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祖忽于一日,唤门人尽来。门人集讫,五祖曰:吾向汝说世人生死事大,汝等门人终日供养,只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汝等自性迷,福田何可救汝!汝总且归房,自看有智慧者,自取般若本性之智,各作一偈呈吾。吾看汝偈,若悟大意者,付汝衣法,禀为六代。火急急!
门人得处分,却来各至自房,递相谓言:我等不须呈心,用意作偈,将呈和尚。神秀上座是教授师,秀上座得法后,自可依止,请不用作。诸人息心,尽不敢呈偈。
时大师堂前有三间房廊,于此廊下,供奉欲画楞伽变相,并画五祖大师传授衣法,流行后代为记。画人卢玲看壁了,明日下手。
上座神秀思惟:诸人不呈心偈,缘我为教授师。我若不呈心偈,五祖如何得见我心中见解深浅。吾将心偈上呈五祖,求法意即善,觅祖不善,却同凡心夺其圣位。若不呈心,终不得法。良久思惟,甚难甚难!甚难甚难!夜至三更,不令人见,遂向南廊下中间壁上,题作呈心偈,欲求于法。若五祖见偈,言此偈悟,若访觅我。我宿业障重,不合得法。圣意难测,我心自息。秀上座三更于南廊下中间壁上,秉烛题作偈,人尽不知。偈曰: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神秀上座题此偈毕,归房卧,并无人见。
五祖平旦遂唤卢供奉来,南廊下画楞伽变。五祖忽见此偈语已,乃谓供奉曰:弘忍与供奉钱三十千,深劳远来,不画变相也。《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不如留此偈,令迷人诵。依此修行,不堕三恶;依此修行人,有大利益。
大师遂唤门人尽来,焚香偈前。人众入见,皆生敬心。汝等尽诵此偈者,方得见性;依[卍]此修行,即不堕落。门人尽诵,皆生敬心,唤言:善哉!
五祖遂唤秀上座于堂内,问:是汝作偈否?若是汝作,应得我法。
秀上座言:罪过!实是神秀作。不敢求祖,愿和尚慈悲,看弟子有小智慧识大意否?五祖曰:汝作此偈,见即来到,只到门前,尚未得入。凡夫依此偈修行,即不堕落。作此见解,若觅无上菩提,即未可得;须入得门,见自本性。汝且去,一两日来思惟,更作一偈来呈吾。若入得门,见自本性,当付汝衣法。秀上座去,数日作不得。
有一童子于碓坊边过,唱诵此偈。慧能一闻,知未见性,即识大意。能问童子:适来诵者,是何言偈?童子答能曰:你不知!大师言生死事大,欲传衣法,令门人等各作一偈来呈看,悟大意即传衣法,禀为六代祖。有一上座名神秀,忽于南廊下书无相偈一首,五祖令诸门人尽诵。悟此偈者,即见自性;依此修行,即得出离。
慧能曰:我此踏碓八个余月,未至堂前。望上人引慧能至南廊下,见此偈礼拜;亦愿诵取结来生缘,愿生佛地。童子引能至南廊下,能即礼拜此偈。为不识字,请一人读。慧能闻已,即识大意。慧能亦作一偈,又请得一解书人,于西间壁上题着,呈自本心。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悟大意。慧能偈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又偈曰: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院内徒众,见能作此偈,尽怪。慧能却入碓房。
五祖忽见慧能偈,即知识大意。恐众人知,五祖乃谓众人曰:此亦未得了。五祖夜至三更,唤慧能于堂内,说《金刚经》。慧能一闻,言下便悟。其夜受法,人尽不知,便传顿法及衣。汝为六代祖,衣将为信。禀代代相传法,以心传心,当令自悟。
五祖言:慧能!自古传法,气如悬丝。若住此间,有人害汝,汝即须速去!
能得衣法,三更发去。五祖自送能于九江驿。登船时,便五祖处分:汝去努力!将法向南,三年勿弘此法。难去,在后弘化,善诱迷人,若得心开,汝悟无别。辞违已了,便发向南。
慧能回顾自己在冯墓山的那段日子。
有一天,弘忍把门人弟子全部召集了来,对大家发表重要讲话:“佛法佛法,生死事大,可看看你们这些人,整天只惦记着求取福田,把修佛以解脱生死这个根本目的都给忘记了!你们迷失了自性,福田难道能救得了你们吗!”
生死事大,这是禅宗和尚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前边讲过,世界是苦,人生是苦,生死轮回是苦,快乐全是虚幻,只有痛苦才是永恒的真实,所以修佛,求的是一个解脱。可是,教义的天敌往往就是它自己的信众。就像我在《春秋大义》题记里说的:“……正如几乎任何一种信仰,无论是无神论的还是有神论的,无论是一神论的还是多神论的,一旦走入大众,都只会变做同一个样子:仪式化的偶像崇拜和一厢情愿的消灾祈福(而他们所祈求的往往是为教义所禁止的);几乎任何一种思想,无论是激进的还是保守的,无论是德治的还是法治的,一旦走入专制权力,也只会变作同一个样子。”
仪式化的偶像崇拜自有深层的心理根源,一厢情愿的消灾祈福至少也算是寻求有效的人生慰藉的一种手段。正是靠着这些不自觉的“愚昧”和“非理性”,人们才在这个艰难的世界里还不算那么艰难地存续了下来。所以,为什么用科学、理性来反对所谓封建迷信的行为往往事倍功半甚至过大于功,是因为千百万年来根深蒂固而又错综复杂的自发秩序大大超越了我们理性的能力,而且,虽然这种自发秩序往往得不到理性的正面评价,而它对于人类生活的诸多益处也常常是理性在短时间内所无法察觉的。——把道理放在自己身上:反正如果我看到信徒们烧香拜佛、求取福田,我是不会去给他们宣传“真实的教义的”。
是呀,别看我写的这篇东西会被人说成“剥去了佛教华美的外衣”,但这只是在理性知识的层面而言,如果在生活层面,我更愿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因为我不仅是个活佛,还是一个尊重自发秩序的保守主义者。
但是,冯墓山的掌门人弘忍前辈无疑是另外的一种人,比我可要真诚多了。他老人家看着学员们越来越俗,实在看不过眼了。
别看是在佛门圣地,用这个“俗”字其实一点不错。世人修佛,大多现实得很,烧香呀、磕头呀、捐款呀、给佛像重塑金身呀,乃至放生行善呀,大多抱着这样一个目的:我现在付出去的,总有一天要十倍、百倍地收回来!
——暴露在水面之上的是种种现实主义的心理,潜藏在水面之下的还有种种对群体仪式的天然渴求。如果我们剥离了这一切,真的可以还原出一个“纯洁”的佛教吗?缪勒在研究宗教问题的时候说过:“康德认为那种靠没有道德价值的行为,靠仪式即外在的崇拜来取悦神灵的,不是宗教而是迷信。我看不需要再引用站在相反立场上的观点了,即认为内心默祷的宗教,哪怕它在公众生活中是积极活动的宗教,如果没有外在的崇拜、没有僧侣、没有仪式,那就什么都不是。”
其实康德认为是迷信的恰恰才是宗教,而大家靠仪式所取悦的神灵实质上并不是什么神灵,而只是集体意识的投射而已——这个道理是由涂尔干揭示给我们的,我在《春秋大义》里曾经详细讲过。
那么,“纯洁”的佛教首先是不可能的,即便一时可能,也不可能延续下去。哈耶克虽然不是宗教领域的专家,却在这个问题上给出过一个非常精辟的见解:“在过去两千年的宗教创始人中,有许多是反对财产和家庭的。但是,只有那些赞成财产和家庭的宗教延续了下来。”——顺便多引一句,哈耶克紧接着的推论是:“所以,既反对财产又反对家庭(当然也反对宗教)的共产主义主张是没有前途的。”
纯洁的信念可以维系一时,却绝不具有延续长久的力量。信徒们需要仪式化的生活,渴求福田,这实在是人性的大势所趋。另一方面,看看现在这位一肚子不满的弘忍大师,批评归批评,不过话说回来,佛门平日里可也没少宣传这些呀——你只要虔诚礼佛就可以获得福田,相反地,你如果说了一些对和尚与佛法不敬的话就会遭到严厉的报应,等等等等。佛教发展下来,早已经改头换面了,就算佛陀复生,恐怕也认不出这就是自己当初创立的那个教派了。
从弘忍这段话来看,追求福田已经成为佛门中的时尚,所以必须要以振聋发聩的声音来让大家有个清醒的认识了。弘忍所谓的“迷失了自性”,这是禅宗的一个根本理念,自性是指一切事物的真实本性,对于人类来说,自性就是每个人先天具有的本性,也就是前边讲过的佛性,佛教的全部真理都在每个人的自性当中,只不过人已经在现实世界中迷失了自性,和佛越来越远了。
从当时的社会风气来看,人们的心思也大多泛滥在如何求取福田之上,僧侣们的物质生活也因此而得到了空前的改善,我们会看到有钱人大量地扩建寺院、修筑佛塔,给寺院捐赠田产,等等等等。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项理想的投资——股票市场尽是泡沫,房地产市场也看不清趋势,银行的存款利率又一降再降,做生意也未必挣钱,还是供养佛门最最划算了,而且投资门槛也低,富人可以一掷千金,一贫如洗的人只要多念念佛号也可以往生西天极乐世界,至少也可以给子孙积福,让他们以后有好日子过。最不济也像买彩票一样,平时花点小钱不疼不痒的,万一将来能中五百万呢?
越是深邃的思想越难抵御现实主义的狂潮。追求真理还是迎合大众,这两者之间很难取得一个妥善的平衡。我们就看同在盛唐时代的两位高僧,唐僧的佛学修养堪称举世无双,从小就下过苦功,成年以后又有一段丰富的留学经历,精通梵文,主持译经无数,而唐僧的唯识宗玄理精妙,充满着复杂的逻辑思辩和概念辨析,就算用最通俗的语言介绍出来,也足以让本科以上的读者大呼头痛,结果,唯识宗很快就无声无息了。而慧能处处和唐僧相反:唐僧是第一流的高知,慧能却是第一流的文盲;唐僧精通梵文,慧能却连汉语也没多高的水平;唐僧是海龟,慧能是土鳖;唐僧精通当时一切宗派的经典与教义,慧能只听人念过很少的几部经书而已;唐僧搞的是最复杂的东西,慧能提供了最简捷的成佛法门;唐僧的佛学研究一丝不苟、精益求精,慧能走的是大众路线,把佛学的概念与理论任意解释。结果,慧能禅宗发扬光大,以至于后来禅几乎成了佛教的代名词。
学术和大众永远是一对天敌。大众需要斩钉截铁的结论,不需要审慎的论证过程;需要那些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不需要那些虽然真实却不为人所喜的东西;渴望速成的捷径,不喜欢下功夫、花力气;喜欢简单接受,不喜欢深入思考。
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市场是无情的,唐僧失败了,慧能成功了。
当然,还有比慧能更成功的——弘忍这次讲话里所批评的求取福田的行为始终都没有断绝过,时至今日,烧香拜佛、求神上供,只见得愈演愈烈。个中道理,深刻的解释如上述的涂尔干的论著,浅白的解释比如美剧《Kyle》里的一个高中女生的话:“宗教信仰很有意思,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有庇护它们的圣人——胃痛、鹅,甚至秃头也有自己的保护神。有时我不禁怀疑:既然天下万物都受到众神的庇护,为什么人类还要遭受那么多的不幸呢?接着我才明白,每个人都需要一种力量度过难关。”
这话很中肯呀!辩论什么教义、正信那些,都属于“追求真理”的范畴,而对大多数人来讲,宗教只是一个实用的工具,信什么并不重要,哪怕是信仰猪八戒也无所谓,只要有个信仰就好。
我们应该有个信仰吗?如果应该,那么信什么才好?这实在是一个亘古的问题了。和慧能时代相近的地球那边,几个日尔曼部落从欧洲大陆渡海而占据英格兰,建立了几个国家,某国的一次会议上,国王和大臣们讨论着要不要放弃原来的宗教而接受由一个传教士从罗马带来的基督教,一个贵族说道:“呵,国王,我们在世的一生如果同它以前或以后的神秘莫测的时间对比一下,我看就像是冬天夜晚您和大臣、贵族们围坐欢宴的时刻一样。大厅里生着火,很温暖,而外面雨雪交加,还刮着大风。这时候有一只燕子从一道门飞进屋内,又很快地从另一道门飞了出去。当它还在屋内的时候,它受不到冬天风暴的袭击,可是这只是极短促的一瞬间,接着,这来自黑夜的燕子又飞回黑夜去了。人生在世也是短短一会儿;以前怎样,以后怎样,我们全无所知。因此,如果这新的宗教能带来一点使我们安定或满足的东西,它就值得我们信奉。”
人生短促,就像那只倏忽之间飞进又飞出的燕子,因短促且无意义所以更使人们思考永恒的意义,现实的考量也更使人们易于接受宗教的慰藉。把握当下还是追求永恒,或者由把握当下进而追求永恒,这是禅宗与原始佛教、与其他一些佛教宗派的一个根本分歧之所在,也是慧能今后将要大展拳脚的一片思想领域。
弘忍大师发表完重要批评之后,接下来发布了一个重要通知:“你们各回各屋吧,自己掂量掂量,觉得有两下子的,就用自己的般若智慧写个偈子交上来。谁的偈子领悟了佛法大义,我就把法衣传授给他,让他作禅宗第六代领导人。快去快去!”
五祖弘忍公开选拔第六代领导人,一个偈子就等于是一份答卷,但耐人寻味的是,弘忍说谁的偈子领悟了佛法大义就传谁衣钵,但是,按照一般的考试情况,及格的人总不会只有一个,如果有十个人的偈子都领悟了佛法大义,难道让他们共同来作第六代领导人不成?况且,弘忍的东山法门难道难到了这般程度,以至于在那么多求学参禅的人里边只可能有一个人悟到佛法?这种概率简直要逼近彩票大奖了。
弘忍这番话里是有内在矛盾的,这就更加佐证了近现代学者的一些考证:禅宗的所谓代代单传并非本来如此,而是被禅宗的后代人物捏造出来的。
按照常理来理解,事情一般会是这样: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一共招收了很多学员,教授大家武功,这些学员当中有七个人成绩最突出,被誉为“武当七侠”,张三丰搞的任何武术考试里,那批群众演员能及格的不多,但武当七侠一般都会及格的,等张三丰要选接班人的时候,就从这七大弟子中选一个,比如大师兄宋远桥。但是,选宋远桥作武当派第二代领导人并不意味着除宋远桥之外的所有武当弟子在武当功夫的修练上都是不及格的。而如果按照弘忍那番话,武当众弟子当中只可能有一个在武当武功上达到及格标准。
按照《楞伽师资记》的说法,事情却是另一样的。弘忍在去世之前,亲口说过有资格传承他的禅法的一共有十大弟子,这十大弟子各擅胜场,其中虽然也有慧能,却绝不是技压众人的顶尖高手。也就是说,弘忍的冯墓山相当于一所师范大学,培养的学生当中有十个人都通过了资格认证,可以到山南海北各立山头、各自讲学。
弘忍所谓的传授法衣,也是一件疑事。这疑事影响深远,我们现在还在用的“传授衣钵”这个说法,就是从禅宗而来的。
所谓法衣,是一件特殊的袈裟,据说是从达摩老祖以后代代相传,成为是一件信物,其意义相当于一些武侠小说里的掌门令牌,只有拿着这个令牌的才是货真价实的掌门人。按照《坛经》的说法,达摩老祖的这件法衣后来可惹出过不小的麻烦,但是,这件法衣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被慧能弟子给捏造出来的,这事可就很难说了。慧能死后,慧能的弟子神会在滑台大云寺召开无遮大会,大力攻击慧能的师兄神秀所传的那一系禅门,浩然说起法衣之事,说慧能一系才是禅门正宗,神秀一系显然属于旁门左道。而在当时,几乎所有当事人都已作古,死无对证,和尚们又普遍缺乏历史学家的考据训练,加之后来一连串的因缘际会,这个可疑的说法也就渐渐成为公论了。此是后话,稍后再说。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禅宗这个谱系的说法无论是真是假,影响力确是远达佛门之外的——儒家本来不讲什么谱系,后来也学起禅宗这一套了,带头人正是原本反佛最力的韩愈,于是儒家也有了所谓道统,儒家人物也有了道学家这个称呼。道学家之“道”是道统之道,而不是许多人认为的道德之道。
弟子们听了弘忍的这番话,各自回房去了。如果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如今机会可算来了,咬咬牙,努努力,说不定就能鲤鱼跳龙门,由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和尚一跃而成为君临冯墓山的堂堂掌门人。所以最近几天,寺院里正应该弥漫着磨刀霍霍的紧张气氛才对。
但是,事实恰好相反,大家一点儿也不紧张、不着急,也一点儿都没有动笔的意思。这是怎么回事呢?其实大家都在议论着:就凭我们这些三脚猫,写了也是白写,神秀上座德高望重,又是我们的教授师,第六代领导人舍神秀其谁!将来他老人家接了班,我们还得靠着他呢,现在又何必不自量力地和他去争呢!(我们还得从世俗角度知道一点:继承人继承的不仅是佛法,还有寺院的财产和权力。)
从大家的这些议论里,我们可以以小人之心读出好几层意思。一是神秀众望所归,简直就是华山派的大师兄令狐冲,师弟们都清楚,就算真想和大师兄伸伸手,过去也是白给;二是反正第六代领导人的位子铁定是神秀的,现在别撕破脸,日后免得穿小鞋;三是现在的抬高神秀是为后文里抬高慧能作铺垫——就好比描写关羽厉害,先得把颜良、文丑的厉害铺垫足了,再让关羽去一招制敌,关羽杀匪兵乙可显不出什么厉害来。禅宗后来南北之争非常激烈,对于慧能一系来说,“神秀不厉害,慧能很厉害”自然不如“神秀很厉害,慧能更厉害”来得更加激荡人心。
先说说这个众望所归。神秀的情况和令狐冲还是有些不同的,令狐冲可以技压同门,但并不掌握华山派的实权,而神秀“上座”这个身份如果不是泛泛的尊称的话,应该是在寺院里大有实权的。唐代寺院的管理结构一般是有所谓“三纲”掌握寺院的全部权力和财产,这“三纲”不是“三纲五常”的“三纲”,而是寺院三巨头,上座就是这三巨头之一。这三巨头有多牛呢,按照唐朝的法律,他们如果杀了寺院的佃农或奴婢,并不用以命抵命,只判徒刑两年,而奴婢们要是打了(而不是杀了)三巨头,那是要判绞刑的,如果骂了三巨头,要判两年徒刑。所以,从现实考虑,谁敢得罪神秀呢?
再说说神秀在佛学上的功力。神秀是不是很厉害?确实很厉害。神秀的身世恰好和慧能构成一个对比。——神秀是河南人,在少年时代就已经博览群书了,文化水平很高,后来到洛阳出家,五十多岁的时候才到冯墓山向弘忍求法。如果按照我们普通人的想法,神秀无疑是底子很好的,知识分子学习那些深奥的佛学理论确实比文盲更具有先天优势。弘忍也很器重神秀,让神秀为上座教授师,几乎就等于冯墓山的二把手了。弘忍自己也说过,和神秀讨论佛法是一种享受,痛快得很。所以,无论是从神秀的功底看,还是从弘忍对神秀的器重程度看、从神秀当时在冯墓山的地位看,如果弘忍确实只要选定唯一的一位接班人的话,神秀确实是个非常合适的人选。
可是,众望所归的神秀自己又怎么想呢?
弘忍的讲堂前又个走廊,弘忍正在请画师来,想在走廊的墙壁上画上《楞伽经》的宣传画,再画上自己即将传授衣钵交班的事,作为历史存照流传后世。画师卢珍已经来过了,准备第二天就开始动工。
过了这一夜就是第二天了。对于神秀来说,这是一个难眠之夜。神秀正为了偈子的事思前想后、顾虑重重:大家都不敢向弘忍交卷,就是因为我是他们的教授师,他们都等着我呢,可是,我到底是交卷还是不交卷呢?不交吧,老师怎么知道我对佛法的理解是深是浅?交吧,好像显得我垂涎第六代领导人的位子,动机不纯,其心可鄙。唉,到底是交还是不交,实在是个头疼的问题。
转眼间就到了三更时分,漆黑死寂的寺院里突然有个影子晃了一下。只见一个夜行人蹑足潜踪,施展绝世轻功摸到了讲堂之前。冯墓山上没有武僧,所以也没人出来拦截,却见这个夜行人既不溜门,也不撬锁,只是望着走廊的墙壁发呆。这个人,却是神秀。
神秀偷偷摸摸溜到了走廊,虽然有了初步行动,但思想斗争还在继续:“我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偈子写在墙上好了,也不署名,等天亮之后,师父看到这偈子,如果觉得不错,寻访作者,我就站出来承认,如果师父说这偈子写得不好,那就说明我本性痴迷、宿业太重,今生今世无缘得悟佛法,我就啥也不说,以后也就绝了求法的念头好了。”
神秀的这一番夜行,《坛经》明确交代他是避人耳目,应该没有旁观者,这一番心理活动应该也是天知、地知、神秀自己知,至于慧能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或者说《坛经》的编撰者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也许是神秀后来如实交代了吧?
就这样,神秀举着蜡烛,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在南廊中间的墙上写下了一个偈子: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写完了偈子,神秀忐忐忑忑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坛经》再次明确交代: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人看见。如果按照现代史家的写法,《坛经》必须要交代清楚资料来源,比如,神秀在某时某地说起当初这件事,是怎么怎么讲的,或者某人转述神秀曾在何时何地对自己讲过这些。毕竟以作者的口吻直接来叙述这种密室勾当和心理活动显然是不严谨的,这分明属于小说写法,所以终究逃不出这样一个追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但是,《坛经》毕竟受限于它的时代和环境,即便是许多古代正史也有不少在今天看来属于小说家言的笔法,好像史官就是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上帝,把那些最最隐秘的宫闱密谋和人物心理揣摩得一清二楚,简直比当事人自己知道得还多,尽管那些故事早已经转了好几手、经过了一颗又一颗头脑有意无意的加工裁减。这,正是我们读古书不可不慎之处。
神秀能在冯墓山拥有那么高的声望和地位,并非浪得虚名,确实是功力不凡的。这个偈子,是神秀毕生修炼的精髓,不可小看,翻译过来大约是这样的意思:身如大树,心如明镜,经常打扫,别沾灰尘。
乍看上去好像也看不出有多高明,这和“革命战士意志坚,泰山压顶腰不弯”,“时刻保持革命情操,坚决抵制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腐蚀”之类的口号差相近之。
其实仔细辨析一下,神秀这个偈子确实也没有多么深奥,真要深奥了恐怕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尽人皆知了。就像唐诗远比宋、元、明、清的诗流行一样,并不是后者水平低,而是唐诗普遍都很通俗易懂。
神秀这个偈子,看上去仍是《楞伽经》的一脉传承。我们一般人所谓的学习,是作加法:人一降生,什么都不懂,先要上幼儿园,然后接受九年制义务教育,成绩好的还可以继续上大学,读硕士、读博士,越到后来学问越高;神秀所讲的修佛参禅,是作减法:佛性是与生俱来的,人人都有,只是人生在世,被这个五花八门的世界层层污染,那一点佛性早就被灰尘遮住看不见了,就像一面镜子,本来就是明晃晃、亮堂堂的,但在污泥里滚得久了,连镜子自己都相信自己只是一块泥巴,所以要使劲用水冲、用布擦,还原镜子明晃晃、亮堂堂的本来面目,还原之后还不算大功告成,因为在世界这个烂泥塘里,镜子一不小心就又会被弄脏,所以需要谨慎小心,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这个偈子,如果说得朴素一些、世俗一些,再披上一件外国哲人的外衣,那就完全变成卢梭的理论了:一切自然的欲望都自然是美德欲望,人只是因为生活在腐化的社会里,心里才被种下了不自然的欲望,亦即邪恶的欲望。
这个偈子也很像是古代儒家的性善说,不过比性善说要费解一些,因为洗镜子的比喻虽然容易理解,但镜子在洗干净了之后到底是什么样子,这还真不容易说得清楚。如果朴素一些来理解照神秀的说法,似乎刚刚出生的小婴儿离成佛的阶段最近,或者干脆一个婴儿就是一尊佛,婴儿展现给我们的绝对是婴儿本色、赤子之心,一点儿外界的影响都还没有。但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先天因素到底是些什么呢?按照现代心理学基本定论的说法,有食欲、性欲、逻辑能力、利己本能和利他本能等等,难道这些就是佛性?如果我们看到两个婴儿抢奶吃的激烈斗争场面,难道也能从中看出看出佛性不成?
我们可以想像一个男婴忽然获得了成年人的体格,他又会怎么样呢?如果在商店里看到美食,如果在大街上看见美女,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如果一个人要抢他的奶瓶,他会不会毫不犹豫地打死这个人呢?我们照神秀的方法参禅,成佛的理想状态难道就是这样一个大人体格、婴儿心态的人吗?而这种修行方法显然不具有可操作性,毕竟,世间的很多所谓污染就像我们的母语一样,我们要花多少时间、用什么方法,才可以彻底忘记母语呢?
——神秀“心”是本心,是佛性,是佛学当中一个专有的心,“食色性也”大概是不被包含在内的。这颗心的其性质也许近似于儒家所谓的天理与良知——比如我们看一代儒宗程颢的话:“人心莫不有知,惟蔽于人欲,则忘天理也”,完全就是禅师口吻。一般认为宋代理学家和明代的阳明心学都是受到禅宗的极大影响而形成的,与其说近于儒,不如说近于禅。近于儒的话,还可以用常理和逻辑来衡量与思考,一旦近于禅,那就只能去用心“体悟”了。而这种内心“体悟”的结果,自然很难具有可重复性和可检验性,只能归之于后来的禅师们最爱说的一句话:“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种情形,或许可以用一则蜻蜓的故事来形容。蜻蜓的卵是产在水里的,所谓蜻蜓点水其实就是蜻蜓在产卵。卵孵化出了幼虫,幼虫也是生活在水里的,大家都不知道水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都很好奇。幼虫的成长有快有慢,有的先生出了翅膀,就离开水面飞了出去,但飞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剩下的幼虫们于是互相约定:如果有谁出了水面,到达了“彼岸世界”,一定回来把情况向大家通报一下。大家都约定好了,但是,飞出去的蜻蜓依然没有一个回来。其实不是它们不想把外边世界的样子通报给水里的同伴,只是一旦可以飞出水面,就意味着身体已经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再也回不到水里了,而也只有飞出去的蜻蜓才能懂得飞出去的蜻蜓。
以凡夫俗子的逻辑而论,禅法的局面比较尴尬,如果禅师告诉你一个结论,你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是很难回答你的。这不像科学家告诉你在一个大气压下纯净水的沸点是一百摄氏度,他可以把他是怎么知道的告诉你,也可以告诉任何人,这个知识和经验是有客观标准的,是可检验、可重复的;这也不像游泳运动员教你游泳,他给你讲了半天游泳的技巧之后,你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这些东西管用么?”他会二话不说,当即跳到游泳池里游给你看。——这和神通的作用是一个道理,大乘高僧志在普渡众生,普渡众生最便捷的方法显然就是把一些能够立竿见影的东西展现给大家看,比如某高僧一纵身飞上云端,安然端坐半空中口吐莲花,这时候别说你我,连司马南都得归依了。
只要一个神通,就能万众归依,但遗憾的是,关于神通,我们只听到无数的传闻,一个比一个活灵活现,但这世上还是有那么多人不信佛。没有神通的佛法可就不一样了,没有客观标准,无法检验,不可重复,高僧们也没法把自己的高深境界明明白白地展示给你看。比如我已经成佛了,但你死活不信,非让我证明给你看,我能怎么证明呢?退一步说,我说我不是佛,只是一位高僧,但你还是死活不信,我把佛法的道理给你讲了,以为你会信,但你觉得我讲的东西和你以前听别的某位高僧讲的不一样,所以更是不信。所以信仰领域里常说“信则灵”,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你只有先来“信”我,才会相信我是真的高僧,真的活佛。
那么,无凭无据的你就会信我么?一般人怎么才能首先跨出“信”的这一步呢?这还得靠一些外部因素。比如,我经营一家寺庙,每天派人偷偷去租一些高级轿车,一定要黑色的那种,隔三插五地开到庙门前停下,车牌还特意拿布蒙上。这么一来二去,大家就会知道这家寺院真了不得,好熊住持更了不得。这时候再一见面,看我宝相庄严,出语不凡,十个人里得有九个“信”了。等我临死前吞一把翡翠玛瑙,火化的时候烧出一些发光的舍利,那剩下的一个不信的恐怕也该信了。
但如果同样还是我,在论坛上以一个普通网友的身份发贴讲解佛法,那些外在的依凭一概没有了,大家也就不容易拿我当回事了。这也是人之常情、佛之常情,就连禅宗传法也要有个资格认证的证书,就是一件据说由达摩老祖传下来的袈裟。刘禹锡曾经这样解释过这件袈裟的意义:“民不知官,望车而畏;俗不知佛,得衣为贵。”人是衣服马是鞍,佛也一样。
没办法,如果抛开全部的外在依凭,禅的境界没法由别人证明,而只能经由个人体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回过头再来说说渊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这个偈子真就是神秀的原创思想么?其实一点都不是。染和净这一对概念是很多人都讲的,比如《大乘起信论》就是。“染”也可以被解释为“无明”(我们的常用词“无明火”就是从这儿来的),这是佛教的一个核心概念,简单翻译过来就是“愚昧”,但这并不是普通的愚昧,而是因为不明白终极真理而造成的愚昧,人的一言一行之所以会产生业报就是因为人处在这种愚昧的状态之中。有的高僧就说,只要你摆脱了这种愚昧,你的一言一行就不会再“造业”了。
和神秀的偈子更像一步的是安世高和康僧会。当初安世高译介《安般守意经》,就是在讲坐禅的技术,安世高的后学康僧会参与注解《安般守意经》,在序言里曾经也用到过一个镜子的比方,说清净之心被外物污染,就像明镜蒙尘一样,需要仔细打扫才能重获光明——这就是所谓“明心”,明心之后人就会获得智慧和神通,而明心的方法就是禅定。我们看神秀这个偈子,意思和康僧会的比喻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只是没提神通罢了。
如今在人民群众中间,没几个人还记得安世高和康僧会了,神秀的偈子却以原创的姿态流传了一千多年。
这事其实还能继续向前追溯,当年印度佛教就曾经有过这方面的争论,这一点等稍后讲到慧能的偈子的时候再说。
第二天天刚亮,弘忍就把画师卢珍请到了讲堂前的走廊,准备让他开始作画了。就在这个时候,弘忍看到了墙壁上凭空多了几行墨迹,却是一首偈子。弘忍叫人把偈子抄了下来,突然对画师说:“给你三十千钱,感谢你远道而来,但画我已经不想画了。《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有形的东西都是虚幻不实的,倒不如把这偈子留下,让那些痴迷愚昧的人经常念诵。若能依照这个偈子去修行,就不会堕入三恶道了。依法修行,有大利益。”
看来神秀这个偈子甫一出手,功效立见,第一个受益者就是画师卢珍,活儿免了,钱照拿。三十千钱,这个用法很像英文,其实是中国古人常用的,至于三十千钱到底是多少,这可就很难说清了,但大约可以参照一下时代相近的开元某年的政府官员工资表,三十千正好就是一品大员一个月的薪水。毕竟佛门也是离不开钱财的,还得说《旧约》里边所罗门王的一则箴言道出了一个更容易为大家接受的朴素的真理:“酒能使人欢愉,钱能使万事遂心。”
弘忍大师这回出尔反尔,画有理由,不画也有理由。从上下文来推断,似乎是神秀的偈子突然启发了弘忍,让他想到修佛之人是不该徒劳地追求形象的。——不错,世间一切都是虚幻,而般若智慧、涅槃境界、最高真理都是无以名状、不可言说的,这道理在早期的基督教和佛教都是一样。上帝是无形的,佛也是无形的,任何试图把上帝或佛的形象描绘出来的努力都是徒劳的,甚至是一种严重的亵渎行为。罗马教会早年曾经为了禁止造像发动过战争,杀过不少人的,他们的敌人并不是所谓异教徒,而是具有同样信仰却大搞造像的人。这些历史在现在看来已经很难理解了,因为世俗人心再一次作了赢家,老百姓就是需要偶像崇拜,怎么禁止都禁止不了的,这实在是人类的天性,就连无神论的土地上也泛滥着一样狂热的偶像崇拜。
世界既然是虚幻的,偶像自然也是虚幻的,弘忍搬出了《金刚经》里的名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金刚经》和《楞伽经》、《涅槃经》一样,也是禅宗的一个重要理论源头,经的主题是论证世间一切为空。佛家常常说空,这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既然是空幻不实,我们就该破除这些幻象。但这问题如果细想一下就会遇到麻烦:如果世间一切都是空幻不实,那么,眼前身边的这芸芸众生是否也是幻象呢?
这就好比说现实世界只不过一场梦幻,做梦的人很难自觉,佛教就是要帮助人们从梦中醒过来,但是,梦里的人肯定也是虚幻的了,如果我在梦里杀人,只不过是杀了一个幻象而已,并不是真的杀人。这番推理下来,竟然可以合乎逻辑地论证出杀人是无所谓的?!
为了避免这个尴尬,我们需要把梦幻理论修正一下:现实世界的这个梦并不是只属于我自己的,而是所有人都在做梦,这些梦境结合在一起而成为了一个大梦。也就是说,现实世界只是所有人共同在做的一场大梦。——这虽然还是无法彻底解决梦里杀人的问题,但至少看上去要好一些。那么,在梦里杀狗总该可以吧?狗总该是彻彻底底的幻象了吧?
这也不大好说,有的宗派就认为狗也是有佛性的,而且,如果承认有一个不灭的灵魂在六道轮回的话,狗说不定哪一天也会变成人的。
好吧,再退一步,山河大地、石头瓦块这些东西总可以是幻象吧?——其实也不好说,有的宗派就认为山河大地、石头瓦块也有佛性。
这就麻烦了,如果佛性是一种真实不虚的东西,那么,现实世界里从人到狗到石头瓦块岂不是都存在着真实不虚的属性了,这样一来,现实世界又如何是空幻不实的呢?
话说张三去寺院烧香礼佛,看见一尊小金佛很是惹眼,顿生喜爱,趁人不注意就揣在怀里了,正待要溜,却被僧人一把拿下,带到了住持面前。
住持苦口婆心地说:“这位施主,偷东西可不好啊。”
张三理直气壮地说道:“《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尊小金佛不过是一个幻象罢了,大师又何必执着?”
住持沉吟半晌,终于点头道:“施主此言,甚是有理。”
张三一喜,正待要走,住持忽又说道:“施主你也不过只是一个幻象而已呀。来人,把这个幻象拖出去喂狗!”
由此也可以想见佛教理论的论证、辨析会那么复杂,因为要把这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世界证明为空幻不实,要把道理说圆,实在是太难太难了。而且,就算你真正“觉悟”了这世界的虚幻,你又能怎么样呢?
弘忍对墙上的匿名偈子大加赞赏,接着又把全寺的人通通叫来,让他们在这偈子前烧香礼敬。弟子们念诵着这个偈子,无不崇敬叹服。弘忍又说:“这偈子你们要翻来覆去地念,才能发现自己的佛性。按这个偈子去修行,就不会堕入恶道。”
接着,弘忍把神秀叫到了内室,进行了一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密室私语。弘忍问道:“这偈子是你作的吧?如果真的是你,你就够资格作我的传人了。”
神秀诚惶诚恐:“罪过罪过,确实是我作的。我可不敢奢望作一派领袖,只是想请您老人家鉴定一下我的修行水平。”
弘忍于是下评语说:“看你这个偈子,见解也算不错。凡夫俗子照你这个偈子修行,应该就不会堕入恶道,可是,距离真正的大彻大悟还差得远呀。你的偈子呀,只能算是站在了佛法的门前,却还没有真正入门。要想真正入门,就必须认识到自己本身具备的佛性才行。这样吧,你再回去考虑两天,重新写一首偈子来,那时候我再决定要不要把衣钵传给你。”
神秀得了这么一个评语,不知什么心情地回去了,思来想去地过了好几天,新的偈子就是憋不出来。
弘忍门下那么多的弟子,苦修苦学了那么多年,可是,就连神秀这位既受弘忍盛赞又是众望所归的人物都没能入门,这佛法也太难了吧!
佛法确实很难。我早年读佛经的时候,越读越觉得难,首先是量的苦难:书实在太多了,而且真要通透的话就还得去学梵文和巴利文,以避免翻译的误导;再有就是质的方面:理论实在太精深了,而且很多内容都远非常理可以揣度,往往越想就越想不通。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佛陀当年的那些弟子,也就是后来被称为菩萨和罗汉的那些人,许多都是两千六百年前的文盲,而我们现在积两千六百年人类经验之精华都很难看懂的东西,难道他们就能懂?后来才明白本来很简单的道理被一代代的高僧越搞越复杂、越搞越混乱。回过头来再看原始佛教,如果我们能坐着时间机器去到两千六百年前,和佛陀的亲传弟子们搞搞论辩,恐怕胜面是很大的。
从心理而言,人们需要的精神食粮往往既不是深刻的,也不是浅薄的——深刻了就容易曲高和寡,浅薄了就容易遭人鄙夷,最合适的东西是貌似深刻而实则浅薄的,坐在地铁里看不会怕被周围的人笑话,拿回家里也不会被束之高阁。弘忍对神秀的这番话正突出了禅法之高,等慧能真讲修行法门的时候又可以得见禅法之浅。禅宗后来风起云涌的大量机锋公案大多也属于这种情形。
现在,禅法是不是真的高到连神秀这样的第一高材生都领悟不了的程度,其实这很难说。有人就觉得《坛经》这段记载前后矛盾:前边明明说了弘忍对神秀的偈子评价极高,让所有弟子们烧香礼敬,后边怎么又说神秀连门都没入呢?而神秀的禅法本来就深得弘忍真传,证据确凿,弘忍哪可能说出后来那些话呢?于是推论说:这里边大概有后来慧能一系弟子的作伪,意在贬低神秀、抬高慧能。
后来的历史上,继承弘忍宗风并发扬光大的确实就是神秀,神秀作了“两京法主,三帝国师”,显赫一时,慧能只是在南方边远地区小打小闹而已。现在我们说起禅宗,很多人只知慧能而不知神秀,而在当时的主流社会,大家却多是只知神秀而不知慧能的。再者,当时大家认为神秀传承的是弘忍的东山法门,这也是没有疑义的。
别看神秀折腾了半天,全是铺垫。等铺垫足了,真正的主角就该出场了。
有一天,一名童子从慧能舂米的工作间走过,一边走一边背诵着神秀的偈子。慧能一听之下,立时便对这个偈子有了一个清晰的判断:偈子的作者还没有触及佛性的根本。于是问童子道:“你背的这是什么呀?”童子回答说:“弘忍大师说‘生死事大’,你还不知道吗?最近他老人家在找接班人,让大家各作一篇偈子,我背的这个就是神秀上座写在讲堂走廊上的《无相偈》呀,弘忍大师让我们背的,说是按这个偈子去修行,就能见到本性,脱离生死苦海。”
看来全寺这么大的动静,慧能竟然全不知情,毕竟他还只是一个工友,算不上弘忍的弟子。但这显然又和前边说的《楞伽师资记》里慧能作为弘忍十大弟子之一的记载不符,两个说法无法并存,只可能全错,却不可能全对。
按照《坛经》的说法,慧能接着对童子说:“我到这里都有八个月了,整天舂米,还从没走近过讲堂呢,拜托带我去看看吧,让我也礼拜礼拜,背上几回。”
童子领着慧能来到讲堂前的走廊,对着偈子礼拜之后,又请人给自己念了一遍。慧能大概越捉摸心里就越有底,自己也作了两首,请一个会写字的人把自己的偈子写在了走廊的另一端: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
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慧能要表达的意思是:佛性本来就是清净的,从来都是清净的,哪有一丁点的尘埃呢?
大家一见墙上突然多出这两首偈子,都觉得奇怪,慧能也不说什么,接着回去舂米去了。——神秀和慧能的对比是一个极高明的文学手法,第一高手绞尽脑汁、谨小慎微、忐忑不安,结果被一个无名低手随便一招就给打败了。以至于有学者推测,这都是慧能的徒子徒孙们贬低神秀、抬高慧能的手段,恐怕当不得真。(旁证还有:这种以偈子争锋的事情在当时绝无仅有。)
按照较原始的敦煌本《坛经》,慧能写的就是这样的两个偈子,但一般流传的版本只有一首,内容就是大家很熟悉的“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流传最广的这一首也许正是对早期两首偈子的凝炼和修订,但是,佛性常清净、明镜本清净和本来无一物却出现了一点矛盾:既然本来无一物,那么佛性有没有呢?
佛性肯定是有,因为这毕竟是慧能的核心理论支柱,讲空是不错的,但也不能空大发了,所以我们还是以敦煌本的两个偈子来入手吧。
慧能的偈子在历史上鼎鼎大名,人人叫好,直到陈寅恪读得仔细了,却发现了一些问题。
陈老师说:古往今来这么多人诵读这神秀和慧能这两人的偈子,好像谁都没注意到这里面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比喻不恰当;第二个问题是:意义不完备。
完了,就这么四句话二十个字的小东西,被陈老师这么一说,又是比喻不恰当,又是意义不完备,真有这么严重吗?
第二点就先不说了,见仁见智,只说说第一点。陈寅恪说,印度禅学里有不少内容都是讲观身之法的。什么叫观身之法?大体来说,就是你用什么方法来看待人的肉身子。印度人通常怎么看呢,他们有一个很好的比喻,把人的身体比作芭蕉之类的植物。
为什么比作芭蕉而不是比作土豆呢?因为芭蕉这东西有个特点,是一层一层的,剥完一层还有一层,剥完一层又还有一层。嗯,大概有不少人没见过芭蕉,那就不妨想想洋葱,还有卷心菜,反正就是这种剥完一层又有一层的东西。要是有谁连洋葱和卷心菜都没见过,那我可真没辙了。
芭蕉,或者洋葱,或者卷心菜,剥呀剥,一层又一层,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呢?剥到最后,咦,什么也没有了?!——好好体会一下这种感觉,再来想想我们的身体,哦,原来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啊!
易卜生的诗剧《培尔·金特》的结尾处,主人公历尽了传奇动荡的一生,坐在门口剥洋葱,剥完一瓣又一瓣,最后发现没有芯。主人公把碎片一抛,感慨说:“老天爷真会跟人开玩笑。”——如果旁边有个高僧在,就该说他悟道了。
要比喻肉身之空幻不实,印度和尚们早就用芭蕉之类的东西打过无数次比方了,可如今神秀和慧能也要表达这层意思,看来也没什么新意,但是,他们不是用芭蕉树而是用菩提树来作比,嗯,陈老师问了:这合适吗?
菩提树是什么树?
这种树原本不叫菩提树,叫做钵萝树,因为佛陀当年坐在一棵钵萝树悟了道,所以树的身份也不一样了,改叫菩提树了。唐僧当年去西天取经,亲眼见过菩提树,他在笔记里对菩提树还有过描写,说这树又粗又高,冬夏不凋,漂亮极了。
陈老师起疑了:这样看来,菩提树应该是“一树恒久远,青翠永留传”,用它来比喻变灭无常的肉身恐怕不太合适吧?这让人想起了一个经典比喻:“队员在平时的训练中一定要加强体能和对抗性训练,这样才能适应比赛中的激烈程度,否则的话,就会像不倒翁一样一撞就倒。”
当然,如果按照慧能的标准,陈寅恪这算是执着于文字,落了下乘,肯定一辈子也不能见性成佛。禅师们的很多话都该以这种方式来理解:他就那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千万别较真。况且在较真这种事上,陈寅恪是大学者,慧能是文盲,不用比也知道胜负,实在是不公平的。
自慧能以后,禅宗越发讲所谓“不立文字”、“不落言筌”,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锣鼓听音儿,说话听声儿”,还有就是“没必要鸡同鸭讲”。细分起来,这里边有三重境界。
第一重境界的不较真是非常正常的,不仅禅师们这样,普通人也这样。比如我曾经讲过自己写东西的态度,是既不弘扬什么,也不反对什么,只是尽量下功夫把一些问题搞清楚,然后打了一个比方说:就像小孩子拆闹钟,满足好奇心而已。对我这个比喻,有人就较真了,带着责难的口气质疑说:拆闹钟容易,拆了之后还能不能装得回去?——这种较真就好像有人质疑小猫钓鱼的故事:“猫不会制造和使用工具,根本就不可能拿着鱼竿去钓鱼。你尽瞎说!”
第二重境界也很常见,容易理解。好比有人喜欢二人转,你想告诉他二人转很庸俗,还是巴赫的音乐更好,就算你能论证得再明白,人家该喜欢二人转还是喜欢二人转。艺术作品之“好”,只能靠领悟,没法靠说理。只有艺术修养到了一个层次,才能明白这个层次的好处,而这种明白也只能和同样层次的人形成交流。
第三重境界的不较真就更进了一步,也比较玄,禅宗所谓机锋就是这一类,根本就是所答非所问。好比你问老师:“这篇课文的中心思想到底是什么呀?”老师回答说:“我刚吃完早饭。”
总体而言,这类机锋是要以突如其来的手法打破人们惯常的逻辑思维,尤其是要破除二元对立观念——这一点慧能最后还要详细讲的,我们也留到后文再说。
在神秀和慧能这个时候,禅门的风气还比较朴素,没有那些云山雾罩的机锋公案,偈子写得虽然禁不起推敲,却也大意明朗,而且按照不落言筌的说法,禁不起推敲也无所谓,在禅门自己的语言体系之内这也是自洽的,毕竟这与陈寅恪的学术话语分属两个语言系统。
早期版本里的两个偈子变成了后来版本里的一个偈子,另一个可能的原因是:第二首偈子和神秀的偈子实在太像了。我们再看一下,慧能的第二首偈子开头是“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和神秀的没什么差别。也许是慧能一系的后学担心这个偈子的存在等于慧能是承认神秀的禅法的,这才做了手脚。但事实上,慧能和神秀的对立、南宗禅和北宗禅的对立、顿悟和渐悟的对立,基本都是后人搞出来的,在慧能和神秀在世的时候根本就不是这样,这对师兄弟的理论分歧也没有那么大的。慧能的弟子们贬低神秀,这就像文学流派的更迭中常见的那样:新的流派所急欲打倒的往往并不是真正的敌人,而是那些与自己仅仅稍有不同的先驱者们。
现在我们再来看一下神秀和慧能这几个偈子在印度佛学里的渊源。当初上座部就主张心性应该是清净的,之所以看上去很脏,是因为受了外界的污染——“心如明镜台”,本来是一面明晃晃的镜子,为什么要“时时勤拂拭”呢,是因为“尘埃”太多,把镜子弄脏了。
镜子被弄脏了,怎么办?只有把尘土擦掉,才能恢复镜子的本来面目。怎么擦呢?上座部的办法很传统,两个步骤:先要明白道理,然后再动手擦拭。——所谓明白道理,就是说要搞明白镜子是怎么回事、污染是怎么回事、擦拭的方法又是怎么回事,也就是先要明白佛理;所谓动手擦拭,就是明白佛理之后付诸行动,用禅定的功夫刻苦修行(这是一套很复杂的技术活儿),等修行的火候到了,镜子也就被擦干净了,心又恢复了明晃晃、亮堂堂的本来面目,这就是达到解脱境界了。
说到这里,这和神秀的偈子看上去是一模一样的,其实有个分别:上座部讲的是镜子“应该是”清净的,而神秀讲的是镜子“本来是”清净的,也就是说,上座部的镜子从刚一出现的时候就是一个脏镜子的形象,而清净是这面镜子在经过擦拭之后所能达到的一种可能性。换句话说,上座部是要追求未来,神秀是要返归原初。另外一个区别是:上座部的镜子一旦被擦干净之后就永远是干净的了,而神秀还强调“时时勤拂拭”,就是说镜子即便被擦干净了,但外界的尘土还会不断地来污染它,所以还需要经常打扫才行。
上座部的镜子理论只是一家之言,说一切有部就不这么看,他们认为镜子本来是个脏镜子,所谓解脱是扔掉这个脏镜子,换上一面干净的镜子。
慧能的偈子,在“镜子本来就干净”这一点上和神秀的理论基础是一样的,不同之处是:神秀是说达到解脱境界需要按部就班(渐悟),解脱之后还要小心谨慎(镜子擦干净之后还要时时拂拭,免得再被弄脏),而慧能说的是解脱只在一瞬间 (顿悟),一朝解脱、即时成佛(你一直以为镜子是脏的,直到有一天你突然发现它是干净的,而且从来都是干净的)。所以在这点上,慧能是在一定程度上回归了上座部传统,虽然这也许只是一种暗合。
谁的偈子更高明呢?这绝对不是一个问题,我们现在随便一个人都知道慧能的偈子高明。但我们如果拿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句话来,事情可就不好说了。
我们一般人都是孙悟空型的,如果没人管着、不受制约,早晚有一天得去大闹天宫。于是,孙悟空背上背着五行山,头上勒着紧箍咒,头顶上有如来佛压着,身边有唐僧督着,就这样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修成正果,成为斗战胜佛。既然成佛了,当然意味着解脱了,于是,紧箍咒也自动消失了。现在问问大家:“没了紧箍咒的孙悟空还会去大闹天宫吗?”答案很简单:“不会了。”因为紧箍咒已经通过这漫长的西天路内化在孙悟空的思想意识里了。
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变成真心诚意的卫道士,这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在这个过程里,少不了许多像紧箍咒这样的外在的强制手段。作为佛门修行,戒律就是一种紧箍咒,神秀的“时时勤拂拭”也是一种紧箍咒,而慧能的偈子虽然看上去很高明,但实践起来有极大的难度。让正在蟠桃园里偷桃子的孙悟空突然领悟到“呀,原来我是个卫道士哎”,马上放下桃子,变得俯首帖耳,从大闹天宫到斗战胜佛之间竟然没有一个过程,这恐怕是绝大多数孙猴子都做不到的。所以慧能后来一再强调他的顿悟法门是针对资质好的人来说的,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把慧能的偈子想像成孙悟空成为斗战胜佛之后的心理写照呢?斗战胜佛想:“我现在是个卫道士!我本来就是个卫道士!我生来就是个卫道士!”如果这时候八戒给猴哥带来了王母娘娘再次召开蟠桃大会的消息,斗战胜佛他老人家应该丝毫不会为之所动吧?
慧能的偈子很快就被弘忍看到了,也很快就得到了弘忍的评价。弘忍对大家说:“这偈子写得不怎么样,没有领悟到佛性呀。”
弘忍是心存偏见,还是有眼无珠?都不是,他马上就看出这两个偈子的高明,确实把握了佛法精义,但是怕大家知道这点会对慧能不利,这才说谎的。
前边讲过,佛门戒律多多,最最基本的是所谓五戒,五戒之中就有一条“不许说谎”,那么不论弘忍说的是不是善意的谎言,他肯定是犯了戒、说了谎了。这样一位宗门领袖公然说谎,实在让人大跌眼镜。等将来真相大白,冯墓山上的弟子们知道师父说谎,不知道会怎么想呢。另一个问题是:佛门净土又不是官场、不是宫闱,大家为什么会对慧能不利呢?这实在也让人想不通呀。
就在当天的三更半夜,弘忍悄悄把慧能叫到了讲堂,给他开小灶,讲说《金刚经》。——这就带来一个问题:达摩老祖不是教人只读《楞伽经》么,按说《楞伽经》才是他们这一系统的唯一圣典,怎么弘忍大师在这个紧要关头不传《楞伽经》却传《金刚经》呢?这是离经叛道还是别有用心?
确实,从禅宗的脉络来看,《楞伽经》渐渐淡出,《金刚经》渐渐突出,到后来慧能就直接把《金刚经》捧为第一圣典了。汤用彤说这个转变有两个原因,一是南方的风气所致,也就是说,达摩以下那几代人都在北方活动,《楞伽经》在北方很吃得开,而弘忍是在南方传法,南方正是《金刚经》流行的地区,所以入乡随俗、因地制宜;第二个原因是《楞伽经》传了好几代人,越传越走样了,修行者对经典本来应该得意忘言,却终于变成了得言忘意,从哲人之智变成了经师之学,学术气氛日浓,修行味道日少,而《金刚经》言简意深,其深处囊括了大乘空宗的精髓,其简处是解释自由而可以不拘泥于文字,正好可以扭转当时的不良风气。所以,《楞伽经》淡出,《金刚经》进驻,这也是学问演进的自然趋势。
言简意深,得意忘言,这种风格的《金刚经》大约也正合慧能的口味。弘忍以《金刚经》传授慧能,天才的慧能一听就懂,在这片刻的时间里就掌握了一部《金刚经》。接着,弘忍又向慧能传授了顿悟成佛的法门和传法的袈裟,算是指定慧能作为自己的接班人了。这件袈裟就是禅宗第六代领导人的身份凭证。至于顿悟法门的要点,就是以心传心,靠直觉与感悟而非文字来领会佛法,让人不假外求、自证自悟。
传法完毕,弘忍叮嘱慧能说:“自古以来,传法之人气如悬丝,活命是件很难的事。你现在已经担负了传法重任,如果继续留在这里,恐怕会遭遇不测。赶快走吧,走得远远的!”
慧能学了佛法,接了袈裟,在三更时分悄悄下了冯墓山。弘忍亲自送行,一直送出去二百里地,离别叮嘱道:“你走之后,还要继续努力,把禅法带到南方,但在三年之内不要开法,要开法千万要等大难过后才行,那时再来引导痴迷的世人,他们若能开了窍,也就与觉悟差不多了。”
慧能便向弘忍告辞,匆匆南下。
这段记载看得让人心里发凉。这可是在佛门净地呀,既不是官场,也不是宫闱,怎么看弘忍这番架势却好似一个在宫闱秘斗中才会常常出现的情形?!熟悉黑帮电影的人更不会感到陌生——老大被老二悄悄地架空,新旧势力疯狂暗战。唉,佛门如此险恶,真搞不清大家在里边学的到底是佛法还是权谋。
不但险恶,而且诡异。神秀写偈子的时候,气氛明明一片祥和,没人去和神秀竞争只是因为神秀实在是众望所归,也没见他用什么阴谋诡计去威胁利诱同门师兄弟,弘忍在表达对神秀的传法期许时也没有顾忌神秀会遭遇什么不测,“传法之人命如悬丝”之类的话也一点儿没对神秀说过,怎么事情一到慧能这里就一下子风云突变了呢?或者,见到慧能的偈子之前,弘忍已经自知不敌神秀的新兴势力,表面上摆一摆掌门威风,心底里早已经听天由命,而见到慧能的偈子之后,弘忍突然看到了一线希望——最后关头的一线希望?
平心而论,神秀是众望所归,慧能是众望所不归,一个是上座教授师,一个只是舂米的工友,一个是树大根深,一个来冯墓山只不过八个月的时间,如果让慧能来作领导人确实难免人心不服。可是,纵然不服,应该也不至于要闹到加害慧能的地步吧?我们可以想像的最坏情况是:弘忍死后,大家不愿意遵从弘忍的遗命,联手把慧能赶下台来,继续扶植神秀;或者弟子们分化为两派,一派支持神秀,一派支持慧能,大家只文攻而不武斗,各立山头,井水不犯河水;无论如何都不会恶劣到人身伤害的程度,毕竟都是想要修佛的善男信女呀。
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矛盾是:弘忍把慧能叫到讲堂传法授衣是三更时分,送慧能离开冯墓山竟然还是三更时分?!
这段记载,似乎是埋下了日后禅宗南北两大宗派对立斗争的伏笔,但考之当时的禅门历史,根本就不存在这样势同水火的严峻局面。而且,就算多年之后,神秀和慧能一北一南分头弘法,也远远谈不上什么“南能北秀”的并立——神秀是“两京法主,三帝国师”,在当时的佛教界独领风骚一辈子,慧能只是在南方边陲小打小闹而已。并立之说,如果说“南慕容,北乔峰”,这是南北双雄,谁也不会说“南慕容,北阿紫”,因为实在悬殊太大。而且,终慧能和神秀一世,两人也没有过什么水火之争,相反,神秀似乎还曾向皇帝推荐过慧能,甚至亲自发出过邀请。
另一个问题是:终慧能和神秀一世,也没见有过所谓付衣传法的事情。从《楞伽师资记》、《传法宝记》等其他资料来看,慧能如果只在那天三更天匆匆听了一下弘忍的讲经传法,这和“十大弟子”的说法似乎存在矛盾,况且弘忍并不曾指定过什么接班人,当时正统法嗣的观念也并不浓厚。其间区别就好像皇位继承之于学生毕业:前者强调正统法嗣,强调一代只能有唯一的一个真命天子,只有这个真命天子才能手持玉玺;后者就散淡多了,学生毕了业,有些人继续深造,有些人自己作了老师,有些人出去工作,不会说每一代只能有一个学生转行当老师。况且以大乘佛教的宗旨而论,弘扬佛法总是好的,那么,多多培养一些弟子,让他们四处弘法,这不是很好么?
据胡适的考证,在慧能和神秀死后,慧能的弟子神会在滑台召开无遮大会,骤然向神秀的弟子们发难,抬出了付衣传法的正统论,质疑神秀的合法身份。
世上的派别斗争大体有两种情况:一是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事从两来,莫怪一人;一是好比桌上放着一块蛋糕,有人切了一刀,拿起一块说“这是我的”,剩下的那一块蛋糕也就自然被划为“别人的”。神会的发难就相当于在蛋糕上切的那一刀,明确划分了正统和旁门、顿教和渐教、南宗和北宗,这才引发了一段教派之间的激烈斗争,神秀门下甚至还串通官府要给神会治罪,这一段历史才正符合弘忍那句“传法之人命如悬丝”。
神会是个伟大的斗士,又加上安史之乱的一段因缘际会,这根悬丝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后来北宗没落,南宗挺进,主要都是神会的功劳。慧能被尊为禅宗六祖,自然也是神会的功劳——官方先是认可了神会为禅宗七祖,这么一来,神会的老师慧能就正式成为禅宗六祖了。
但是,事功归事功,事实归事实,神会的话究竟有多大的可信度,这是要画上大大的问号的。神会在滑台大会上提出达摩以来的法统传承,随后被神秀弟子问到达摩以前的谱系,神会竟然信口开河说从佛陀传到达摩一共八代,一时间竟也蒙混过关,后来神会和自己的弟子们也觉着这个说法漏洞太大了,于是修修补补,编书的时候最后改成了二十八代。但无论是八代还是二十八代,没有一点儿是靠谱的。和尚平时都有不打诳语的戒律,但要打起诳语来倒更容易取信于人。
从神会和神秀弟子们的斗争来看,公然造假、打击迫害,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当然,大家这样做也许都是为了各自的神圣的目的,既然大节无亏,小节自然可以忽略不计。——这种心态既是宗教史上屡见不鲜的,也是我们很多人认为理所当然的。是的,为了一个神圣的目的,如来佛祖也好,玉皇大帝也好,某某主义也好,做出“必要的牺牲”总是无可厚非的。但这确实容易使人对所谓信仰产生质疑:我们到底应该信仰一些诸如如来佛祖、玉皇大帝或某某主义之类的具像的东西,还是应该信仰一些诸如公正、诚实、互助这样一些抽象的东西?
但是,无论如何,信仰总是需要具像的目标,毕竟人性就是这样呀,让中学生们不去崇拜歌星这是太难做到的。
慧能到底从弘忍那里学了什么,这也是一个难解的问题。从敦煌本的《坛经》来看,慧能总共听课的时间也就只有那个三更天的一小会儿而已,如果再把无尽藏尼姑的那段事情抛开的话,慧能所接受的所有佛学教育只在这弹指一挥间。我们想想看,一个文盲,只听老师讲了短短一席话,就被交付衣钵,成就为一代佛门宗师,这大概只能用奇迹来解释,也现身说法地宣传了慧能的顿悟法门。但从《坛经》后文的记载来看,慧能的佛学修养还是很不错的,经书就算从没读过,至少也听过不少,专业术语讲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所以,如果说他没接受过较长时间的学习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慧能在冯墓山到底学过什么没有,至少还存在着另外几种说法。一是其他版本的《坛经》里写过:弘忍到工作间来看慧能,说:“我觉得你的见解不凡,之所以不和你多说话,还打发你到这儿来干苦力,我是怕有人会加害于你。”慧能回答说:“我明白您的意思,所以我也一直在这里闷头干活儿,从来不往讲堂那边跑。”——在这个笼罩着恐怖气氛的寺院里,弘忍和慧能达成默契,谨小慎微地生活着。也许这期间弘忍偷偷向慧能讲过课,也说不定,就像很多武侠小说里的场景一样。
这样的记载确实存在。《历代法宝记》就说弘忍在舂米的工作间里对慧能讲经说法,传了他“直了见性”的禅法,这里另外所传达的信息是:慧能后来以之成名的顿悟法门确实是得自弘忍的真传。
大诗人王维给慧能写过碑铭,其中说到弘忍讲课,学生很多,什么水平的都有,慧能也在里边听讲。如果王维说的是真话,这倒和“十大弟子”的说法相合,和《坛经》的记载却互相矛盾了。到底谁对谁错呢?到底有没有人在故意造假呢?是不是有人为了凸现顿悟的精义而故意删掉慧能的学习经历呢?当然,慧能日后还会教导我们修禅应该不落言筌,应该超越二元对立的观念,如此说来,真真假假似乎也就无所谓了,只要禅法是好的,那就够了。
另一件给已经够乱的局面更增混乱的事情是:王维的碑铭明确记载了弘忍向慧能传授袈裟的事,这段记载通常被认为是付衣传法之说的源头,而王维写这篇碑铭正是受的神会的委托。这一来,事情就越发复杂了:既然碑铭是神会委托写的,难道神会就没想到碑铭里有关慧能在冯墓山学习听课的记载会和《坛经》发生矛盾么?可能的解释是:《坛经》的母本应该是慧能在大梵寺说法时弟子们记的笔记,法海记了,别的弟子说不定也记了一些,各自流传,互有出入;或者,这是法海一系的说法和神会的矛盾;或者,神会既然撒了这么一个弥天大谎,难免会有编不圆的地方。无论如何,真相已经无从确知,最好的办法也许就是“不落言筌”吧?
慧能就这样在夜幕之下悄悄地溜走了。在其他版本的《坛经》里,弘忍把慧能送到了江边渡口时还发生了这样的一则故事:弘忍把慧能送上了船,自己也跟着上了船,亲手摇橹。慧能赶紧说:“老师您歇会儿,应该让弟子来摇橹。”
这个事情很简单,对话也很简单,任谁看了都看不出有什么深意。本来么,弘忍已经老到自知将死而操心接班人的年纪了,又熬了一夜没睡,还摸黑跑路,足足跑了二百里,别说一个老头儿,就算小伙子也扛不住呀,如果再来划船摇橹,那真赶上铁人三项赛了,弘忍这条老命就得交代在这儿了。所以,慧能自然应该替老师分忧,自己又年轻,摇橹还不是再应该不过的?
但是,事情还有下文。弘忍说:“我是老师,应该是我来渡你,怎么能是你来渡我呢?”慧能回答说:“弟子迷惑的时候当然由师父来渡,弟子既然已经悟了,就应该自己渡自己了。”弘忍一听大喜:“好小子,以后弘扬佛法就靠你了。”
这里渡河的渡被双关为渡人的渡,正是很有慧能禅意的一则故事,佛性即自性,每个人心里都有,领悟这个佛性终究还是得靠自己。其实说白了就是俗话所谓的“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慧能辞别了弘忍,一路南下,两个月之后到了中国地理上一个重要的南北分水岭——大庾岭。
大庾岭在江西大庾,是从江西入两广的必经之路。此去南方多荒蛮,不过离慧能的家倒是近了。和慧能时代相近的宋之问一度被流放广西,途经大庾岭的时候写下了一首五律,在唐诗里也算有名: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
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
明朝望乡处,应见垅头梅。
在这个中国版图的南北地标上,宋之问感慨万千,“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人们传说北雁南归,南下到了这里就止步不前了,大庾岭的南边连大雁都不愿意去,可是人还不得不去,真惨呀。
慧能这一路南下,心里应该还惦记着老师的叮嘱——“传法之人命如悬丝”,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着迫害自己呢。可是到了这时候,一例迫害也没发生过,哪怕是捕风捉影的迫害也没有过,如果慧能学过心理学,说不定会怀疑老师患没患“受迫害妄想狂”了。这倒不全是笑谈,遭受迫害,无论是实有其事还是仅仅存在于幻想式的担心之中,常常会赋予信徒们一个神圣的光环,使他们越发坚信自己的正确和伟大,况且血淋淋的迫害确实是时有发生的,信仰之路很多时候正像德尔图良的名言所说的“殉道者的血是教会的种子”。
慧能的血会不会成为南宗的种子?这在旁观者看来已经是个迫在眉睫的事情。慧能自己并不知道,他虽然在无灾无难的两个月里顺利抵达了大庾岭,但身后的追兵已经越来越近了,而且,追兵的人数足以吓倒任何一个孤独的逃亡者:他们足有好几百人!
追兵终于来了!
按照其他版本的说法,弘忍送别慧能回到了冯墓山,又过了三天才向大家交代了实情。这个震雷一般的消息把大家惊得目瞪口呆,很快,几百人疯狂下山,日夜兼程追赶慧能,要把衣钵夺回来。这对冯墓山来讲几乎就是倾巢而出了。
这事透露给我们如下几个情况:第一,以弘忍的掌门之尊,德高望重,居然弹压不住;第二,众弟子们很有“爱吾师,更爱真理”的精神;第三,真不知道这些人修行了这么多年都修行了些什么。
话说追兵当中,有一个慧明和尚原来是三品将军,性格粗恶,体格健壮,脚程比大家都快,就在大庾岭一带第一个追上了慧能。
这事细想起来有些蹊跷。几百人日夜兼程,按说追一个慧能应该不难。从常理看,这几百人应该分成若干个追捕小组,有负责围追的,也有负责堵截的,一方面团结就是力量,一方面协同作战才能成功。但从慧明的行动来看,好像这几百人各自为政,无组织无纪律,就像猎场上争夺彩头一样,既要抢回慧能的袈裟,又生怕被别人抢去了。
慧能眼看着慧明追近了,做了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情:把袈裟放在一块石头上,自己躲到草丛里去了。用普通人的眼光来看,慧能这也许是个明智之举,就好比面对强人劫道,明知打不过也跑不掉,便在要钱还是要命之中选择了后者,而且慧明追来之后,肯定会拿了袈裟就走,既减少了一个面对面的机会,也免得丢了袈裟又丢了面子。
但佛门高僧总会出人意表的。慧能藏好之后,慧明很快就追到了,一眼看到石头上的袈裟,果然伸手去拿,可这一拿,袈裟却纹丝不动。
宗教人士经常会藐视一下我们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如果追来的不是慧明而是牛顿,真不知道会怎样了局。但追上来的毕竟不是牛顿,慧明一看:这不是奇迹就是神通呀!
宣化上人在讲解《坛经》的时候对这一段有个解释,说这是天龙八部在护佑着传法袈裟,慧明自然拿它不动。——这也是一种或许可信的解释,至于宣化上人是怎么知道的,我就不清楚了。
总之,慧明拿不动袈裟,觉得不大对劲,想到慧能应该就在附近,于是大喊:“我是为佛法来的,不是为衣钵来的!”
慧能这才从草丛里出来,盘腿坐在石头上,慧明赶紧过来施礼——形势一下子逆转了。
动手抢袈裟的慧明既然说自己是为求佛法而来的,又见了神通,这就借坡下驴,请慧能给自己讲说佛法。慧能问道:“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这一问,正是慧能禅法的精髓。大意是说:你不动善念,不动恶念,不思前,也不想后,就在这个当下,你的本来面目是什么?
这句简短的问话一共带出了慧能禅法的三个核心理念,“不动善念,不动恶念,不思前,也不想后,就在这个当下”,说的是“无念”和超越二元对立观念;“本来面目”说的是佛性,后文还会细讲,这里暂不展开。慧明和尚的反应也完全符合慧能禅法的顿悟精义,“言下大悟”——在冯墓山那么多年也没悟,让慧能三言两语就给说得悟了。
悟了之后,慧明还得说说自己的感受,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依然体现着慧能禅法的核心理念。所以这件事情从开始到结束,简直就像两人串通好了拍的一个慧能禅法的宣传短片。
慧明悟道之后,做了慧能的第一个弟子。不过这情节比较古怪,因为慧明已经是个正经的和尚,而慧能还没有正式剃度出家。
慧明也没有追随新老师,而是催促新老师尽快南下,自己则留在原地等待后边的大队追兵。追兵们还不知道这世界变化如此之快,前几天还跑得最卖力的慧明和尚现在已经“变节投敌”了。慧明此刻也像弘忍一样,为了某个神圣的目的而向大家公然撒谎,说自己和其他往南追的人都没有见过慧能,又说慧能脚有病,不可能走这么快,大家肯定都追过头了,应该折返往北才对。受骗的众人向北去了,自然追不到慧能,慧明也脱离了队伍,自己到江西弘法去了。
这段出现了神通的记载就像其他许多类似一样有一处很让人不解的地方:慧能只要一显神通,那个性情粗恶、追赶得最积极的慧明立时就改了态度,那如果慧能不跑,在冯墓山上当中显露一手神通,纵然千人万人都会折服,哪会有后来的许多凶险!如果大家再像慧明一样,先震慑于神通,后体悟于慧能的讲说佛法,这不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么,而且最简单不过。
嗯,看来还是继续“不落言筌”好了。
敦煌本《坛经》对这段事情的记载比较简单,也比较朴素,说几百人蜂拥追来,但追到半路又都回去了,只有慧明追到了大庾岭,一把就抓住了慧能的手。慧能见势不妙,乖乖地交出了袈裟。——但袈裟纹丝不动!
不过这回可不是神通显现,而是慧明不拿。慧明说:“我大老远地追过来,不为袈裟,只为向你求学佛法!”——原来慧明真是追来求法的,却不知道那几百人追捕的动机是否也和慧明一样。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弘忍何必要劝慧能逃跑呢?
慧能于是传授佛法给慧明,敦煌本《坛经》并没有记载传法的经过,只说慧明一听之后便即觉悟,然后慧能嘱咐慧明回头向北,自己弘法。
慧能自述行历,依敦煌本《坛经》,到这里就算告一段落了,这以后又发生了什么,就要到其他材料里去找了。
一说慧能逃到南方之后,冯墓山僧众对他的追捕仍在继续,慧能不得不隐姓埋名、隐遁山林。按说慧能现在已经开悟了,已经见性成佛了,就像武侠小说里的某个年轻人因缘际会在一夜之间获得了绝世武功一样,应该无所畏惧才是,但是按照传统说法,开悟了并不算完,还得有一段“保任”功夫。也就是说,就像虚竹小和尚一下子获得了无上内功,但他还不会用这个内功,要想真正巩固住武林高手的水平还得经过一番学习和历练才行。所以,慧能的这一段逃亡和隐居的生涯也被后代禅师们描述为保任的必要过程。
慧能保任了多久,各种记载出入很大,说短的有说三年的,说长的有说十七年的。在这些年里,除了必要的生活之外,慧能还做了些什么呢?有些版本的《坛经》的说,慧能到了韶州曹侯村,像所有隐居避难的大侠一样过着平常百姓的日子,但曹侯村有一位儒士,对慧能很是另眼相看,待他很好。这儒士有个姑姑,出家为尼,常常念诵《涅槃经》。慧能听了一耳朵,一下子就领悟了经典之真谛,就给尼姑解说。尼姑拿经书给他,他说:“给我也没用,我不识字。”……后来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因为这故事在前文已经讲过了,这个尼姑叫做无尽藏,这个儒士叫做刘志略。一样的人名,一样的故事,只是刘志略的身份变成了儒士,事情发生的时间被放到了慧能开悟之后。至于哪个记载才是真实的,这又不好说了。
接着,慧能因为在无尽藏那里语惊四座,便被众人请到了宝林寺,住了九个多月,追兵又闻讯而至。这回慧能没有施展神通,也没想用一席话度化追兵,而是采取了我们普通人的应对方式:三十六计走为上,到前山藏了起来。
追兵一看,怎么又叫这个舂米的小子给溜了呢!这回可怎么办呢?慧能也许逃得不远,应该就藏在这座山上吧?可是,这山这么大,可怎么搜呢?
——开篇不久的时候说过慧能在大梵寺开讲“摩诃般若波罗蜜法”,般若一词是从梵文音译而来,如果意译的话就是智慧。这个智慧一般不是指世俗的智慧,而是超级智慧、至高无上的智慧,这种智慧是我们世俗之人很难体会得到的。此刻,在搜捕慧能的问题上,追兵们充分体现出了大和尚有大智慧,想出了一个绝招:放火烧山!
当然,如果发扬一下民族自豪感的话,可以说这种智慧古已有之:春秋时代,晋文公出于好意而搜捕介之推的时候就用过这一招,其结果是:介之推背着老母亲想逃出火海,无奈水火无情,母子两人全被烧死了。
慧能是活佛之身,当然不会被火烧死。要论跑,慧能自然跑不过山林大火,但他找了一块巨石藏在底下,这才保全了性命。山林大火与活佛之身因缘际会,给巨石那里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记:慧能趺坐的膝痕和布衣的纹路都被印在了石上,这块巨石也因之得名为“避难石”。
按照常识来说,火灾当中的死者大多不是被火烧死的,而是被烟呛死的,所以在大片火势之中就算能找到一个不会被火烧到的地方也未必能够活命。超越常识来说,有传说叙述慧能在这个危急关头想起了弘忍送自己上船的时候传授过的“禅定入石”的功夫,据说这功夫还是从迦叶尊者那里传过来的,于是,慧能进入禅定,身体便隐入了大石之中,不但火烧不着,烟也呛不着。
——历史经常呈现为观念的历史,而不是事实的历史,这是我在《隐公元年》里着重表达的一个内容。别说这些佛门记载,就算正史也是一样。许多作为事实的历史其实都只是经由一时一地之观念所塑造出来的,或者,或多或少地带有这种塑造的痕迹。事实史是一种真相,观念史也是一种真相,所以我们没必要对许多貌似事实的事实史过于当真,更不该忽略许多观念史中所谓的虚假成分——发生真实影响力的东西往往是假货。
这个传说里的“禅定入石”和达摩面壁结果在墙壁上留下了影子的传说大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里的所谓“禅定”和“坐禅”其实才是印度禅法的本来面目,“禅”本来和“定”是分不开的,是一种打坐的功夫——静默打坐,默数呼吸,和中国道家的吐纳差不太多。这也正是慧能和神秀禅法的一个重要区别之所在:神秀沿袭了禅定的修行方式,慧能则破除了禅定,认为靠禅定来修行是南辕北辙的。现在我们会看到有些修行者自称学的南禅,经常打坐,其实这是印度瑜伽禅定以至神秀北宗禅的修行功夫,也正是慧能祖师爷所反对的。所以,“禅定入石”这个故事的编者应当还继承着禅定一门的认识,把这门慧能所反对的功夫加在了慧能身上。虽然这故事是要抬举慧能,但对慧能来说,这种抬举恐怕要比批评更让他难受。
神通是这个故事着力凸现的,这也反映着人们对宗教一贯的某种需求,一些宗教人士也乐于用神通事迹来帮助传教。平心而论,神通确实是最好的传教方式,如果佛祖运用神通让所有人一夜成佛,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等而下之,僧侣可以在公众场合里呼风唤雨、点石成金,估计就算马克思看了也会皈依宗教的。关于神通,虽然传说者多,亲见者少,但神通毕竟给传教带来了莫大的好处,正如托马斯定理告诉我们的,一件事情只要大家相信它为真,它就会发生真实的影响。但负面效应也不是没有,史书上可以见到这样的事例:打仗了,城里的老百姓纷纷出城逃难,守城的将军也愿意放老百姓一马,但是,和尚不能放,尤其是那些有名的和尚更不能放,因为将军们相信和尚拥有一些超现实的力量,就算不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至少也可以发挥一些常人所无法理解的作用,退一万步说,佛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信徒被杀吧,佛祖亲自下手对信徒们施加保护,连带着整座城池都会受益。——有些僧侣就是因此而丧命的,将军们显然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即便佛祖真的拥有保佑众生的能力,他老人家的心思也不是我们常人可以揣测的,他看着你死,说不定是为了你好。
如果在老百姓里做个调查,问问佛教里边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什么,大概有人会说西天净土,有人会说佛法神通。确实,佛教典籍里边关于神通的记载五花八门,寺院看上去就好像《哈利·波特》里的魔法学校。但神通也不一定都是好事——将军守城就是个例子,再讲一件事:前边讲“不立文字”的时候已经提到过印度高僧龙树,他老人家是整个儿佛教史上屈指可数的几位大宗师之一,他在佛教史上的地位就好像张三丰在武侠世界里的地位,他的本领也堪比传说中的张三丰。他的佛法修为有多高呢?至少从神通的角度来看,他已经可以长生不死了,不仅如此,他还可以使信仰的他的国王也一样长生不死。有人会问了:“龙树老前辈现在还活着吗?”答案是:早就死了。他的死因很惊人:是自杀!这是唐僧在《大唐西域记》里说的。
难道龙树真是寿星老儿上吊——活腻味了么?当然不是。长生是件好事,但是,几家欢乐几家愁:龙树能长生,很好;信仰龙树的国王也能长生,也很好;可国王的儿子可不好了,老子永远不死,自己岂不是永远也继承不了王位?这可怎么办呢?
有人给太子出主意:“龙树是位菩萨,菩萨是看破红尘、肯为众生施舍一切的人。您就直接去找他,求他把人头施舍给您。”
这真是抓住了菩萨的痛脚,龙树如果拒绝,就说明修行还不到家,如果同意,那就丢了性命。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龙树不愧是一代高僧,接受了太子的请求,自杀了。
龙树大师是我的偶像,这位太子也是我的偶像,时过境迁,我想,我的身份比不上太子,现在那些高僧们的修为怕也比不上龙树,所以我们双方可以各让一步,我到寺院里请高僧们施舍我一些人民币,高僧们则可以保留他们的项上人头。
这件事不管是真是假(另一种说法是:龙树是被小乘法师逼死的),都确实说明了一个真实的观念,即“舍”是佛教修行的一项重要指标。事实上,不止是佛教,印度几乎各个教门一致认为有四项品质可以帮助人们往生梵天乐土,这四项品质总名“四无量”,就是慈、悲、喜、舍。这个“舍”字反映了人类一种朴素的认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妻儿老小、名位利禄、身体发肤,也就无法解脱,成不了佛。
从龙树的著作来看,他对“舍”有更深一层的见解,这见解直与慧能的禅法相通,这一点后文再讲。龙树自杀事件另外可以告诉我们的是:大乘佛教是讲普度众生的,不同于小乘佛教的修行目的只在于个人的解脱。而我们要知道,佛教一传入中国的时候就是以大乘为主的,而普度众生又很容易被中国人理解成在现实世界里的救苦救难,再加上其他一些因素,结果印度的出世佛教到了中国以后变得越来越入世,慧能的禅风也一样是在这种大潮流里打转的。这些内容,我们在后文会慢慢看到。
话说回来,火烧慧能案还会留给我们另外的思考:追捕慧能的那些人既不是官差,也不是土匪,而是弘忍门下吃斋念佛的出家人,这些出家人怎么杀人放火毫不手软呢?这争夺法统的场面怎么比争夺皇位的斗争还要残酷凶险?
当然,看看世界史,在宗教信仰的虔诚里展开的杀人放火屡见不鲜,中国的情况已经算是很好的了,大约是因为中国人比较现实,普遍缺乏对神圣教义的执着精神。其缺点是信仰普遍不够牢靠,猪八戒型的信徒居多,而优点则是不大容易因为教义分歧之类的原因而引发大规模和经久不息的战争与屠杀。
宗教争端的残酷性很大程度上在于双方很难像世俗冲突中的双方一样达成妥协,如果是世俗争端,既可以割地赔款,也可以上贡送女人,双方往往是可以出于利益的考虑而进行理性谈判的,而宗教争端常常不同,对信仰的狂热可以遮蔽一切,正邪分明,绝不两立,出于对“正信”的捍卫可以对异端进行不择手段的清除。——这在世界史上是很常见的,但眼下追捕慧能的这些人是否也属于这个类型,却不好说。
且不说中国人浓厚的现实主义精神,单说教派纷争所导致的激烈对抗,正如前文讲过的,在慧能和神秀的身上如果不是不曾有过,至少也是微乎其微的。争端肇始于神会,在神会为慧能一系争法统而打击神秀一系的时候,确实遭遇了神秀一系的强大反击,神会也确实有好几次受到过生命的威胁。所以,合乎情理的推测是:神会一系以他们当时的宗派斗争的严酷场面来理解祖师爷慧能当初的南下,甚至为了抬高慧能、贬低神秀,而捏造了这些所谓史料。其实,就以神会的遭遇来看,虽然受到北宗弟子的打击迫害,虽然好几次险遭不测,但大批僧侣围追堵截乃至公然放火烧山这类的极端行为到底也不曾有过。再说当时好歹也算是盛唐时代,多少也是有一点儿王法的。
慧能藏来躲去,这一天来到了广州的法性寺,赶上印宗法师正在讲解《涅槃经》,这就引发了一个著名的故事。
老师在台上讲经,忽然风吹幡动,两个和尚就为这点小事起了争执,一个说风动,一个说幡动,谁也说不服谁。慧能在旁边插嘴了:“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你们的心在动。”此言一出,震惊四座,把正在讲课的印宗老师也给惊住了。印宗早就听说弘忍有个传人南下,如今见慧能谈吐不凡,估计他就是那个传人,一问之下,慧能便也如实说了,又拿出如假包换的传法袈裟,虽然谁应该都没有辨别袈裟真伪的能力,但大家还是纷纷礼拜。接着,慧能又讲了讲佛性的道理,把印宗法师听得激动得不得了,说自己以前所学全是瓦砾,这回总算见到真金了。接着,印宗拜慧能为师,可慧能还是个俗家人,印宗又为慧能剃度授戒,慧能这才算真正当了和尚。
风动幡动的故事流传了很久,知名度很高,在当时又是语惊四座,一定有其高明之处。但到底高明在哪里,普通人的脑袋还真不容易想得明白。
首先,这两个和尚的争论就很古怪,我们现在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上过初中物理课的人大概很难问出这样的问题,这问题作为一个禅宗掌故我们会觉得它高深莫测,但假如现实生活中有两个人发生同样的争论,我们大概只会说他们弱智。
慧能说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心动,如果我们把风和幡作一个替换: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要从家骑到超市,在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发出了这样了争论:是人动还是车动?哪个答案才对呢?慧能也许会回答说:“人也没动,车也没动,是你们的心在动。”——但是,一个朴素的问题是:如果人也没动,车也没动,只是我们的心在动,那么,只要我们的心能保持不动,这个骑车的人就永远也骑不到超市吗?
再者,如果追求词语定义的话,动者,位移也。风和幡、人和车,都发生了位移,当然都在动呀。按照初中物理的讲法,运动要分绝对运动和相对运动,以前者而论,宇宙里的万事万物无不在动,我们静坐不动其实在随着地球在动,所谓“坐地日行八万里”是也;以后者而论,需要设定参照系,如果以旁观者为参照系,风和幡、人和车,当然都在动的。那么,这样一个初中生都可以给出完美答案的问题,为什么大德高僧们却争论不清呢?又为什么慧能那样一个明显错误的答案也会语惊四座而流传日久呢?
冯友兰曾经推断,慧能这个说法应该类似于僧肇的《物不迁论》,风确实在动,幡也确实在动,但它们其实都是虽动而常静的。冯友兰说:这个道理比较深奥,所以印宗法师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才那么激动。
但是,冯老前辈的这个解释有可能是错的。
僧肇的《物不迁论》,顾名思义,是说运动并不存在,所有的物体都是静止的。——这显然违反我们的常识,但我们得习惯一下,佛教理论常常是要和常识作对的。
运动为什么不存在呢?就好比我们看电影,电影里的人呀、物呀都在动,和现实生活中一样,但事实上电影是利用了我们眼睛的视觉暂留现象,每秒钟放映二十四幅静止的画面,整部电影全是由这样一幅幅静止的画面构成的。我们以为电影在动,这个动只是假象,静止才是本质。
现在我们想像一下,我们正在电影院里看一部叫做《熊霸天下》的大片,只见主人公好熊英姿飒爽,脚踏南山,口衔玫瑰,张弓搭箭,一箭射中二十公里之外的靶心。电影长镜头追拍这支箭,从离弦的那一刹那直到射中靶心,一共用了五秒钟。我们现在可以知道,五乘以二十四等于一百二十,也就是说,这支箭的全部运动其实是由一百二十幅一连串静止的画面所构成的。
这么一说就容易理解了,但是,如果我们不是在电影院里,而是在电影当初的拍摄现场,眼睁睁看着主人公好熊一箭射中靶心,这支箭的运动难道也是由一连串静止的画面构成的吗?
答案是:是的。
不必讲什么玄而又玄的虚招子,真有人可以只用我们普通人的逻辑就把这个答案严密地论证出来。这个人,就是远在僧肇之前的古希腊哲学家芝诺。
芝诺给我们留下了好几个著名的诡辩命题,其中的“飞矢不动”说的就是我们这支箭。那我就借用芝诺的话来解释僧肇的理论了。
芝诺问他的学生:“好熊射的这支箭是动的还是静止的?”
学生说:“这还用说,当然是动的呀。”
芝诺问:“那么,这支箭在飞行的每一个瞬间里都有一个确定的位置吗?”
学生说:“当然有呀。”
芝诺问:“那么,在这样的一瞬间里,这支箭所占据的空间和它自己的体积是一样大吗?”
学生说:“当然一样大呀。”
芝诺问:“在这样的一瞬间里,这支箭既有一个确定的位置,又占据着和自己的体积一样大小的空间,这支箭此刻是动还是静呢?”
学生想了想,说:“是静止的。”
芝诺问:“这支箭在这一瞬间里是静止的,那么,在其他的瞬间里也是静止的吗?”
学生说:“是的,在每一个瞬间里,这支箭都是静止的。”
芝诺总结道:“所以,这支射出去的箭其实是静止不动的。”
芝诺的“飞矢不动”是为老师巴门尼德的哲学作辩护的。巴门尼德的主张基本可以被我们看作僧肇《物不迁论》的一个粗糙的古希腊版。现在我们回头一看,既然连射出去的箭都是静止不动的,更何况风和幡呢?
当然,僧肇的理论更多的是佛学基础,其中一个核心根源就是所谓“因缘生灭”。在“因缘生灭”的意思上,这支箭刚射出去,在第一秒钟的时候被空气磨掉了箭尾的一根羽毛,在第二秒钟的时候,箭杆上又掉落了一片木屑,所以,一秒钟前的箭和一秒钟后的箭虽然看上去样子相似,其实已经不是同一支箭了。
箭是这样,人也一样。《物不迁论》举了一个例子,说某人离家很久了,这一天突然回来,邻居见了感觉似曾相识,问道:“你不是当年街底家的那谁谁谁吗?”这人回答说:“我只是看上去像当年的那谁谁谁,其实已经不是了。”
——我们可以给这个故事续上一个现实主义的尾巴:邻居一听,遗憾地摇了摇头:“如果你见到那谁谁谁,请转告他,就说他当初买的彩票中了五百万大奖,人家一直等他来领奖呢。”
我们都知道一句名言:“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们一般把这句话作为励志格言来用,好比某人失恋了,痛不欲生,你开导他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意思是让他放下过去,重新开始,迎接崭新的明天,其实在佛理上,过去的死真的是死了,过去的你和现在的你并不是同一个人。也就是说,并没有一个具有延续状态的你从昨天延续到了今天,而是昨天一个你,今天又一个你,每时每刻都是不同的你。我们可以回顾一下前边讲“五蕴皆空”和“无我”的时候那个森林的比喻。
好啦,话说回来,万事万物全是静止不动的,所以风也没动,幡也没动,那么,心动了没有呢?
照我看呢,答题的线索也许不在《物不迁论》上,而在其他版本的相关记载和《坛经》的上下文里。
现在我们重新开始,再来看看前边的问题:这样一个初中生都可以给出完美答案的问题,为什么大德高僧们却争论不清呢?又为什么慧能那样一个明显错误的答案也会语惊四座而流传日久呢?
——原因之一是,人类的知识毕竟在不断进步,拿现在一个普通初中生放到一两千年前,绝对会成为当时第一流的智者;原因之二是,范畴不一样,古典物理学和一千多年前的佛学不存在多少共同的语境;原因之三是,这个记载过于简略了,实在不容易让人看得明白。
只说原因之三。按照《历代法宝记》的说法,事情是这样的:印宗法师讲授《涅槃经》,问大家:“风吹幡动是大家常见的现象,幡到底动了没有?”大家就开始说三道四了,慧能突然站起来说:“动与不动,都是大家的妄想心在作祟,佛性是无所谓动与不动的。”印宗法师一听,“惊愕茫然,不知是何言。”(《曹溪大师别传》也有类似的记载,细节有出入,大意差不多。)
这个记载就比上一个更容易让人看出眉目了。慧能这是在借风动与幡动来阐释自己对佛法的见解,这里体现的是慧能禅法的两处核心思想,第一是超越二元对立观念 (动与不动就是一个二元对立观念)。换句话说,二元对立的观念属于妄心,也就是慧能说的妄想心,修禅是要破除妄心、体悟真心。说动,说不动,都不对,“无所谓动与不动”才是对的。这是从佛学中的“中道”观念发展而来的,有着印度中观派的思想渊源,也有佛性论的因素在,这里先不细说,后文还会讲到。
第二是所谓“无念”,这个概念后文也会细讲,大略先打个比方:大家应该都知道蜈蚣跳舞的故事,蜈蚣的踢踏舞跳得一流,乌龟很嫉妒,于是有一天乌龟对蜈蚣说:“你的舞步真是跳得太好了,我真想跟你学学。你能告诉我你跳舞的时候是先抬哪只脚吗?”这一下可把蜈蚣问住了,抬抬这只脚,好像不是,抬抬那只脚,好像也不是。后来再要跳舞的时候,蜈蚣总是会想起这个问题,从此就再也不会跳舞了。
先抬这只脚,还是先抬那只脚?这样一种思维状态就和捉摸风动还是幡动是一样的,而慧能所说的“佛性无所谓动与不动”就大略相当于蜈蚣先前跳舞的时候无所谓先迈哪只脚。心念不执着于外物,自然流转,是谓“念念无住”,心里不要执着先迈哪只脚的问题,这才能跳得起舞来。
我们学佛也是要讲方法的,很多人喜欢去看机锋公案,经常绕进去就出不来,市面上很多讲解机锋公案的书也都流于个案分析,往往是十本书给出八个答案,你也不知道谁对谁错。其实只要搞通一些核心义理的话,所有机锋公案都可以迎刃而解,就好像学通了几何里边的公理、定理,所有几何题你都可以解决。陷入迷宫的时候,我们要想办法站在高处往下看。现在我们再多往下看一眼:这个故事另外还有一层可能的意思,这层意思只有读通《坛经》的上下文才能明白。
联系《坛经》上下文,慧能的一个核心思想是:有情(有生命的东西)才能成佛,无情(没生命的东西)不能成佛。而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一个主要区别就是会不会动:人是会动的,是生命体;石头是不会动的,是无生命体。因为不会动的没生命的东西成不了佛,所以我们不应该去效仿它们——这个理论的杀伤力是:坐禅入定就是要人一动不动的,也就是效仿不能成佛的无生命体,所以靠坐禅来求解脱成佛是根本行不通的。
所以,慧能这里的动与不动说的也许不是状态,而是属性。风能动、幡能动,但从属性上说,它们都属于不会动的无生命体,正是从这层意义来讲,风和幡都是不动的,动的只有你的心。
而在当时的佛教界,“生命体和无生命体是不是都能成佛”是一个焦点的争论话题,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慧能这番话才显出了他的见解,才可以语惊四座。如果换到现在,你同样说一次“风不动,幡不动,仁者心动”的话来,大家只会把你当弱智了。
话说回来,慧能的行历至此而告一段落,《坛经》接下来就是慧能在大梵寺正式开讲禅法的内容了。至于这段行历在多大程度上是可靠的,有些地方确实可以辨别出大概的轮廓,另一些地方也只能是信者自信、疑者自疑了。或者,我们大可本着禅门宗旨,继续不落言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