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这一次复出,在许多人眼里大有“安石不出,如苍生何”的意思。四方追随者不断汇集在他身边,沿途百姓,尤其是南昌百姓,更将他奉若神明,以顶礼焚香的姿态迎送。热情的人们填途塞巷,以至于王守仁的乘舆最后是被父老乡亲从头顶上一人接一人传递过去的。《南浦道中》一诗记有当时的感受:
南浦重来梦里行,当年锋镝尚心惊。
旌旗不动山河影,鼓角犹传草木声。
已喜闾阎多复业,独怜饥馑未宽征。
迂疏何有甘棠惠,惭愧香灯父老迎!
首联、颔联写重经故地时触景生情,当年平定宸濠之乱的鼓角声依稀有在耳边。颈联两句一喜一忧,喜的是浩劫之后百姓们大多恢复了原来的生活,忧的是饥馑尚在,朝廷的压榨和索取却没有宽松。尾联是一声叹息,自己到底也没有为南昌百姓施过多少恩惠,于是在后者的盛情下不免有些惭愧。
王守仁当然不必惭愧,他有十足的资格来承受南昌百姓的盛情。那么诗的尾联难道只是客气话、场面话不成?当然不是,以王守仁当时的心学修为,本不该再有任何忸怩、虚伪的表面功夫了,只要自信当得起,自然当仁不让。只要他的学术修为是真的,他的惭愧之情自然也是真的。
我们不妨回顾一下前文《答聂文蔚》讲到的“一体之仁”的逻辑:只要看到有一个人受苦,感觉就像是自己害他受苦一样,这正如心的任何一点有了创痛,整颗心都会感到同样的创痛。
只要你当真形成了这样的价值观,在看到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生活得不甚如意的时候,自己或多或少都会生出几分负罪感。那么依这个逻辑,既然听说了思、田之乱,自己总该有义无反顾的觉悟才对,哪能找各种理由推三阻四呢?之所以推三阻四,一定有必需的理由,也许他真的想过让姚镆继续主持大局才是最佳方案,但最可能的想法是不希望和姚镆共事,只由自己掌握平乱的全权。
王守仁沿途咨访着思、田之乱的各种信息,也生发着各种触绪伤情的怀旧。离开南昌,登舟南行,眼前就是丰城黄土脑了。当初他就是在这里突然得知宁王叛乱的消息,自己祷风而行,在九死一生中堪堪脱险。如今故地重来何所见,一首《重登黄土脑》写得百感茫茫、悲辛交集:
一上高原感慨重,千山落木正无穷。
前途且与停西日,此地曾经拜北风。
剑气晚横秋色净,兵声寒带暮江雄。
水南多少流亡屋,尚诉征求杼轴空。
诗句从怀旧到伤今,尤其尾联以今比昔,今天的太平日子里依然一派百姓流亡的景象,又有多少家庭在朝廷的横征暴敛下仅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诗中不加评论,但评论的意思已经呼之欲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