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南下:舟中论道与岩中花树的故事 六

徐爱接下来问了一个很要紧的问题,也是绝大多数人在听过王守仁的上述道理之后都会问出的问题:“至善如果只向内心去求,恐怕对天下事理不能掌握完全吧?”

这问题半是站在朱熹的立场上,半是站在常识的立场上。我们很容易会想到,一个只向内心求至善的人该怎么掌握客观知识或者技能型的知识呢,譬如掌握化学知识或者会骑自行车?

王守仁给出了一个纲领性的答复:“心即理。天下哪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呢?”

这是阳明心学的一个经典论断,倘若我们不了解王守仁所关注的只有道德而不及其他,自然会觉得这个论断实在匪夷所思,而当时的徐爱正是这样的感受,所以追问道:“譬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怕不可不察吧?”

王守仁答道:“这种论调误人太久,不是我现在三言两语就能让人醒悟的。姑且就你所问及的这几点来说吧,事父,难道要在父亲身上寻一个孝的理?事君,难道要在君主身上寻一个忠的理?交友、治民,难道要在朋友和百姓身上寻一个信与仁的理?所有这些理都只在自己的心里,心就是理。心只要不受私欲的遮蔽,就是天理。以这般纯然发于天理的心去事父,自然就表现为孝;去事君,自然就表现为忠;去交友、治民,自然就表现为信与仁。一个人的自我修养,只消在自己的心里去人欲、存天理就是。”

这里需要做一点特别说明的是,古汉语是一种相当含混的语言体系,适宜写诗,但不适宜辩理,在表达思辨性内容的时候往往差强人意,平白造成很多理解障碍。这里王守仁提出“心即理”,按语法理解就是“心就是理”,事实上王守仁绝没有这个意思,他真正要表达的是,每个人的心中都蕴含着全部的天理。

那么,事父要孝,孝心是从我们心中发出来的,如果用朱熹的方法求之于外,去格自己的父亲,一辈子也格不出孝的理来,但只要反过来向内心去寻求,把遮蔽着内心的私欲一一清除,恢复“心之本体”,即心的本来面目,那是一种天理充盈而无一毫私欲的状态,事父自然便孝,事君自然便忠,交友自然便信,治民自然便仁。

那么,心的本来面目真是这样的吗?以今天的知识来看,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如果事情真是这样,人类这个物种早就在残酷的自然竞争中被淘汰掉了。而儒家的性善论之所以能在两千多年的历史中大行其道,因为这是几乎所有人都乐于接受的理论,也是统治者乐于推行的理论,并且,作为第一个系统阐述性善论的大儒,孟子的磅礴论述对于缺乏现代知识的受众来说真的很有说服力。无论朱熹还是王守仁,他们对天理与心的理解都是扎根于孟子的“四端论”,所以,我们在此很有必要暂时脱离王守仁和徐爱的对谈,让善辩的孟子携着他那深刻影响了中国历史的性善论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