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nes and Silence
●雷金纳·希尔(Regina Hill)/著
古典与现代交织的作者
雷金纳·希尔(Regina Hill,1936-)是英国当今的推理小说重镇之一,也是现役推理小说家中少数仍能保有古典推理格局,并深刻表达“现代性”的作家。我在这里又说他古典又说他现代,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方面,我指的是他紧守着古典推理小说的格律,以正统的布局解谜为主轴,每一部小说都包含一个构想严密的精彩谜题(甚至包含了一个多重发展的情节架构),侦探(和他的搭挡)也还充分发挥查案思考的本份,阅读上犹可感到推理小说的“古风”,我们仍可觉得这是“黄金时期”的乐趣再现。在另一方面,我指的则是他在古典推理小说中融入许多现代文学才有的角色心理深度,以及犯罪型态的现实感,这就不是古典推理小说常看得见的了。
在古典推理小说里,犯罪案件往往只是“谜题”,大部分的作者倾向干脆俐落的描写(而不是透露许多可怕或恶心的细节),案件一旦成立(也就是谜题一旦向侦探们公开),接下来的故事就是办案解谜的过程,犯罪本身并不需要被细腻地了解或陈述。事实上,推理小说史上之所以会出现一个所谓的“美国革命”(American Revolution),正是出于作家们对于推理小说这个“非写实面向”的不满足,美国的冷硬派侦探小说与古典推理小说最大的不同,岂不是就在小说对犯罪处理态度的不同吗?
但雷金纳·希尔是勇于跨入这个“写实”与“非写实”界限的作者,或者说,他是对“美国革命”勇敢提出反省和对应的古典派作者。名评论家也是名小说家基亭(H·R·F·Keating)在评论希尔的《一撮鼻烟》(A Pinch of Snuff,1978)时指出,书名中的“鼻烟”指的是黑话“鼻烟电影”(snuff movie),也就是“小电影”或“春宫电影”的意思,多半传统古典推理小说在处理这样的题材时,不会细述事件(如春宫电影)的细节以免尴尬,更不会提及侦探在办案过程看见这些材料时的生理反应;但希尔并不给推理小说读者安乐椅上的安乐,他直率无隐描写现场和犯罪细节,不但让侦探产生混合着偷窥的快感和清教徒的反感,甚至还叙述了侦探妻子的反应,这是古典推理前所未见的态度与手法。
雷金纳·希尔是一位既勤勉多产又创作严谨的作者,他的第一本推理小说《喜欢交际的女人》(A Clubbable Woman)出版于1970年,此后三十年他创作不缀,长短篇小说成书合计超过四十种以上;除了用雷金纳·希尔的名字之外,他还用派屈克·卢埃尔(Patrick Ruell)的笔名写另一系列的推理小说,并以狄克·摩蓝德(Dick Morland)的笔名写科幻小说。这样的创作数量,让人们很难想像他的作品大多是份量很重、布局很严谨的巨制,他作品的幽默和深刻,也是长期以来受到评论家称道的地方。雷金纳·希尔在1990年以《骸骨与沉默》(Bones and Silence)一书获得英国推理小说作家协会(CWA)的“金匕首奖”(Gold Dagger);1995年又荣获推理小说家的最高荣誉“钻石匕首奖”(Diamond Dagger,也就是“终身成就奖”的意思),他长期独特的能力与成就也在此得到全面的肯定。
戏剧与现实交错的作品
在雷金纳·希尔第一部推理小说《喜欢交际的女人》里,他创造的一对独特侦探搭挡也首度登场,一位是心宽体胖、好色贪杯、斗嘴耍宝的刑事主任狄埃尔(Andrew Dalziel,根据作者的说法,Dalziel要读做Dee-ell,这是推理小说界另一个圈内之谜),另一位则是教养优雅、学识丰富、思想前进的警官巴仕可(Peter Pascoe)。
自从柯南·道尔(A Conan Doyle,1859~1930)创造了华生医师做为神探福尔摩斯的搭挡之后,推理小说家就经常使用这种对比手法,用一位“次要而平凡的”角色来衬托神探的不凡,他扮演了疑惑者、惊喜者、见证者,以及记录者或旁述者的功能;这些二号人物有时候是侦探的朋友,有时候是记者,有时候是助手或忠仆,但多半不脱烘托主角的功能。“美国革命”不但在情节上无意追随古典推理的解谜传统,在角色设计上也无意继承这种“行动二人组”的公式,他们反而大多接受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1888~1959)的“硬汉”发明,直接创造一个沧桑孤独的中年男子,生活上历练已多,是西方人说的“什么事都见识过了”(been through everything),这和古典推理中侦探们的天真无邪是气质不同的。
受到“美国革命”挑战的古典推理作家不得不另辟蹊径,重新调整他们笔下的侦探安排。有人——譬如写“八十七分局”(87th Precinct)系列的艾德·麦可班恩(Ed McBain,1926-)——把侦探放入警察体制,他可能还是孤独或独立的,只是他的“助理”不是一人,而是整个警察体系;但雷金纳·希尔采取了另外一种途径,他让侦探的搭挡有能力也有作用,甚至是重要的互补,没有对方彼此都不是完整的,他又让两人的文化特质与思考型态南辕北辙,比较与冲突的趣味因而源源不绝。仅此一项,就是雷金纳·希尔对推理小说的重大贡献。
希尔的小说结构复杂紧凑,在我们今天要读的得奖作品《骸骨与沉默》也可体会,一边是一连串奇怪的死亡与扬言要自杀的匿名信,另一边则是一齣神剧的公演筹划,两位侦探在两件事中间疲于奔命;刑事主任先在自宅后窗目击裸女与男子争吵夺枪产生第一桩奇案,然后是接二连三的怪事,这古典式的谜题固然不易解,小说的社会指涉与讽刺意涵也随地可出,神剧的主题与侦探的票戏也饶富深意,基亭说雷金纳·希尔的作品趣味常常是艺术作品才有的,指的可能就是这个意思。顺便一提,看到雷金纳·希尔在《骸骨与沈默》中穿插神剧进行的情节,可以想像他一定是另一位对戏剧有深入兴趣或研究的推理小说家(这在推理小说史上太多了),他甚至有另一本小说干脆以戏剧名词为题,叫做《下场词》(Exit Lines,1984),又是舞台上角色下台所念的台词,又暗指死者死前的话语,一语双关,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