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释》既“以《汉书·艺文志》溯学术之流派”,也以此志“明簿录之体例”。为什么“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非得要“明簿录之体例”呢?任何一种学术思路的背后,都有作者学术理念的支撑。张先生在《广校雠略·簿录体例论》中指出:“书之体用既明,学之原流自显。”在古代,书籍是学术重要甚至唯一的载体,学术的源流与变化,知识的增长与消亡,可以通过簿录的变化呈现出来。书籍类例已分,学者便可即书以求学;簿录体用既明,学者便能沿流而溯源。作者这一理念可能受到郑樵的影响,郑氏在《校雠略》中说:“类例既分,学术自明,以其先后本末具在。观图谱者可以知图谱之所始,观名数者可以知名数之相承。谶纬之学盛于东都,音韵之书传于江左,传注起于汉、魏,义疏成于隋、唐,睹其书可以知其学之源流。或旧无其书而有其学者,是为新出之学,非古道也。”经由书籍可以追溯学术源流,也可以了解学科知识的发展变化。《通释》对《汉志》所收簿录的叙录解题,有很大一部分内容是“究心簿录之体”和“推明传注之例”,而且,这部分表现了作者许多独得之见。下面我们看看《通释》所阐明的几种簿录体例,这些簿录的体例现在基本消亡,学者很早就不用这些体式从事学术研究和写作了,现代有些著名学者对它们也可能不甚了了。
“传”就体例而言,在古代和现代通常都是指一种记叙文体,被列为“正史”的二十四史,从《史记》开始就有“列传”一体。《汉志·诸子略》“儒家”类却收录了“《高祖传》十三篇”,并有“高祖与大臣述古语及诏策也”的注语;“《孝文传》十一篇”,并注说“文帝所称及诏策”。秦汉以前著述不外子、史、诗三体,子为立言,史为记事,诗为抒情。“立言”就得展开逻辑论证,做到以理服人;“记事”就得描写生动、逼真,让人能身临其境;“抒情”就得婉转、细腻、深至,真正能以情动人。立言的《诸子略》“儒家”类怎么会收录记事的《高祖传》和《孝文传》呢?梁启超在《高祖传》的解题中便称《诸子略》收录此二书是自乱其类:“此及《孝文传》,以入儒家,本无取义。殆因编《七略》时未有史部,诏令等无类可归,姑入于此耳。”张先生则认为将此二传收入儒家自有其道理:“古之以传名书者,既可以称纪录,亦可以名论述。褚少孙称《太史公书》为《太史公传》,其明征也。昔人论著中常称‘传曰’或‘传有之’,亦谓为古书耳。汉高祖初起事时,虽质朴无文,鄙弃儒学;及天下既定,与诸大臣谋治安之道,遂不得不及书史。《汉书》本纪云:‘初,高祖不修文学,而性明达,好谋能听。自监门戍卒,见之如旧。初顺民心,作三章之约。天下既定,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陆贾造《新语》……’若此所举萧何、张苍、叔孙通、陆贾之流,皆儒生也。高帝既常与之述古,又时颁诏策以论国政。简牍渐多,故有人裒辑以为《高祖传》十三篇……所载言论,多与儒近,故列之儒家。”张先生的辨析有理有据,古人有时用“传”记事,有时也用“传”来立言。显然,梁氏的批评是由于他不明“传”在古时的簿录体例。
《春秋》列为儒家五经后,“春秋”也成了史书的代名词,“春秋”在簿录体例上通常多归入记事体。《汉志·诸子略》以立言宗,可“儒家”类却收录了“《李氏春秋》二篇”。这使许多学者大惑不解,记事体的《李氏春秋》怎么归入泛论名理的“诸子略”呢?《通释》对此书的叙录解题让人们的疑惑涣然冰释:“春秋二字,乃错举四时之名,足该一岁终始。故古之按年月四时以纪事者,谓之《春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实包天地万物。故古之以立意为宗而网罗弥广者,亦得谓之《春秋》。如《晏子春秋》《吕氏春秋》是也。此类书而名《春秋》,喻其所言非一,犹今称《丛刊》《汇编》耳。”原来上古“春秋”这一体式,和上文所说的“传”一样,既可记事也可立言,但在立言时又与“传”同中有别:“传”往往专论某一方面,“春秋”则泛论多方,“传”的论域相对较窄,“春秋”的论域却须“网罗弥广”。
“说”这种学术体式后世学者用得不多,文献学家中明了这种体式特点的人自然也很少。《汉志·六艺略》“诗”类列“《鲁说》二十八卷”,《汉志·诸子略》“道家”类列“《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班固在书后注说“述老子学”,同类列“《老子徐氏经说》六篇”。顾实在“《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的解题中说:“傅氏《说》亡,今《老子经》不详何本。牟融《理惑论》云:‘吾览《佛经》之要有三十七品,老氏《道经》亦三十七篇。’则东汉之末,傅氏经犹存也。孙诒让《札迻》云:‘即今《老子》上经三十七章。’然章篇不侔,盖非也。”张先生对此书的解题比顾实明晰通达得多:“牟融《理惑论》三十七篇,有人问其何以止著三十七?融答以法《佛经》之三十七品,《道经》之三十七篇,载其说于篇末。彼既明云老氏《道经》,而未及《德经》,则所称‘三十七篇’者,实即《老子》上篇之三十七章也。属文之际,以章为篇,乃一时之率笔耳。不必以章篇不侔疑之。顾《经说》之体,与为原书作注解者有所不同。《汉志》著录《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乃讲说道家义蕴之文,固非注述之体。故班氏自注云:‘述老子学’也。讲说老子之学而发为论著,其文可多可少。故傅氏、徐氏所为《经说》,篇数不一,其明征也。此处所云三十七篇,乃傅氏所撰《经说》论文之实数,自不得附会为《道经》之三十七章,意固明甚。”顾实解题将《傅氏经说》三十七篇附会《老子》经文三十七篇,导致这种错误的原因是他将“说”体与“注疏”体混为一谈。这两种学术体式虽都为解经,但“注疏”体要求随文施注,所以篇数与经文一致,“说”体内容虽是阐述经文义理,但论述时不必依附经文,可以申作者独得之见。同样是“说”《老子》经文,《傅氏经说》有三十七篇之多,《徐氏经说》却仅只六篇之数。《通释》在《汉志·六艺略》“诗”类列“《鲁说》”的解题中对“说”体的阐述更详尽:“说之为书,盖以称说大义为归,与夫注家徒循经文立解、专详训诂名物者,固有不同。”不明簿录体例,对古人很多著述要么疑窦丛生,要么望文生义,甚至牵强附会。
“微”这种注述体式多见于汉代,后来学者很少人用这种体式从事著述,对“微”这一簿录体例自然也日渐生疏。《汉志·六艺略》“春秋”类列“《左氏微》二篇”“《铎氏微》三篇”“《张氏微》十篇”“《虞氏微》二篇”。“微”这一体式有什么特点呢?看看《通释》对上面四书的解题:“微亦古代注述之一体。唯治春秋者有是例,盖以经文隐约,将欲循其微辞以通其义旨耳。颜《注》于《左氏微》二篇下明其义曰:‘微谓释其微指’,是已。而沈钦韩驳之,谓微者《春秋》之支别,非传注之流,非也。”《春秋》多微言大义,所以汉《春秋》才用“微”体,特点是循经文微辞阐明经文大义,属于汉代常用的一种注疏体式,并非沈钦韩所说的那样为《春秋》之别支。从《通释》解题得知,铎椒为左丘明四传弟子,铎椒授虞卿,虞卿授荀卿,荀卿授张苍。左、铎、虞、张一脉相传,“微”的簿录体例与授受源流一清二楚。
“钞撮”又名“撮钞”或“撮录”,这种东西类似于我们现在的“摘钞”。“钞撮”“撮录”怎么能算著述呢?当然,汉代并没有典籍直接就名“撮钞”,可不少书籍本质上就是“撮钞”。如《汉志·六艺略》“春秋”类收录“《公羊章句》三十八篇”“《穀梁章句》三十三篇”。这两部章句没有注明作者,可见,它们不名于一家,不出自一手。《通释》称它们“皆西汉经师治公、穀者钞撮之编,择取诸家精义以备稽览者也。古人著书,不必言皆己出,如能博稽群言,采人之长,亦自不废”。此外,《诸子略》中还有《儒家言》《道家言》《法家言》等。姚振宗在“《儒家言》十八篇”后的解题说:“此似刘中垒裒录无名氏之说以为一编。其下道家、阴阳家、法家、杂家皆有之,并同此例。”《通释》则完全不同意姚氏的解说:“昔之读诸子百家书者,每喜撮录善言,别钞成帙。《汉志·诸子略》儒家有《儒家言》十八篇,道家有《道家言》二篇,法家有《法家言》二篇,杂家有《杂家言》一篇,小说家有《百家》百三十九卷,皆古人读诸子书时撮钞群言之作也。可知读书摘要之法,自汉以来皆然矣。后人效之,遂为治学一大法门。《文心雕龙·诸子篇》亦言‘洽闻之士,宜撮纲要。览华而食实,弃邪而采正’。韩愈《进学解》复谓‘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证之隋唐史志,梁庾仲容、沈约皆有《子钞》。两宋学者,尤勤动笔。《直斋书录解题》有司马温公《徽言》,乃温公读诸子书时手钞成册者也。此皆步趋汉人读书之法,行之而有成者。《汉志》悉将此种钞纂之编,列诸每家之末,犹可考见其类例。古人于此类摘钞之书,不自署名,且未必出于一手,故不知作者也。”这篇解题可谓一篇有关“撮钞”体裁的绝妙考论,概括了“撮钞”的特点,追溯了它的起源,并穷尽了它的流变,还分析了这种体式的功用。这篇解题比姚振宗的同篇解题更为详尽、准确、透彻、明达。
“究心簿录之体”和“推明传注之例”这一主旨贯穿于《通释》全书,对汉前簿录体例的源流、特征、存废与影响,都一一做了深入的考辨和详尽的阐释,这使《通释》既是一部簿录体例史,也是一部学术流别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