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集的作者通常都被称为“文人”。古代文集如恒河沙数,文人当然也就多如牛毛。是什么样的文化土壤有利于文人的产生呢?
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思想学术的百家争鸣从此就变为儒家的一家独唱。两千多年来,朝代虽然走马灯似的不断更迭,但儒家思想差不多是历朝官方的意识形态。经学一旦成为士人的进身之阶,士人对经学自然也趋之若鹜。许多人一生就消磨在六经或十三经中,“穷经皓首”现在看来有些辛酸,过去却意味着尊严和学问。《四库全书总目》中,十三经的传、注、疏占了总目的四分之一。经学这种长期的一花独放,造成了思想学术的百花凋零。《四库全书总目》中,子部只有儒家“一家独昌”,墨家、道家、法家基本上都名存实亡。其实,经学和儒家的繁荣也是一种“虚胖”。儒生宗经从不疑经,释经更不敢驳经,“注不驳经,疏不破注”是必须遵守的解经原则,对经书稍存异议就可能成为“名教罪人”。要是只能信奉不能怀疑,任何思想都将僵化萎缩,儒家思想自然也不能例外。一种只能信奉而不能质疑的思想,对大多数人都不会有什么吸引力。只要国家的控制力减弱或放松,好学深思的人都会将它抛弃,像魏晋玄学家那样公开声称“非汤武而薄周孔”的人虽然极少,但内心不喜欢儒家名教的人肯定很多。至于从事经学研究,士人大多不具备这种学术功力,更没有这种学术兴趣。
春秋战国时士人讨厌儒家可以逃于墨家,不爱名家可以亲近道家,鄙视阴阳家可以崇奉法家,甚至自己还可以开宗立派,汉以后士人就失去了这样的思想空间,他们要么做谨守礼法的淳儒,要么就是蔑圣非礼的异端。“成一家之言”的司马迁,被东汉另一大史家班固指责为“其是非颇谬于圣人”。“立言”一直是志士追求个体生命不朽的冲动,可汉以后只能“代圣人立言”,“成一家之言”不仅是一种个人思想的历险,更是一种身家性命的冒险。自汉至今的两千多年来,独立思考给读书人带来的乐趣,远远抵不上给读书人造成的灾难。刘勰在《文心雕龙·序志》中交代自己为什么研究文学时说:“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于是搦管和墨,乃始论文。”过去只觉得他的学术选择非常英明,现在才明白他的人生选择非常精明。像刘勰这样有思辨才能的天才,无疑不愿意像鹦鹉一样注经,又不敢像先秦诸子一样立说,于是就选择不容易犯“政治错误”的文学领域进行研究,而且研究文学之前还要申明文学本源“莫非经典”,这就等于给自己的研究工作加了双保险。顺便说一句,自《隋书·经籍志》后,所有史志目录和私家目录,都将《文心雕龙》入集部,其实,这部名著从性质上说应入子部,它研究的对象虽然是文学,但它本质上是立言的子书。
谨小慎微地注经心有不甘,大胆地创立新说又实属不敢,加之孔子告诫“君子不器”,这使古代读书人既不愿做鹦鹉学舌的经学家,也不敢做不依门墙的思想家,更鄙视做某一行当的专家。《汉书·艺文志》中属于“形而下”的《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尚能与“形而上”的《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并列,到《隋书·经籍志》和《四库全书总目》的时候,后三略就完全并到了子部中。唐宋以后的知识界越来越轻视“见闻之知”和实用之学,汉志中的《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这类属于实用技术的知识失去了独立存在的空间。宋代理学家更高扬“德性之知”而贬抑“见闻之知”:“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以此。天大无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见闻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张载认为“见闻之知”是与物相交而产生的外在知识,“德性所知”则属于尽心知性的内在道德自觉。“见闻之知”容易导致人们追逐外物而丧失自我,沉溺形器则“心丧于象”,放纵耳目则便神溺于物。程颐在《伊川先生语十一》中说得更加明白:“闻见之知,非德性之知。物交物则知之,非内也,今之所谓博物多能者是也。德性之知,不假闻见。”后世儒者把先儒反求诸己推向了极端:“学也者,使人求于内也。不求于内而求于外,非圣人之学也。”朱熹虽然偏向于“道问学”,虽然强调“格物致知”,但他的“学”和“知”只“就自家身上推究”,“就自家身上理会”,“只就自家身上讨道理”。外物的客观知识不仅没有价值,“博物多能”反而成为德性之累。在这种价值取向的社会中,最要面子的士人怎么会去从事方技一类的职业呢?
这还涉及我国古代的学术分科和知识分类问题。从《七略》到“四部”的知识系统建构中,中国古代只有学派而没有学科。与孟子大体同时的亚里士多德,已经具有非常明确的学科分类观念,与我们先秦诸子笼统的《老子》《孟子》《韩非子》《荀子》大不相同,他的著作名称就标明了自己的研究对象:《形而上学》《范畴篇》《大伦理学》《政治学》《物理学》《气象学》《动物志》《经济学》《修辞学》《诗学》等。春秋战国虽然有诸子百家,但各家的研究对象基本都是人际社会,差别只是各家各派对人际社会的认识不同。南宋后期郑樵才有点模糊的学科意识,开始着手重新建构当时的知识系统,打破《七略》和“四部”的成规,把知识分为十二大类。可惜,他分类的标准也不统一,很多知识大类并非按学科划分。再说,郑樵在古代人微言轻,清代的四库馆臣绝没有把他看在眼里,即使他完全按学科进行分类,对我国古代学者也没有什么影响。我国古代知识分类的集大成者非《四库全书总目》莫属,经史子集四部分法每一部的分类标准都不同,这使经史子集四部具有丛书的性质,而没有任何学科的踪影。
中国几千年来没有产生任何学科分类,加之“君子不器”在价值取向上鄙视专家,读书人当然不可能选择做某学科的专家。唐代科举最重以诗赋取士的进士科,宋代进士科仍考诗、赋、论。从唐宋笔记小品就不难看出,会吟诗作赋最受世人崇拜,登进士后也容易进入官场,应验了《诗经》毛传所谓“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的名言。因而,才智之士多挤着去做墨客骚人,难怪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感叹说:“唐、宋以下,何文人之多也!固有不识经术,不通古今,而自命为文人者矣。韩文公《符读书城南》诗曰:‘文章岂不贵,经术乃菑畲。潢潦无根源,朝满夕已除。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行身陷不义,况望多名誉?’而宋刘挚之训子孙,每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然则以文人名于世,焉足重哉!”不管学者和显宦如何轻视文人,魏晋以后的文人越来越多。唐代有文才显然比有学问更吃香,在唐代“穷经皓首”成了嘲讽的对象,连书生王维也高喊“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舞文弄墨是那时读书人从小养成的兴趣,也是他们成人后人生的出路,更是他们仕途的终南捷径。
其实,魏晋南北朝以后文人与学者就开始分离,最显著的标志是《后汉书》在《儒林传》之外另立《文苑传》,文人也对自己的身份越来越自觉,更对自己的身份越来越自豪。世上学者轻视文人的现象固然不少,历史上文人轻视学者的例子也同样很多。学者认为文人“其兴浮,其志弱”,文人则觉得学者“懦钝殊常”,“了无篇什之美”。学者鄙视文人没有学问,文人则讥讽学者了无才华,彼此相轻由来已久。萧统甚至将老庄等诸子著作排除在文学之外,称它们只是以“立意为宗”,而文学创作则必须以“能文为本”,而“能文”的唯一标准就是“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文学创作要求以“能文为本”,并非要以“立意为宗”,这一新奇的文学观念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唯美主义”文学观。文学作品可以不在乎“意”,但它绝不能没有“美”,“能文”的落脚点是章法与语言上的形式美。这一点从朱熹评价韩愈就能看出学者与文人的差异:“韩退之、欧阳永叔所谓‘扶持正学,不杂释老’者也,然到得紧要处,更处置不行,更说不去。”为什么“更说不去”呢?“缘他不曾去穷‘理’,只是学作文,所以如此”。柳诒徵在《中国文化史》中说:“盖古之学者以学为文,未尝以文为学。汉、魏而下,经子之学衰,而文章之术盛,作者如林,不可殚述。”从“以学为文”到“以文为学”,也就是从“以立意为宗”到“以能文为本”,它是学与文的分离,也是子与集的分际,当然也是“作者如林”和文集繁盛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