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学术之流派”这一主旨,同样也体现于《通释》对学派与学派之间亲缘关系的深入探讨,对学派自身发展与变异的缜密考辨。前者是从异中见同,发现歧见百出的学派之间原属“近亲”;后者是从同中辨异,追踪同一学派的前后变化。
历史上有些学派彼此视若寇仇,好像势同水火,可实际上这些学派可能原先属于同一个家族,后来才分道扬镳;有些思想知识看似判若胡越,相互毫无瓜葛,其实这些表面上针锋相对的思想知识,本质上可能具有深刻的内在联系,它们的最终目标也可能殊途同归。
孟子力辟杨、墨的名言,许多人都耳熟能详:“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被后世尊为亚圣的孟子骂墨子是“禽兽”,儒、墨似乎是天生就势不两立,可《通释》在《墨子》一书的叙录解题中断言“墨学实出于儒”:“其学盛行于战国之世,故《韩非子·显学篇》曰:‘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可知二家在当时,并见重于世。顾墨学实出于儒而与儒异者,《淮南·要略》云:‘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身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此论甚精,足以明其不同于儒之故。”墨子开始也是受孔子之术的,只是学习过程中发现儒家的许多弊端,如礼仪过于烦琐而不易施行,厚葬无谓浪费钱财而使人贫困,长久服丧更伤身误事。不过,墨虽从儒入却不从儒出,但儒、墨的差异并不如孟子所夸张的那样大,二者有许多思路相通甚至相同。孟子为何要声讨墨家“兼爱”呢?《通释》对此也做了间接的阐释:“大抵墨学宗旨,兼爱乃其根本,而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非命、尊天、事鬼、非攻诸端,皆其枝叶。”打蛇要打七寸,批判对手当然要点要害。儒学的核心是仁爱,墨学的根本是兼爱。仁爱是一种以血缘为中心向外扩展的爱,是一种有亲疏有等差的爱,兼爱则是不以血缘为基础的爱,因而这种爱没有亲疏等差之别,兼爱对儒家仁爱这一核心命题的冲击在当时是可想而知的,难怪孟子要声嘶力竭地讨伐了。儒、墨后来虽越走越远,但他们渊源上“一百年前是一家”。
道家主张无为而治,法家强调严刑峻法,这两家在治国思路上可谓针尖对麦芒,而远在西汉的太史公偏将老、庄与申、韩合传,后世不少文献学家有的将某书列入道家,有的又将同一书列入法家,有的则用互著法将一书并列两家,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通释》阐明了个中原因。《汉志·诸子略》中“法家”类收入“《慎子》四十二篇”,班固注说“名到,先申、韩,申、韩称之”。此书宋王应麟已称亡三十七篇,现只存七篇。《通释》对此书的叙录说:“《史记·孟荀列传》:‘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论。’……观史公所论,则慎子所著十二论,乃道家言。”既然慎到是学“黄老道德之术”,《汉志》为什么把他的书列入法家呢?张先生指出二家的渊源关系说:“法家之学,本出于道。故史公以老庄申韩同列一传,而谓申韩皆原于道德之意也。疑十二论原在已佚之三十七篇中,今则不可考矣。”《通释》在《韩子》一书的叙录中对“法道同源”的思想阐述得更为透彻:“非之学虽为法家之集大成者,而实深于黄老无为之旨。今观其书,非特《解老》《喻老》,所以发明五千言者至为邃密,即如《主道》《大体》《扬权》诸篇,皆道论之精英也。史公称其‘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可谓谛当。”
儒与道的关系同样也纠缠不清,如《汉志·诸子略》的“儒家”中收录了“《内业》十五篇”,并注明“不知作书者”。王应麟和马国翰都认为《汉志》中收录的《内业》即《管子》第四十九篇《内业》,马国翰还将《管子》中的《内业》重新厘为十五篇,正好吻合《汉志》所标明的篇数。过去研究思想史的学者很少关注《内业》,偶有论及此文的又将它附会“唐宋理学诸儒复性、主静之说”。张先生在《汉志》所收《内业》的叙录解题中指出:“余尝反复籀绎遗文,始悟是篇所言,皆为君道而发。举凡后起附会之说,悉非此文本旨也。今取《心术》上下及《白心篇》,与是篇彼此印证,则其所言乃人君南面之术,昭昭甚明。《管子》虽为糅杂之书,而言人君南面之术者,往往在焉。若《心术》上下、《白心》、《内业》四篇,其尤著者也。”张先生还从文字学上阐释了《内业》篇名的旨意,“内犹心也,业犹术也”,《内业》不仅与《管子》中《心术》二文篇名义近,二者“所言亦表里相依”,“其间精义要旨,足与道德五千言相发明”,同为“主术之纲领,道论之菁英”。既然《内业》内容上与《老子》五千言相发明,为什么《汉志》将它列入“儒家”呢?张先生对此进行了推本求源的阐述:“余则以为周秦诸子之言南面术业,莫不原于道德之意。此《淮南·齐俗篇》所谓‘道德之论,譬犹日月也,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驰骛千里,不能易其处’者是也。观仲尼论政,有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又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叹尧之民无能名,唯能则天;称仲弓居敬行简,可使南面。可知孔子之言主术,亦无以远于道德之论。则《汉志》儒家有《内业》,不足怪也。先秦诸子之学,皆前有所承。故《庄子·天下篇》叙述诸子源流,每云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某某闻其风而悦之。则百家之说,多非所自创,亦明矣。”老庄鄙弃仁义,儒生又诋毁老庄,儒与道似乎是冰炭不可共器,但实际上二家却有非常深远的精神渊源。
过去,一提到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大家印象中的图景是当时各家彼此毫不通融,各自站在自家立场上相互对骂,《通释》对各家各派学术源流的考溯,才为我们还原了历史的真实景观:当时各家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相互影响借鉴,又彼此争论不休,激烈争论的两家或许还系出同源,更甚至可能“似二而实一”。假如诸子百家没有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百家之间就肯定井水不犯河水,不可能出现百家争鸣的热闹场面。
考辨同一学术流派自身的发展与变异,也是《通释》“溯学术之流派”题中应有之义,只是这里不是上溯渊源而是下寻流变。我们先看看《通释》对《汉志·诸子略》“儒家”类收录的《孙卿子》(即《荀子》——引者注)一书的叙录:“孟荀同为儒学之宗,咸归于师法圣人,诵说王道,大张仲尼之说于后世。顾儒学自有孟荀,道遂分而为二:孟主于尊德性,荀主于道问学。论其终诣,则孟子多卫道之语,荀子有传经之功。其后两千余年儒学,皆二途并骛,争议遂多。孟荀之说,实其先导。孟荀二家之书,在汉世并列诸子。自宋以后既入《孟子》于经,《荀》犹与百家伍,而学者遂妄分轩轾矣。其实《荀子》三十二篇,多与两戴《礼记》相表里。如《小戴礼记》之《三年问》,全出《荀子·礼论篇》;《乐记》《乡饮酒义》所引,俱出《乐论篇》;《聘义》贵玉贱珉语,亦与《法行篇》大同。《大戴礼记》之《礼三本篇》,出《礼论篇》;《劝学篇》即《荀子》首篇,而以《宥坐篇》末见大水一则附之;哀公问五义,出《哀公篇》之首。可见其书醇粹以精,直与传记比重。唐人杨倞始为之注,乃谓‘荀子之书,羽翼六经,增广孔氏,非诸子之言。’良不诬也。”儒学发展至孟荀便出现不同的精神向度:孟子主张以先验道德主宰人的感性而提出人性善,荀子则强调以礼义去克制和改造人的自然本能而提出人性恶;前者因人性善而“主于尊德性”,后者因人性恶而“主于道问学”;因尊德性而高扬人的“浩然之气”,因道问学而首重劝学修为。孟荀也是后来儒学家所谓“内圣”与“外王”的分野,宋后士人精神的内在转向,出现了十分偏激的扬孟抑荀思潮,遂使《孟子》尊为经而《荀子》仍居于子,也使后来的士人精神严重失衡。“儒学自有孟荀,道遂分而为二”,此论的确切中了儒学流变的脉搏。
儒学精神内涵与价值取向在其发展过程中也不断发生变异,《通释》在阐释《诸子略·儒家》小序时对此作了深刻的辨析:“自汉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以后,儒学始居诸子之上,以‘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者为儒。故《淮南·俶真篇》高诱注云:‘儒,孔子道也。’是即汉人之所谓儒耳。若汉以前之所谓儒,乃术士之通称。故秦之坑儒,实坑术士也。汉人多以濡柔释儒,流于懦弱无能。而孔子与鲁哀公论及儒行,则谓‘非时不见,非义不合’;‘见利不亏其义,见死不更其守’;‘可亲而不可劫,可杀而不可辱’;‘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夺也’;其刚毅有守如此。是岂自汉以下褒衣博带、张拱徐趋、柔弱不振之所谓儒乎?故论儒术崇卑广狭,自必上溯其原,以校其异同;而未可拘于一隅,以汉为断也。”先儒不仅追求“可杀不可辱”这种精神的刚毅,也重视射、御以锻炼身体的强壮,更追求经纶宇宙拯世济民等外在事功,汉代的儒生将《周礼》中“五射”“五御”当成赳赳武夫的粗事,甚至把济世这类外在事功视为“粗迹”,以峨冠博带、打躬作揖为文雅,儒学的这一转向越到后世越趋于极端,使得后世的儒者柔弱得力不胜衣,弘毅刚烈的士风日渐衰颓。儒学精神自汉以后由崇而趋卑、由广而变狭,《通释》所言可谓一语中的,既有溯学派流变的学术价值,也有警醒社会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