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eep Blue Good-by
●John D· MacDonald/著
在美国旅行的时候,我有时候会住到“床与早餐”(B & B,Bed and Breakfast)式的旅店去;这些家庭式的小旅馆常常有个小客厅,有的甚至有个小书房,也都爱摆一些漂亮的杂志和旧书,一方面显示风雅,一方面也让房客排遣路途的寂寞无聊。而在那一堆小说旧书当中,很少例外,你总会看到几本美国推理小说家约翰·麦唐诺(John D·MacDonald,1916~1986)的小说,尤其是书名里永远藏着一种颜色的“私探查维斯·麦基”(Travis McGee)系列。
我开始在美国各地游走时,“私探查维斯·麦基”系列小说的流行最高峰已经过去;在这些旅程中与它们邂逅,反映的正是昔日盛况的遗迹,若不是当日的洛阳纸贵,怎么会有今日的处处残留?但即使到了九零年代的美国读书调查里,查维斯·麦基仍然是美国人最爱戴的侦探之一;他持续不断的魅力,有时候让欧洲评论家颇为不解,像英国的推理小说评论家朱利安·西蒙斯(JulianSymons),就完全不能忍受麦唐诺笔下“私探麦基”系列,甚至跳出来指称约翰·麦唐诺是“当今执业者(指推理小说作者)最被高估之一人”(one of the most overrated modern practitioners)。法国人曾经最能欣赏美国犯罪小说类型中的黑暗角落,推崇了许多不被美国人注意的作家,但他们对“私探麦基”也无动于衷,只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件事的不寻常,那就是另一位颓废私探的创造者劳伦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1938- )。
卜洛克有一次说:“法国人,咱们文学黑暗面的鉴赏家,也不识得麦唐诺,但反思一想,我也有了答案。…麦唐诺的眼底绝非表面的黑暗。他的感性永远是中部美国人的,而他的小说人物面对问题,永远像是技工解决问题的态度。”卜洛克这段话不容易理解,也许应该放到美国的社会架构里来谈。
美国,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现代,至少,广大中西部的农业居民是极价值保守也极封闭自立的,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美国,每一次的美国总统选举,你就看见这套价值的影响力。麦唐诺的小说人物,多的是中西部跑到大城里来讨生活的人,表面上衣着光鲜,实质上内心仍是一个乡下人,他们遇见困难,束手无策,想到的是找解决问题的人,像找个修水管的工人一样;但这些问题有时候割心刮肺,牵连情感与灵魂,不免连带把自己撕扯得支离破碎。了解这样的文化背景,也许才容易了解为什么有私探麦基这样的侦探,也才能了解全篇小说阳光明亮、角色内心却伤痕累累的氛围由来。
美国推理小说从三 零年代起,一直就在“追寻自己的国家”,许多推理小说家想找一种美国侦探的典型,也想找一种专属于美国侦探小说的特色与叙述方法。艾勒里·昆恩 (ElleryQueen)开启了这个追寻,推理小说“美国革命”的发动者达谢尔·哈梅特(Dashiell Hammett,1894~1961)则完成了方法与特色,后继的雷蒙德·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1888~1959)则真正贡献了美国硬汉侦探的典型:马罗(Philip Marlowe)。这些美国式的侦探,吃美国米、喝美国奶水,有一种独特的美国社会文化背景,你得放在美国公路、美国气候、美国的食物与酒吧(绝不是英国酒馆)、以及美国西部的粗犷与自由(绝不是欧式的拘谨)的文化脉络下来欣赏,才能真正得到正味。
约翰·麦唐诺写《深蓝再见》(The Deep Blue Good-by,1964)时,这已是他第四十四部小说,他自己也已经年近五十,但这却是私探麦基系列的第一本,此后他还将陆续写出风行一时、至今不衰的另外二十一本麦基系列小说,虽然有些小说的情节不免单薄一些,或者系列本身也不免有些公式化(这也不可避免,如果你是一位大量写作的人,使小说品质稳定的其中一个方法就是套用某些安全的公式),但毕竟一位极其美国的侦探就此诞生,也产生一系列值得一读的推理作品,卜洛克甚至建议你:“从深蓝再见开始,按时序阅读每一本。”(Start with The Deep Blue Goodbye and read them all in order.)
这一位独特的美国侦探,根据作者自己在第一本书里的描述:“查维斯·麦基,那个黝黑、大个子、身手矫捷、住在船上、游手好闲的家伙,那个浅色眼睛、满头鬈发、爱泡妞的家伙,那个宰杀小型凶猛鱼类的家伙,那个爱在海滩上闲晃、爱讲俏皮话、爱好和平、反对偶像崇拜、不信教、好辩的家伙、那个双拳紧握、满身伤痕、秩序井然的社会所不容的家伙。”
查维斯·麦基是美国所谓的“船上流浪汉”(boat bum),也就是不住陆地,驾着船四海为家的人;通常他们会选择一个港口停泊,然后在陆地上鬼混,有一天混不下去或心情不对,他们就飘逝而去,寻找下一个人生的港口。麦基就是停靠在佛罗里达州罗德岱堡(爱好棒球的台湾老球迷对此地名应不陌生,这也是当年举办世界杯青棒赛的地方)的一位“船上流浪汉”,他平日没有工作,也没有真正的侦探牌照,但当有人找他处理问题时,他收取所涉金钱的一半(他不要预付零用金),赚到了钱他就继续他的鬼混生活(钓鱼或者钓妹妹),直到再度感到拮据为止。
但有很多这样的工作吗?偶而会有一两位女伴也忍不住要问他,麦基就会用一切硬汉侦探常用的犬儒口吻回答说:“多到我可以挑三拣四。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文化,亲爱的,我们的社会变得愈复杂,就有愈多半合法的方式来弄钱。有时候我靠老客户牵线介绍。如果你弄来一堆报纸很仔细地阅读,并读出那些弦外之音,你就能看到一位口袋饱满、快乐的乙,和一位双手交拧、可怜的甲。”
为什么私探查维斯·麦基这么受欢迎?只要想想他所说的甲和乙,咱们平凡的读者大,在人生中大部分到底是扮演甲还是乙呢?政治权力和警察法官,真实世界经常是站在口袋饱满的乙那一边,而在小说世界里,查维斯·麦基却是站在双手交拧的甲这边,虽然他要收你百分之五十的康米腥(commission),但剩下的百分之五十的正义还是平凡生向往的境地。
事实上,麦唐诺创造的麦基,是另一位嘴硬心软的硬汉,他并不是常常收到那百分之五十,他的委托人也常常见不到结果(可能小说半途就死了);他像是钓鱼者那样不肯松手,他会随着内心一点坚持把案子办下去,把那不道德却每天快乐的乙用重拳打倒在地,并要他吐出饱满口袋的一部分。受害者未必每一次都得到安慰,但我们内心也受过若干伤害的读者却已经得着了莫大的安慰,这是麦唐诺创造的“海边游侠”的童话吧?这是一切尝受不平者的共同感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