”,他还特地开列了今人所著的四部中国通史。
在“百家言”部分,《简目》开列了从先秦到六朝诸子,张先生认为初学者读书不必讲求古本,“能得清人精校精刻本固善,否则即以世界书局所印《诸子集成》为读本亦可。得一书而诸子之书俱在,无有便于此者。且其书所收入者,多属清人注本,又遍加句读,较木刻本之无句读为佳。上列诸书,惟徐幹《中论》不在其中,《汉魏丛书》《四部丛刊》皆有之”。这里要补充的是,中华书局多次重印《诸子集成》,大一点的书店不难购到。另外,现在学习诸子可用中华书局《新编诸子集成》,这套丛书搜集了先秦到唐五代子书,以清人和今人注为主,从注释到印刷都较原来的《诸子集成》为胜。徐幹《中论》可用张舜徽先生的《中论注》,该注本收在张先生的《旧学辑存》下册,齐鲁书社和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都有排印本。《简目》在诸子原著后面还开列了四部近人的诸子研究著作:江瑔的《读子卮言》、孙德谦的《诸子通考》、姚永朴的《诸子考略》、罗焌的《诸子学述》。这四部书后还提示了诸子读法:“此皆通论诸子之书,有论说,有考证。初学涉览及之,可于诸子源流得失、学说宗旨,憭然于心,而后有以辨其高下真伪。再取今人所编哲学史、思想史之类观之,庶乎于百家之言,有以窥其旨要也。”诸子百家都以立言为宗,理解其学说宗旨和源流得失是学习诸子的目的,熟读诸子原著后,再读近人诸子研究著作,最后读今人哲学史和思想史,是学习诸子的读书次第。
“诗文集”中的排列顺序是先总集后别集,总集从《楚辞》到《乐府诗集》,主要的诗文总集都在其中,别集则始于《杜工部集》迄于《稼轩词》。遗憾的是,先于杜甫的曹植、陶渊明、谢灵运、李白等人的诗文集,后于辛弃疾的关汉卿的杂剧以及《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等名著都没有列入。张先生开列的这部《初学求书简目》,其目的是培养学者而非作家,他对于文人和学者的价值评价有所轩轾,这种态度在“诗文集”后的提要中表现得十分明显:“‘诗不必人人皆作’,此顾炎武名言也。填词格律尤严,非初学所易为,皆不如写好散文之重要。初学但知欣赏诗词即可,不必轻动笔也。扬雄以善词赋名于西汉之末,晚而自悔少作,目为‘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唐代史学家刘知几,亦自谓‘耻以文士得名,期以述者自命’,所规甚远,皆足取法。至于有志在学问上用功,则不可不读清人文集。”在文士(指诗人和作家)和学者之间没有高下之分,历史上的伟大学者固然令人尊敬,伟大诗人和作家何尝不令人仰慕?青年学子应根据个人兴趣和特长选择自己的专业,不必为张舜徽先生的价值判断所左右。至于“不可不读”的“清人文集”的确浩如烟海,初学者等基础厚实以后,行有余力再去博览,张先生的《清人文集别录》是阅读清人文集的最好引导,该书中华书局和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都有排印本。“诗文集”最后列有刘勰的《文心雕龙》和钟嵘的《诗品》两部文论专著,前者系统浩博,后者敏锐专精,所以张先生称“此二书在古代文坛为创体,学者不可不观”。《文心雕龙》的注译本很多,文化程度较高的可读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詹锳的《文心雕龙义证》,普及本可用周振甫的《文心雕龙译注》。《诗品》可用曹旭的《诗品集注》。这几种注译本在书肆上容易购到。
鉴于“经、史、子、集四部必读之书”外,“尚有综合四者加以论述之书,如笔记、辨伪、书目、通论之属”,这四种书籍论述的内容“遍及四部”,《简目》专门辟出“综合论述”一类。“综合论述”这一大类中又分出“笔记、辨伪、书目、通论”四个小类。“笔记”中的书目如宋人的《梦溪笔谈》《容斋随笔》《困学纪闻》,明清人的《少室山房笔丛》《日知录》《东塾读书记》等,全部是“朴学家笔记可资考证者”,无一不是笔记中的名著。“书目”中开列的书籍有:《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书目答问》,这四部书全是文献学中的经典。张先生在四书后提示说:“汉隋二《志》,必须精熟,此乃考明唐以前学术源流、书籍存佚之书。《四库提要》论列古今学术流别尤详,读之可得治学门径。清末张之洞所为《书目答问》,分类举要,晓示学者求书之途,至为详尽,有志以博通自期者可常检之。”《汉书·艺文志》被誉为“学术之宗,明道之要”,《隋书·经籍志》是我国图书分类从七略到四部的标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是四部分类法的集大成,一直被清人视为“学问门径”,张舜徽先生著有《四库提要叙讲疏》,收在《旧学辑存》下册,台北学生书局和云南出版社出了单行本,他把《四库提要叙》称为“门径中之门径”。“通论”中分别开列了钟泰、王易、钱穆三人的《国学概论》,钱氏的《国学概论》现在还很流行。
现在来看,张先生这部《简目》还存在如下不足:一、《简目》不包括西方人文科学的基础书目;二、《简目》中标注的版本,现在中华书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大多都有排印本,所开列的典籍大多数已有更好的注本。尽管尚有这样那样的遗憾,但《简目》仍不失为青年自学国学的可靠向导,它不仅“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同时又昭示了学术门径,充分发挥了目录学的学术潜能。
原刊《张舜徽百年诞辰纪念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