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涵玟(中国驻印军汽六团)
去参加驻印军的时候,我才在甫澄中学读高一,那是1944年的8月。印象很深的是到了新津机场,那里也没房子,我们就几十个人围着飞机这个大铁鸟睡下来。幸好是夏天,飞越驼峰时又发了御寒的棉衣,对付一夜是绰绰有余的。我躺在机翼的下面,静谧的夜色中,繁星点点,适合于憧憬,可从成都走到新津,我早就眼皮耷拉,于是只对着星星眨巴眨巴眼睛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坐飞机飞往印度的汀江。那是架运输机,也没座位,我们三四十个人就分成四排坐在机舱里。运输机连门都没有,风就这么肆意地吹进来,感觉不像是在运人,而像是在运牲口。
经过几个小时的飞行,到达目的地汀江机场。在汀江接待站,经过所有新兵都进行的沐浴、消毒、换装后,我被分在汽六团,到了雷多,开始了真正的军旅生活。从修建自己的营房,到艰苦的新兵训练,一切都像是一幅新的画卷被打开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小肠气病发作了,被送进了野战医院。
这是野战医院,医生、护士、司药都是清一色的美国人,其中也有不少女军医。她们的军衔,有的比男军医都高。不论医生还是护士,对我们中国人都很友好,对工作也很尽职。
我还记得有一个美国女护士长,大概50岁上下,很瘦,个子不高,对人很随和。她照顾的一个伤员,不知道怎么的,好象是忘了她的叮嘱,在试图坐起来的时候,用了一下力,把身上还没有愈合好的伤口震裂了,殷红的血从绷带上渗了出来。她知道了,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帮他处理了伤口。然后很生气,一脸的严肃。最后,她把手抡起来,在他的屁股上,啪啪来了几下。我们都笑了起来,那真像是亲娘打子,手高高抬起、轻轻落下。
和我住一个病房的病员大多数人伤势都很重,因为他们都参加了攻打密支那的战斗。这里面有很多我的老乡——四川人。我记得,当时有个病友是四川新都的,他曾给我看过他的全家福,那是个幸福美满的四口之家。照片上的他既英俊又潇洒,可这个时候,我面前的他却是有点狰狞,他的下巴被弹片打掉了,整个脸部的轮廓变得畸形,那张脸像是拧在一起的毛巾般缩了。靠我床边的是一个19岁的河南小伙子,他是个机枪手,战斗中他的腿中了好多枪,那缝合的伤口像是在腿上安了条长长的拉链。还有人在肚子上插了根管子进行排便,更有不少缺胳膊少腿的伤员。看着他们的累累伤痕,我完全可以想象那仗打得多么惨烈。尤其是他们痛苦的呻吟声,在宁静的夜里让人有种揪心的感觉。
不过他们都很坚毅,更多的时候,忍着伤痛跟你讲激战的故事。他们说:“打密支那的时候,我们的主力还在离密支那主战场30英里的地方,美国人就用飞机奇袭的方法,把中国兵空降下来,那阵势起初把日本人吓住了,赶快跑,后来他们发现我们大部队并没上来,于是又回来开火还击,有的飞机直接被他们击落了。而后,就在降落场,我们用步枪、机枪、冲锋枪跟敌人交火了。到最后取得胜利的时候,一统计是我们每前进50米就死一个中国兵。而在攻打火车站的时候,战斗更是激烈到就是车厢间的争夺……”
每每讲到这些,伤员们都一下有了精神,好象病痛也缓解了不少。而我这个“小病号”更对他们充满了敬意!
在野战医院里,除了我们中国伤员外,还有美国伤员,他们不和我们住同一个病房,但住对门,大家相处得不错。我总觉得他们很热情、友好,待人也很平和。
有个美国人叫LONGSIN,大概30多岁。我老听别人叫他LONGSIN,于是,一天我看见他,就叫了声“LONGSIN”,他转过头来,友善地笑着问:“How do you know my name?”我指了指耳朵。于是,他对我的印象很好。还跟我说,老是有人拼错他的名字,没想到我读得这么准。因为有了这份好感,我们还一起去看电影。那是印度人开的电影院,卖票,门口是个大帘子,里面大概能容纳三四百人,长条的凳子并排着,除了有大厅,还用木头搭了简易的二楼。后来才发现,坐在那二楼上面的一般都是印度女人。那里的电影,就不是什么美国、英国的电影了,而是印度自己的电影,至于什么内容,我记不得了,但里面是有歌舞的。
在医院里接触的美国人是友好的,这是我记忆里很深刻的印象。
而我的另一次经历,却让我对美国人充满了感激。
那是我们汽六团的学兵队从雷多转移到密支那时候。因为是分期、分批走的,我和班长,还有另外一个学兵,三个人负责后勤物资的运送,开着GMC走在了队伍的最后。
去密支那必须翻越“野人山”,那山本来就丛林密布、高低起伏的,再加上又是雨季,路滑不好走,结果就在一个急转弯处,车子一滑,从起伏的山路上滑到了下面的岔路,幸好被高大的树木挡住,才没有造成车毁人亡的后果,可车子却卡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我们只有夜宿这里。好在送的是后勤物资,帐篷有的是,赶紧找了附近一个平坦的地方,安营扎寨。可很快我们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我们没有足够的干粮。虽然当时在修筑中印公路,敷设油管,可往来车太少,当我们听见声响,跑去阻拦的时候,就只见车屁股了。我们艰难地扛了三天,最后,找了墨汁写了块板子:“We have not eat for 3 days。”板子立在了上面一个平坦的路口旁边,希望有来往的车辆看到。等到第四天,我们几个人从外面找果子回来的时候,惊喜出现了。那个木板周围放满了食物,那是美军把他们的口粮留了下来,因为那上面打有USA的字样。当时我们的给养是英军提供的,无论在数量还是档次上都赶不上美国人的给养。精制的牛肉罐头、长条的全麦饼干、膏状的速溶咖啡、菠萝罐头、美国的幸运牌香烟,都齐刷刷地放在那里。水果罐头和膏状的速溶咖啡是在我们的给养里没有的。我们抱着大堆的食物,兴冲冲地往临时住所走去,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与感激,这可比野果子强多了。
这时,我们又发现了一辆美国拖车靠在了我们的车子旁边,看来这个急转处真是个陷坑。这辆车上装的全是钢管,应该是用来敷设油管的。管子有10来米长,直径大概有50-60厘米。这辆拖车上已经没人了,我想司机一定去搬救兵了,毕竟这样的物资是得赶快运送到工地上去的。看来,我们脱离困境的机会不久就会到了。果然,不出两天,当我们还没有把美国人精致而爽口的口粮吃完的时候,一辆大吊车来了。这大家伙先把美国的拖车拉上来,再用钢绳卡住我们车的绞盘,一用力,车上来了。我们露宿山野的日子结束了!
我们发动车子,向密支那前进。途中,又受到美国军人指路、加油的帮助,终于顺利地到了密支那与队伍汇合了。想起这一路的经历,美国盟友无疑是雪中送炭啊!
在密支那,我们到了那个激战过的飞机场。那里还散落着很多日本人的钢盔、枪械,最有意思的是那些散落的日本画报。大伙就凑在一起,猜测这看似和我们相似的文字传递了什么信息。我记得当时那张画报上有一幅美国战俘劳动的照片,下面配的文字则是:“英美战俘在慈祥的日军监督下愉快劳动。”而画报上“英米鬼畜”等字样更是随处可见。我看着想笑,因为这个时候,这群日本人才是真正成了鬼畜。
而那时,我也很自然地想起了我的病友们,那群可敬的中国兵,有功之臣,不知道他们的伤怎样了?
(陆涵玟口述 尤颖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