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宏阔的眼界和高远的见识外,类序另一特点还表现在学问的渊博。余嘉锡在《目录学发微》中说:“夫人于一切学术,苟非知之有素,则校雠一书,欲考其家数何在,则怀疑莫能定矣。”若非对“一切学术”“知之有素”,哪怕“校雠一书”也难“考其家数何在”,要品评一类学术就更是天方夜谭了。从向、歆父子到四库馆臣,不管是做朝廷史官还是为秘阁馆臣,无一不是当世最为渊博的大儒。目录学著作的类序最能体现他们学问的广博。史志目录和国家图书目录中的类序,涉及当朝学术的所有方面,有些类序往往出于一人或数人之手,腹俭者写类序肯定下笔便丑态百出,所以章学诚说“非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以言校雠。我们不妨以乐类小序为例,来看看类序中所表现的渊博学识,《汉书·艺文志·乐类》小序说:
《易》曰:“先王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享祖考。”故自黄帝下至三代,乐各有名。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二者相与并行。周衰俱坏,乐尤微眇,以音律为节,又为郑、卫所乱故无遗法。汉兴,制氏以雅乐声律,世在乐官,颇能纪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六国之君,魏文侯最为好古。孝文时得其乐人窦公,献其书,乃《周官·大宗伯》之《大司乐》章也。武帝时,河间献王好儒,与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以作《乐记》,献八佾之舞,与制氏不相远。其内史丞王定传之,以授常山王禹。禹,成帝时为谒者,数言其义,献二十四卷记。刘向校书,得《乐记》二十三篇,与禹不同,其道浸以益微。
相传周公“制礼作乐”,并因此形成“礼乐传统”,礼是一种强制性的规定和制度,它从外在方面来规范人的行为态度,而乐则诉诸人内在的情感,所以《礼记·乐记》说“乐从中出,礼自外作”。但作为经学而言,乐又与礼有显著的区别,礼留下来三礼的经文,而乐只有汉儒重编的《乐记》,《荀子》中虽有《乐论》篇,但后世认为荀子算不上淳儒。这篇乐类小序追溯了乐最早的源头,又阐述了后世乐消亡的原因。周室衰后礼、乐都遭到了破坏,由于乐比礼更加“精微”,它只能呈现于节律,不能记载于书籍,因此只可存于演奏和传之口授,这样乐师亡则音乐绝。序文最后讲了《乐记》的出处和嬗变。这篇短小的类序有源有流有述有论,其实也是一篇古代音乐小史。除非对音乐的本质、功能、起源、流变了如指掌,否则难以辨析得如此之细,更难以考论得如此之精。不过,《汉书·艺文志》这篇乐类小序尚有模糊的空间:到底先世有没有一部《乐经》呢?《四库全书总目·乐类》小序为我们回答了这个问题:
沈约称《乐经》亡于秦。考诸古籍,惟《礼记·经解》有“乐教”之文,伏生《尚书大传》引“辟雍舟张”四语,亦谓之《乐》,然他书均不云有《乐经》(《隋志》《乐经》四卷,盖王莽元始三年所立。贾公彦《考工记·磬氏疏》所称“乐曰”,当即莽书,非古《乐经》也)。大抵《乐》之纲目具于《礼》,其歌词具于《诗》,其铿锵鼓舞传在伶官。汉初制氏所记,盖其遗谱,非别有一经为圣人手定也。
清初顾炎武也有近似的议论,他认为“古人以乐从诗”,即“古人必先有诗,而后以乐和之”,诗与乐基本没有分离,“歌者为诗,击者、拊者、吹者为器,合而言之谓之乐”。“沈约称《乐经》亡于秦”可能为“想当然耳”,与历史上的记载多有不合,四库馆臣对此做了翔实的考辨,然后得出上古“非别有一经为圣人手定”的结论。精警明通之论以坚实的历史证据为基础,类序每一议论必定“言必有据”,而要做到“言必有据”就必须学问淹博。
《隋书·经籍志》中,史部的总序和小序都颇见功力,其他几类的类序都前有所承,只有这一类为史官首创。《隋书·经籍志》史部总序考论了古代史官的设置、史书的社会功用、史籍的源流变化及史部的分类缘由。《隋书·经籍志》中《杂传类》小序是一篇杂传史论,考论杂传的由来、杂传的特点、杂传的演变、杂传的代表作家和代表作品,写这篇类序的史臣不仅是位史家,也是位史学理论家,思致既缜密,学问更渊博。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古代校雠学之大成,其中类序更能后起转精。试将《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四库全书总目》中集部的类序通读,就能发现三者在风格上的异同,也可见出校雠学学术的进展。《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总序和《隋书·经籍志·集部》总序,都只是叙文学在上古的起源、文学的社会功能和历代文学的发展,《四库全书总目·集部》总序则考辨了文集始于何时,别集起于何代,总集滥觞于何人,显示了乾嘉学者的博雅。如总序一开头便说:“集部之目,楚辞最古,别集次之,总集次之,诗文评又晚出,词曲则其闰余也。”这几句是此篇总序的总纲,也是对集部出现次第的明断。序文后面再以充实的史料佐证自己的论述。只有对浩如烟海的文集非常熟悉,才能如此从容地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