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Married a Dead Man
●康乃尔·伍立奇(Cornell Woolrich)/著
小说开场时,一位可怜的年轻女子,明显地已被男友抛弃,但肚子里却怀着八个月大的孩子,皮包里只剩一角七分钱,前途茫茫坐在向西行驶的长程火车上(照年轻女子自己的说法:“一角七分钱。一角七分钱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只能走很短的一段路”)。在火车上,她遇见了一对正要回乡探望男方家长的快乐新婚夫妇,新婚少妇恰巧也怀有七个月的身孕,三个人在路途上偶遇攀谈,进而成为长程旅途中临时的朋友;只是做为朋友的双方,一边是幸福美满,希望无穷,另一边则是愁云惨雾,希望全无。不料上帝开了个玩笑,火车突然翻车出了意外,新婚夫妇都在灾难中死了,未婚少妇却母子均安地活了下来(她在失事现场早产了小孩),这位为小孩生存与前程忧愁的年轻母亲,勇敢地戴上死者先前借她的婚戒,决定冒充做大难未死的新娘,以一个全新的名字和身分,回到富有的男方家中……
当你变成了“别人”,你对“你自己”的了解仅限于几个小时的谈话所闻,你对“你丈夫”的了解也只有只字片语的线索,然后你就要以“另一个人”的面貌出现,并且来到你全然陌生的“亲人家庭”,并和他们一起生活,你要如何扮演这个“别人”或“自己”?你如何处理你的“过去”以及“别人的”过去?你将会碰见一些什么样的事?而又有些什么危险或意外或不可测的命运,会在转角黑暗处等着吞噬你?
这正是康乃尔·伍立奇(Cornell Woolrich,1903~1968)的名作《我嫁了一个死人》(I Married a Dead Man,1948)一书故事的奇异起点。“读伍立奇的小说,你永远不知道你会读到什么。”一位评论者曾对本书作者做出如是的评语,一语道出了伍立奇的小说中不可预测的情节发展设计以及不可捉摸的角色心理转折,这的确是伍立奇推理小说中独树一帜的最大特色与最大魅力。
康乃尔·伍立奇是美国推理小说黄金时期“犯罪小说”类型当中一位极端“风格化”的作者;论者常常把他摆在两大“犯罪小说革命”大师达谢尔·哈梅特(Dashiell Hammett,1894~1961)和雷蒙德·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1888~1959)之后,但伍立奇似乎比其他作家更拥有一批“死忠的”追随者(包括推理小说巨擘艾勒里·昆恩,以及电影大导演希区考克),他们对他从一而终,更相信他“可能是二十世纪最好的推理作家”(“Possibly the finest mystery writer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这个看法当然也是有争议的,写推理小说史的朱利安·西蒙斯(Julian Symons,1912~1994)就认为伍立奇小说的情节太像通俗剧,太矫情也太煽情,不值得论者严肃对待。
伍立奇的第一本推理小说《黑衣新娘》(The Bride Wore Black,1940)出版距今已超过六十年,但受欢迎的程度始终历久而不衰,他早年以快速的创作速度所写出的作品,对后来的电影与小说创作的影响层面有增无减,成为美国阅读文化里的一个显着的“次文化现象”。
我常常把伍立奇的《我嫁了一个死人》(IMarried a Dead Man,1948)和派翠西亚·海史密斯(Patricia Highsmith,1921~1995)的《火车怪客》(Strangers on a Train,1950)视为是推理小说史上两大“火车奇想”。《火车怪客》一书创造了一个奇特的构想,它让两个陌生人在火车上邂逅攀谈,其中一人建议彼此替对方杀一个最想杀的人,因为两人的谋杀不会有“动机”(动机都在对方身上),交通工具上的偶遇又了无痕迹,将可以成为无法侦查的“完美谋杀”;这个独特的情节后来成为无数电影、电视浮滥模仿的桥段设计,最有名的当然就是希区考克的电影改编,影响之深远不可算计。
《我嫁了一个死人》则让一场火车灾难产生“浴火重生”的新生命,让一个人能成为他所偶识的另一个人;车祸过去,新人于焉诞生,带着全新的身分以及全新的前途,带着不可测的发展与极危险的因子,这个新人将要重新面对某人的过去与未来。这个“身分变换”的构想,后来也是无数电影、电视翻拍的故事;间接引用桥段的不算,直接改编电影就有两次,一次是一九四九年米契尔·莱森(Mitchell Leisen)执导的美国片,片名叫《不属于她的男人》(No Man of Her Own),由芭芭拉·史坦威(Barbara Stanwyck)主演;第二次是罗宾·戴维斯(Robin Davis)执导的法国片,片名叫《我嫁了一个影子》(I Married a Shadow,1982),这一次则是娜妲莉·贝尔(Natalie Baye)饰演那位变换身分的女孩;也已经成为影视创作中众人熟知的基型桥段。
和《火车怪客》一样,使奇特构想有力量的并不是奇想本身,而是作者如何发展这个奇想延续下来的情节与对应。伍立奇出了名的喜爱设计不可预期的情节转折,但他总有本事能把这些出人意表的情节说得心理逻辑完美无缺,让读者觉得合情而入理:你永远想知道情节转折背后的原因,不得不一页翻过一页,反而产生了一个不可回头的阅读经验。
“读伍立奇的小说,你永远不知道你会读到什么。”在他的小说里,各种事件(像火车发生致命车祸)总会降临在任何人身上(不然小说要如何开始?),每个人也总是勇于做出某种不寻常的行动(譬如去冒充另一个人)。伍立奇独家铸造了一种他称为“悬疑线”(the line of suspense)的写作方法,代替了一般写作时所说的“故事线”(the line of story);他不根据情节的需求来设计故事行进的主轴,而是根据读者心理状态来设计故事叙述的方法。每当读者熟悉了作者的一条叙述线索,作者就要再次转折,你必须不断配合那不可预测的叙述主线,一步步跟着走下去。这个方法确实准确控制了读者的心理进程,形成一种绝无仅有的独特阅读经验。
小说的笔触与描绘也是独特的,他有一种简洁的文笔,能直截了当说出角色的心情,又有一种感染氛围的描写能力,让你对角色的处境感同身受。伍立奇写作的对象是廉价的纸浆小说(Pulp Fiction),稿费低劣,落笔快速,但四十年代他以极短的时间写成的作品,今天读来仍有极高的艺术性与趣味性,他的追随者依旧死忠,依旧像幽灵一样盘旋在今日的影视创作之中,这就不能不令人佩服作者的独到才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