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忍和尚问慧能曰:汝何方人,来此山礼拜吾?汝今向吾边,复求何物?慧能答曰:弟子是岭南人,新州百姓。今故远来礼拜和尚,不求余物,但求法作佛。大师遂责慧能曰: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慧能答曰:人即有南北,佛性即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
大师欲更共议,见左右在傍边,大师更不言。遂发遣慧能,令随众作务。时有一行者,遂差慧能于碓坊,踏碓八个余月。
慧能跋山涉水,从广东到了湖北,如愿见到了弘忍。
弘忍在禅宗谱系上被称为五祖,七岁时就出家到四祖道信的门下,道信是在湖北黄梅的双峰山,弘忍后来住于双峰山东边的冯墓山,所以弘忍的禅法被称作“东山法门”,在当时也算很有影响力的。
慧能初见弘忍,两人之间所发生的一段对话被后来的禅师们广为传诵。
弘忍问慧能:“你是哪里人呀?来这里找我想做什么呀?”
慧能回答说:“我是岭南人,来找您老人家不为别的,只求您能教我佛法,让我成佛。”
以现代人眼光看,慧能好像不知天高地厚,居然直言不讳想要成佛!弘忍大概也觉得这年轻人不会说话,就斥责道:“你是岭南人!一个没文化的民工难道也想成佛?!”
弘忍的话至少在表面上饱含地域歧视。在当时,岭南属于不大开化的地方,原住民多是少数民族,而弘忍所在的湖北已经算是文化重镇了,以湖北来看岭南,大约相当于以华夏来看蛮夷,虽然追溯起来湖北本也算是蛮夷之地的。
我们很难想像弘忍作为一代佛学大师竟然也会有这样露骨的地域歧视和民族歧视,眼界之狭隘比现在网上的一些愤青还有不如。但禅师讲话,也许别有妙处,我们还是尽量往好处想吧。
话说慧能受了弘忍这番轻蔑,丝毫也不畏缩,勇敢地说道:“人虽然分南北,佛性却不分南北;我这个没文化的民工和您老这位佛门大师虽然差距很大,但我们各自的佛性却是没有差异的。”
这句话掷地有声,让弘忍对慧能刮目相看。弘忍欲待多谈几句,却见众多弟子在旁,便不再说话,只是打发慧能去作寺庙里的杂役。于是,慧能就落脚在冯墓山上,没作成学生,却作了校工,天天舂米,一连干了八个月。
这段记载给我们留下了两个疑问:为什么慧能的话会打动了弘忍?为什么弘忍看见众多弟子在旁边就不再继续和慧能谈话?
先说说第一个疑问,第二个疑问稍微往后放放。
慧能所说的,人人都有佛性,也就是人人都有成佛的可能,虽然在结果上并不见人人都成了佛,但至少在机会上大家是平等的。这个观点放在现在,纯属老生常谈,一点儿都不新鲜,但在慧能之前不久的时间,这却堪称佛门当中辩论最烈的激进思想之一。
现在的常识,也许正是当年的异端。
佛性,这在印度佛教里是个小问题,但在中国佛教里是个大问题。这是大乘佛教的一个概念,细说起来无比复杂,简略来说就是成佛的慧根。那么,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成佛的慧根呢?这很难说。传统理论认为有所谓“一阐提”,说这种人是断了慧根的,没可能成佛——这大约就相当于佛教里的血统论。
但是,晋代的竺道生精研《涅槃经》,从经中“众生都可以成佛”的道理而推论说:一阐提也有佛性,也可以成佛。竺道生这个异端邪说激怒了佛教界,大家一合计,就把竺道生赶出了僧团,赶出了京城。后来竺道生辗转落脚在苏州虎丘,仍然固执己见,拒不低头。传说他向虎丘的石头说法,说到一阐提可以成佛的时候,石头都点头称赞,这便留下了一个“顽石点头”的掌故。后来,《涅槃经》出了更为完整的译本,经文里明明写着一阐提可以成佛,竺道生也就从异端分子变回一位正信的佛教徒了。
竺道生是《涅槃经》的大师,而《涅槃经》正是禅宗的重要思想源泉之一,另外,这位竺道生后来还写过《善不受报义》、《佛无净土论》、《顿悟成佛义》,我们只从题目来看,似乎既有佛教的原教旨主义(其实内容有些差别),也有后来让慧能成就大名的“顿悟成佛”理论的影子。胡适和汤用彤就曾认为,禅宗的顿悟理论是开始于竺道生的。
一阐提可以成佛,据吕瀓考证这个说法的原委,《涅槃经》的前后两部分并不是同时出现的。在印度,先出了前一部分,里边既然明明说众生都有佛性,又为什么还专门提出一个一阐提不能成佛呢?吕瀓说,大乘佛教提出这个一阐提其实是有针对性的:小乘信徒们既不接受大乘的教义,更不会按照大乘教义去实践,甚至还常常攻击、诽谤大乘,这些人真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朽木不可雕也,摆明了是成不了佛的,那怎么办呢?于是大乘就专门打造了一阐提这个概念,这是为小乘信众量身定做的。
再者,吕瀓说,梵文里“佛性”的“性”字正是种姓、种族的意思,一阐提的说法也为日后的“五种姓”开了端,这也反映了印度当时的种姓制度给佛教带来的影响。
而当《涅槃经》的后半部分推出的时候,对佛性的描述就和以前不同了,一阐提也可以成佛了,这是因为社会环境改变了,统治者开始重视大乘,不少小乘信徒也改宗大乘了,这时候再揪着人家小辫子不放就不合适了。
这段原委,竺道生当时的中国佛教界应该并不知情,结果又燃起了多年的烽烟战火。
一阐提可以成佛,这个争议虽然告一段落,但余波久久未息。既然一阐提都可以成佛,那么,能不能由此更进一步,狗有没有佛性?如果再进一步:花花草草有没有佛性?如果再进一步:细菌有没有佛性?——《金刚经》里,佛陀明确地告诉过须菩提:“不论是胎生的、卵生的、湿生的、化生的,只有是有生命的,我全让它们成佛。”
爱喝酸奶的人要注意了:一杯酸奶里边百千万的乳酸菌也都是佛的种子呀!
那么,还能不能再进一步:石头瓦块之类的东西也有佛性,也能成佛?
现在如果有谁问这种问题,肯定会被当作钻牛角尖、存心不良,如果你带着一脸的庄严宝相拿这个问题去问佛教徒,说不定会被人家以降魔卫道的姿态给打出来,说你戏弄佛门,妄造口业,必遭报应。但是,古人们对追求信仰的真知却是非常认真的,正儿八经地把这个问题当作一个理论疑难来详加阐释。往西方看,亚里士多德就认为植物存在灵魂;往近处看,汤用彤论述植物也有心理知觉,只是比动物简单罢了,他说以后说不定也能证实植物也是有思想、有感情的。
——俗人眼中的扯淡却是许多大学者通力思考的疑难命题。我们现在回到唐朝,盛世里的佛教精英们正就这些问题论辩得不亦乐乎。植物有佛性已经不足为奇了,而石头瓦块有佛性的说法后来竟然也成为了唐宋佛教的一个流行观念。有个著名的话头叫“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说的就是植物的佛性;苏轼有一个名句是很多人都熟悉的:“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说的是高山流水的佛性——“清净身”和“广长舌”都是佛家言,前边讲过佛陀有三十二相,“广长舌”也是其中之一,特点是舌头特别长,可以舔到脑门儿,据说长这种舌头的人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是真实可信的。——这个“据说”可不是道听途说哦,是《大智度论》说的,作者是龙树菩萨,译者是鸠摩罗什,是一部响当当的经典。
话说回来,慧能这里回答弘忍的话,说人虽分南北,佛性却不分南北,就是这样一个由竺道生而来的人人都有佛性的观念,后来也成为慧能禅法的一个理论基础。但这就给我们带来了一个问题:慧能不是从小就做卖柴的营生没受过教育么,他怎么会有这种前卫的佛性论的认识呢?要么慧能确有前世慧根,所以才和竺道生的说法不谋而合,要么慧能在离家远赴冯墓山求法之前或多或少总也学过一点儿什么,而且,学的应该还就是竺道生精研的《涅槃经》。
从《坛经》来看,慧能是从一个文盲突然展现了对佛法的高超见解,而成书时间相近的《曹溪大师别传》却记载了一段慧能见到弘忍以前的学佛经历:有一年,慧能到了曹溪,和村里一个叫刘志略的人结为兄弟。刘志略有个姑姑,是个出家人,法号叫做无尽藏,经常念诵《涅槃经》。慧能和刘志略白天在寺院里打杂,晚上就听尼姑诵经,到了天明,慧能就给无尽藏讲解佛经的意思。
无尽藏把经书递给慧能,慧能一摆手:“我不识字。”无尽藏吃了一惊:“原来给我讲解佛经的人却是个文盲!”
慧能倒很坦然:“佛性的道理非关文字,文盲又怎么啦?”
此言一出,把大家全镇住了,纷纷感叹说:“这般见地,这般天资,这可不是普通人呀!实在是个出家的好坯子,你就住到宝林寺去吧!”
就这样,慧能住进了宝林寺,一住就是三年,后来又投奔远禅师处学习坐禅,坐着坐着又觉得坐禅不是个正经修行,空坐而已,这时候慧能才在一位禅师的指点下前往冯墓山求见弘忍。
这段经过,和《坛经》里的慧能自述全然不同,到底哪种说法更为可信,恐怕谁也说不清楚。但是,只从普通人的常理推断,如果说慧能在见弘忍之前全然没有接触过佛法,这实在是很让人吃惊的。尤其从《坛经》的后文来看,弘忍也没腾出工夫教给慧能多少东西,慧能甚至就连从舂米的工作中抽身去听讲的机会都没有的。那么,慧能的许多佛学见解是从哪儿来的,这还真不容易让人想通。
慧能在曹溪的这段轶事,后来也被采进了其他一些书里,只是把事情的发生时间挪到了慧能在弘忍那里得到真传之后,这样一来,就把《曹溪大师别传》和《坛经》的矛盾记载给抹平了。至于这样的抹平有什么事实依据,嗯,善意的猜测是:一定有,只是我们还不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