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7日,星期四
清晨四点,电话铃吵醒了南希·杰克斯——是哥哥从威奇托医院用投币电话打来的。他说父亲快不行了:“情况非常糟糕,他撑不过去了。”父亲心力衰竭,医生问家人要不要采取极端维生措施。南希只思考了几秒钟,就对哥哥说不要。父亲的体重已经降到九十磅,瘦得皮包骨头,活得痛苦而凄惨。
她叫醒杰瑞,说她父亲恐怕今天要过世了。她知道她必须回去一趟,要搭飞机吗?下午就能赶到威奇托,大概还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她决定不飞回去。雷斯顿危机正在关键时刻,她要是扔下工作离开,那就是擅离职守。
电话里又响了——是南希的父亲从病房里打来的。“你要回来吗,南希?”声音微弱,气喘吁吁。
“我这会儿走不开,爸爸。因为工作。我正在参与处理一场严重的疾病爆发。”
“我理解。”他说。
“圣诞节见,爸爸。”
“我看我活不到圣诞节了,不过嘛,谁知道呢。”
“我相信你肯定能行的。”
“我爱你,南希。”
“我也爱你。”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她和杰瑞穿上衣服,她穿制服,杰瑞穿平民便服,他继续赶往猴舍。南希留在家里,等孩子醒来后给他们做燕麦粥。她送孩子上学校大巴,然后去上班。她找到C·J·彼得斯上校,说她父亲很可能今天会过世。
“回家去吧,南希。”他说。
“我不会走开的。”她答道。
午饭过后,猴尸陆续运来。卡车一天两次将尸体从雷斯顿运来,南希换防护服的时候,第一批就已经送进了气密室。帽盒里通常有十到十二具尸体。
猴舍产生的其余尸体——这些才是大部分,共有两三吨——会裹上三层生物危害品处理袋,消毒后拿出猴舍大楼,放进不锈钢的垃圾桶。黑泽尔顿员工将它们送往公司的焚化炉,用高温彻底销毁,温度高得足以摧毁埃博拉病毒。
然而,他们还是必须检验一些尸体,以确定病毒是否在楼内传播和蔓延的程度。南希会将帽盒拿进AA-5套房,与一名搭档和一名平民助手解剖尸体,直到午夜时分。他们几乎不交谈,只是偶尔用手指器具或猴子体内的病征。
那天,南希不时想起父亲和童年时光。多年前还小的时候,她在耕种季节帮父亲干活,驾驶拖拉机从下午忙到深夜。拖拉机的速度不比骡子更快,能在半英里长的田地上犁沟。她穿短裤和凉鞋。拖拉机上又热又吵,在堪萨斯的空旷天地间,她什么也不想,沉浸在引擎的轰鸣中,太阳慢慢落向地平线,大地渐渐变暗,月亮出现,越升越高。晚上十点,父亲接手,她上床睡觉。日出时分,父亲叫醒她,她回到拖拉机上继续耕地。
“海绵,”她对搭档比着口型说。
他吸掉尸体淌出的血水,然后用绿色的EnviroChem清洗手套。
那天,南希在高危套房工作的时候,父亲去世了。她飞回堪萨斯,星期六早晨乘出租车赶到他们家在威奇托的家族墓地,葬礼刚刚开始。天很冷,在下雨,一小群人举着伞,围着石墙和墓穴前的神父。南希·杰克斯中校上前想看得更清楚些,视线落在一件出乎意料的东西上。灵柩上盖着国旗——父亲毕竟当过兵。这一幕让她难以自制,失声痛哭。
12月7日星期四,下午四点,最后一只猴子被处死装袋,队员开始消毒离场。他们费了很大力气和好几个钟头才抓住那只逃跑的小猴子。杰瑞·杰克斯进入它藏匿的房间,举着捕猴网,和它周旋了两三个小时。最后,猴子挤进一个铁笼背后的缝隙里,尾巴伸在外面;亚蒙军士向尾巴注射了大量镇静剂。大约十五分钟后,猴子不再动弹,他们把猴子拖出来,它也走上其他猴子的同一条路,在流水线上结束了生命。
他们用无线电通知吉恩·约翰逊,说最后一只猴子也死了。他命令克拉格斯军士再侦察一遍大楼,确定所有房间里都没有活猴了。克拉格斯在一间储藏室里发现一个冷藏柜,看起来很不妙,他在对讲机上报告约翰逊:“吉恩,我发现一个冷藏柜。”
“打开检查。”约翰逊答道。
克拉格斯掀开盖子,赫然发现几双冰冻的猴类眼睛。它们包着透明塑料袋,以坐姿塞在冷藏柜里,身体淌下血液凝成的冰柱。这些猴子来自F室,也就是爆发的起源地;它们是丹·达尔加德处死的部分猴子。他合上盖子,对约翰逊说:“吉恩,你不会相信我在这个冷藏柜里发现了什么。这里有十到十五只死猴。”
“天哪,克拉格斯,该死!”
“我该怎么处理?”
“我不想再看到猴子惹出来的麻烦了!不需要样本!直接消毒处置!”
“我还发现了几瓶镇静剂。”
“消毒,亲爱的!谁也说不准有没有脏针头插进过这些瓶子。从这幢楼出来的所有东西都要消毒!出来的所有东西!”
克拉格斯军士和平民梅尔·吉布森从冷藏柜里拖出裹尸袋。他们想把尸体塞进帽盒,但猴子被冻得奇形怪状,怎么都进不去,只好留在走廊里等待解冻。消毒小组明天会来处理的。
91探戈队员们两个两个拖着脚穿过气密走廊,他们精神麻木,身体疲惫得都没知觉了,浸泡在汗水和持续不断的恐惧之中。他们采集了共计三千五百件样本。他们不想彼此或与长官讨论这次行动。
队员返回德特里克堡,他们看见吉恩·约翰逊坐在楼前一棵树下的草坪上。他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大家也不敢找他说话。他的表情非常难看,意识飘到了几百万英里之外,被彻底扫荡过的大楼内部。他不停回想这些孩子们做的事情。假如一个人右手拿着注射器,你站在他左边。你反剪猴子的手臂按住,猴子无法转身咬你。有人割破手指吗?到目前为止,孩子们似乎做得都还不错。
士兵们离开大楼,消毒小组立刻穿上防护服。天已经黑了,但吉恩·约翰逊实在太害怕埃博拉,他不敢放着大楼就这么过夜。
消毒小组的头儿是梅尔·吉布森。他穿上防护服,勘察整幢建筑物,确定需要做什么事情。房间和走廊沾着血迹,医疗用品的包装扔了一地。到处都是猴饲料,踩在脚下嘎吱嘎吱作响。地上有一坨一坨的猴粪,墙上有粪便划出的一条一条痕迹,有一个个小小的掌印。他拿着刷子和一桶漂白水,他找了一面墙试着刷洗。
他拿起无线电呼叫吉恩。“吉恩,粪便硬得像是混凝土,怎么都弄不下来。”
“你们尽力而为。我们的命令是打扫干净。”
“我们来试试能不能刮下来。”吉布森说。
第二天,他们去五金店买不锈钢刮铲和油灰刀,清污小组开始刮除墙上和地上的污物。防护服里的高温几乎让他们窒息。
曾经在草坪上呕吐的米尔顿·弗兰蒂格,他在费尔法克斯医院接受了几天隔离。他感觉好多了,高烧已经消退,他没有流鼻血,他越来越闲不住了。他显然没有感染埃博拉病毒,至少血检的结果是阴性。看来他得的只是普通流感。疾控中心终于点头,说他可以回家了。
嗅闻事件过去了十几天,彼得·耶林和汤姆·盖斯伯特都没有流鼻血,两人开始认为他们肯定逃过了这一劫。丹·达尔加德和猴舍工作人员始终没有表现出发病的症兆,这一点既让他们安心,也令人大惑不解。这种病毒究竟是怎么回事?杀猴子像拍苍蝇似的,猴子的每一个孔窍都滴出病毒,然而却没有人类倒下。假如这种病毒不是扎伊尔埃博拉,那么又是什么呢?它到底从哪儿来?耶林认为它肯定来自非洲。玛英嘉护士的血样对它有反应,因此它和扎伊尔埃博拉的关系肯定很近。它的表现就像虚构的安德洛墨达病毒。就在我们以为世界即将完蛋的时候,病毒却自然消失,我们活了下来。
疾病控制中心尽全力追查病毒的来源,这条线最后回到了马尼拉附近的费莱特猴类养殖场。雷斯顿的所有猴子都来自那里。那里是猴子从棉兰老岛森林到华盛顿的中转站。调查员发现那里的猴群也曾大批死亡,但菲律宾似乎也没有工人染病。假如这种病毒来自非洲,它又是怎么到达菲律宾的呢?这种病毒能够毁灭猴子,但为什么没有猴类管理员病死?事情非常蹊跷。大自然似乎在逼近我们,高高举起屠刀,却忽然扭过脸去,露出微笑。这是个蒙娜丽莎的微笑,谁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12月18日,星期一
消毒小组用次氯酸钠溶液擦洗大楼,直到水泥地板上的油漆被刮掉了一层还在继续擦洗。对建筑物内表面的处理符合要求之后,他们进入最后一道工序:熏蒸。消毒小组用银色胶带封住通往外部的所有门窗和排风口,用塑料布封住通风系统对外的出口,把整幢楼封得密不透风。他们在猴舍内的各个地方摆放纸片,这些纸片浸透了枯草杆菌(这是一种无害细菌)黑色变种芽孢。芽孢很难被杀死。业界普遍认为,假如一次消毒能杀死黑色变种芽孢,那么就几乎能杀死所有的生物体了。
消毒小组带着三十九个阳光牌电煎锅进入猴舍大楼。阳光牌电煎锅是陆军喜欢使用的消毒工具。小组沿地面在整幢楼内铺设电缆,接出插座,就像圣诞树彩灯的灯串。他们将电煎锅接上电缆,把电缆接上总开关。他们在每个电煎锅上各洒一把消毒药品的晶体。这种晶体呈白色,状如食盐。他们把电煎锅拨到最高挡。12月18日1800时,某人打开总开关,电煎锅开始加热。晶体沸腾蒸发,释放出甲醛气体。大楼的门窗和排风口均被封死,因此甲醛无处可去,只能在大楼里待三天。甲醛气体渗入通风管道,浸满办公室,钻进办公桌抽屉和抽屉里的卷笔刀。甲醛气体渗入复印机、个人电脑和椅垫,钻进地板下的排水管道,碰到了弯管内残余的漂白水。最后,消毒小组(仍旧身穿防护服)走进大楼,采集芽孢样本。“阳光”处理杀死了黑色变种芽孢。
生物危害防护领域有一句老话:你永远无法知道生命何时灭绝。生命能从几乎所有攻击中活下来。完全成功的彻底消毒在实践中非常难以达成,事后也几乎不可能确认。不过,持续三天的电煎锅熏蒸和芽孢样本的全部死亡可以视为成功。猴舍大楼已被消毒。埃博拉遇到了敌手。有那么很短的一段时间,雷斯顿灵长类隔离检疫中心成了全世界唯一没有任何生命体存在的建筑物,直到生命在这里重新站稳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