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北上:讲学大兴隆寺 五

王守仁答复徐成之的书信,主要意见可以归纳如下:

1. 讨论学术不要以意气相争,你们两位负气争胜,已经背离儒者精神了,看问题难免越发偏颇。

2. 《中庸》论学不下千百言,概括起来只是一句“尊德性而道问学”,没必要在这一句话里还要各执一偏。

3. 看陆九渊的文集,他分明也教人读书穷理,也有“道问学”的一面;朱熹也教人居敬穷理,分明也有“尊德性”的一面。后人全无必要将朱学、陆学各立壁垒,搞得水火不容。

4. 朱子理学早已遍行天下,陆学却一直湮没无闻,这实在不公平。我早就想冒天下之大不韪为陆九渊鸣不平,但并非因此就要反对朱学。

5. 我之所以这样裁断,完全是由心出发的。君子论学,最重要的就是得之于心。如果所有人都认为对的,自己求之于心却不能认同,那就不要去认同,反之亦然。心是我所得之于天理的,心与天理不受时空阻隔,所以只要尽心而求,总能体悟天理。为学只在尽心,“尊德性”之“尊”,尊的就是这个;“道问学”之“道”,道的也是这个。如果不向自己内心求证而只求证于他人,还学个什么?(《答徐成之》)

这是王守仁对朱陆异同这个敏感问题的明确表态:尊陆,但不反朱。但在世人的眼里,尊陆就已经意味着反朱了,两者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没有调和的余地。这倒不能说世人都错了,因为这就譬如今天我们说社会主义经济里也有市场因素,资本主义经济里也有计划因素,但不能因此就将两者画上等号。

上述第五点虽然是王守仁借题发挥,却是阳明心学里很要紧的一个原则。我们从中可以读出这样的言下之意:王舆庵、徐成之,你们两位何必找我来裁决呢,为何不向自己的内心求证呢?

上述这个意思完全像是从陆九渊的口中说出来的,只不过王守仁说得更明确、更决绝,这当然会很好地激发人的自信心。在价值一元化的时代,人们确实很容易相信这样的道理。

只是王守仁这一次是借着对朱陆异同问题的明确表态来阐扬这番道理的,这不啻于公然高举异端大旗,向着作为政治与风俗基础的朱子理学发动了明火执仗式的口诛笔伐,还以下犯上地责怪高级官员久不讲学。

这种事竟然就发生在天子脚下,“正道人士”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大兴隆寺的三人小集团必须拆散,岂容他们颠倒黑白、蛊惑人心!

这就是社会运作的基本规律,尽管三人小集团都不是位高权重的角色,他们所吸引的门徒亦鲜有权力核心的要人,但权力核心一定会嗅到其中的危险因子,唯恐星星之火酿成燎原之势。

然而有点可悲的是,对于这类问题,不是由今天的社会学家,而是由灵长类动物研究专家为我们提供了具有高度解释力和预测力的模型:在猿猴社会存在着三种结盟类型,地位高的雄性一般会建立保守性联盟以维持现状,当发现地位较低的雄性有彼此梳理毛发的示好动作时,它们会悍然制止,免得后者结成革命性联盟并扩大势力。在专制性较强的社会系统中,“保守性联盟会很普遍,而且主要由接近社会等级顶端的个体组成,尽管不一定包括雄性首领”。

讲学和传教一样,都是在人类社会很容易形成“革命性联盟”的活动,后者更有可能掀起暴动,前者更有可能结党营私。尤其在王守仁所处的社会,学术势力也就是政治势力,学术上的同道与门人同时也是政治上的同盟军。事实上我们已经看到了,即便是湛若水这等高风亮节的人物,也动用了政治人脉和政治手段,影响着王守仁的升降与去留。所谓“王阳在位,贡公弹冠”,这是政治社会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