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戒律堂出来已经傍晚了。
即使修士可以辟谷,但对江寻真来说,禁食七天还是有些难捱——
修行人就是这样的,修为越高,身体素质越强,体内的灵力会自动转化成任何身体需要的物质,不怕冷不怕热不怕饿,受伤愈合的速度也更快,更接近仙人。
修为越低,灵力越弱,转化的越少,则身体素质更接近凡人,怕冷怕热怕饿怕受伤。
如今就算筋脉已通,但大幅运用灵力也会导致内丹破裂。
虽然那妖丹修补了些内丹裂痕,但江寻真还是打算去膳堂吃饭。
晚饭点,膳堂人很多。
江寻真打了饭,又装了一小盒蜂蜜,找了个没人的桌子坐下来。
她嗜甜,吃饭的时候喜欢往菜里加蜂蜜,是很奇怪的口味。
江寻真支着脑袋不着边际地想着,把蜂蜜加进菜里。
净明院的膳堂挺大,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一起用。
旁边桌上有新弟子看见江寻真,低声说:“江道君的女儿也来膳堂吃饭诶。”
桌上有个师姐也偷偷看了眼:“她经常来,这修为不吃饭可怎么活。”
那新弟子说:“之前几天都没见她,我以为她不来膳堂呢。”
师姐捂着嘴轻轻笑:“听说犯戒被关了七天禁闭,所以今天才看见人。”
江寻真一个人坐着,身后是窗,夕阳的光透过薄薄窗纸照进来,给她周围氤氲了层朦胧光束。
她眼睛微垂着,能看见侧脸轮廓被光照着,另一半脸逆光隐在阴影中,睫毛和发丝泛着浅浅金光。
新弟子低声说了句:“她可真好看。”
桌上那师姐耸耸肩,叹口气:“好看有什么用,根骨不好,天财地宝用尽了也才筑基中期。”
新弟子听见这话,猛然想起那天分级考武试上,江寻真把人压着打的画面。
他倒吸一口凉皮,静默半晌,说:“林师姐,我觉得咱们看人也不能光看修为境界,说不准在藏拙。”
不过那天分级考出了事,分级考上的具体情况长老们不让往外透露。
林师姐白了他一眼:“好好吃你的凉皮。”
新弟子又埋头吸凉皮去了。
林师姐看着江寻真,低声幽幽叹气:“她能藏什么拙,怕不是都扛不住我一招。江道君一世英明,有这样的女儿,真是可惜了。”
江寻真现在修为还真不止筑基。
只不过修士修为每升一阶都会有相应强度的雷劫,她筋络通了,修为猛涨,却并无劫数降临。
很难准确判断她的具体境界,江寻真估摸着自己有个金丹大圆满或者元婴前期了,至少能听清别人小声议论。
她慢吞吞放下筷子,转眼看向林师姐,牵唇无声笑:“是吗。”
林师姐看她突然转头说话,吓了一跳:“啊?”
江寻真平静说:“你听起来很想和我打一场。”
林师姐:!
没想到江寻真一直听见她说话,也不知道听见了多少,她一整个尴尬起来。
头低下去,她说:“没有没有。”
江寻真姿势不变,仍然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很澄澈,像一潭干净的死水,看上去水温还好,但若是伸手触碰,就能感觉到这水潭冰冷刺骨。
她一个字都没说。
空气里有那么几秒的安静,很难捱。
林师姐低着头,被她看得头皮发麻,都不知道她这样盯着自己是几个意思。
半晌,她绷不住,吞吞口水说:“抱歉。”
江寻真闻言,轻轻嗤了声,没说话。
又转回头去吃饭了。
林师姐低着头,脸有点红,手握紧了。
自己桌上几个师弟师妹都看着她,她咳嗽一声:“都看什么,吃饭。”
这时候。
元秋归和薛溯勾肩搭背也来了。
看见江寻真一个人坐着,元秋归把饭盘放桌上,拉着椅子坐下来:“师妹,刚走那么急,以为你回去了呢。”
薛溯也把餐盘放下。
他往江寻真餐盘里瞄了眼,挺惊讶:“吃这么甜?”
江寻真撩起眼皮子看他,似乎在问你有意见吗。
薛溯嘿了一声,也去打了一小盒蜂蜜,加菜里拌了下:“我尝一下。”
江寻真没理他,原本想走,但看见元秋归,突然又停下了。
她想起宋轻的断剑,问元秋归:“你们神武门是修炼器之术的,可以帮我修一把剑吗?”
元秋归摇着扇子:“看看。”
江寻真把断剑掏给他。
元秋归“刷啦”一声把折扇收起,接过剑,有点惊讶:“宋轻的剑?她居然把剑借你?”
他啧了声:“她爱剑和爱自己眼珠子似的,你把她剑弄成这样,她没把你头拧下来?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江寻真:“要是修不好,我头可能真不在了。”
元秋归想了下:“修剑好修,但这把剑是玄铁灵石炼的。玄铁灵石不好找,去万劫之境碰碰运气或许能找到。”
万劫之境是六十年一开的秘境,里面关着很多邪祟,危险程度高,但对应的,秘境里也有很多奇珍异宝。
江寻真问:“万劫之境什么时候开?”
元秋归说:“半个月后吧,你运气还挺好,能赶上。不过你要怎么进去?”
很多修士都想进万劫之境,然而这秘境就算是开了,想要进去,也要条件。
进万劫之境的条件便是随身佩戴一样极为阴邪之物,多是魔龙鳞片,邪蛇眼睛这类的。
这类邪物大多都被修仙宗门镇压住了,所以能进万劫之境的大多也是宗门子弟,散修的数量少一些。
江寻真撑着脑袋,翻了翻盘里的饭菜:“净明院镇了条邪龙。”
元秋归试探问:“你要去取鳞片?”
江寻真嗯了声。
元秋归摇了摇扇子,没说话。
大部分修仙宗门都有规矩,谁想去万劫之境,取阴邪物的时候要靠自己。
宗门并不会帮忙,毕竟如果连从镇压的魔物身上取信物都做不到,进了万劫之境又怎么活着出来?
薛溯埋头吃饭,这会儿抬眼看了下江寻真。
少女侧颜逆光,动作和语气是惯有的漫不经心,好像在说一件很小的事情。
但其实她很认真。
薛溯在心里这么想道。
他挪开目光,问元秋归:“师兄,万劫之境里镇压了很多阴邪之物吗?”
如果要佩戴阴邪之物才能进去,说明万劫之境里镇了很多至阴至邪之物,所以只有气场相同,才能进。
元秋归说:“对。”
薛溯大大咧咧笑了下,侧头看江寻真:“那你取龙鳞的时候也叫上我。”
元秋归听他这么说:“你也要去?”
薛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很亮:“去啊。看看去。”
元秋归看大家都去,道:“那我也去。正好进万劫之境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宝。”
他看江寻真:“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取龙鳞?”
江寻真还没说话。
这时候,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嘈杂。
她扭过头看,就见有个眼睛上覆了白纱的少女一手端菜,一手拄拐路过。
少女不小心撞到林师姐的肩膀,饭菜洒了林师姐一身。
下一秒,林师姐腾地一下站起来,抓住少女:“你干什么?!”
少女吓了一跳,赶紧道歉,伸手摸索着要给林师姐擦衣服:“对不起师姐,我、我看不见。”
林师姐把她的手打掉:“看不见?”
盲女点点头,指了下自己覆目白纱。
林师姐冷笑道:“别找借口。净明院能收你,你就肯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我不信你是不小心的。”
盲女抓着拐杖,脸色煞白,连连摇头:“师姐,我真的是不小心的。我看不见。对不起,我、我帮你把衣服洗干净吧。”
盲女看起来年纪不大,身上净明院的广袖制服是最小号的,但对她来说还是有点偏大了,衣服是白色的,眼睛上也覆的是白纱,衬得她整个人更为苍白。
她看起来很弱。
林师姐刚才被江寻真堵得那口气本就压在心里。
她看不起江寻真,又碍着身份原因不敢发难,这会看见个怯懦的瞎眼姑娘,心里恶气更是袭上来。
她道:“好啊,你和我打一场,若是接不住我的招式,我就信你是不小心的。”
这话说的就像是要单方面殴打盲女泄愤一样,偏偏又能堵得人哑口无言。
盲女说她看不见,是无心之失,那就要证明自己是真的弱。若是接住林师姐的攻势,就代表她多多少少能看见点。
还有点偷换概念的意思。
盲女咬着嘴唇,往后退一步,却被林师姐抓住肩膀。
紧接着,她脑中倏然浮现出个短暂的画面——
林师姐被一道灵力击退,唇角都溢出血迹来。
盲女是今年新入门的外门弟子,她灵力低微,只能上入门课,更遑论把林师姐打退。
她有点惶恐,摇摇头:“师姐,不要吧,我真的是不小心的,我会把你的衣服洗干净的。”
薛溯在后面听得皱起眉头。
他起身,用刀鞘轻轻抵在林师姐的手上,把她的手从盲女肩膀上挪开:“人家都道歉了,洗干净衣服还给你还不够吗?”
林师姐说:“少管闲事。”
薛溯挡在盲女身前:“我就管。你有本事欺负人家,你有本事来和我打啊?”
林师姐皱眉。
她知道薛溯是今年新收的内门弟子,灵根很强,她多半打不过。
于是她不说话,身体侧了下,直接运灵力,越过薛溯朝着盲女发起攻势。
这道灵力又快又猛,看着真的像泄愤一样。
薛溯赶紧抬手去挡。
然而这时候,灵力打翻旁边茶杯,杯子碎片朝着江寻真飞过去。
江寻真见状,手中金光一闪,挡住那些碎片。
她侧目看了眼林师姐,又瞧见盲女瑟瑟发抖站在薛溯身后,突然轻笑着改了主意。
手中灵光突然变强,紧接着她手腕一翻,一道灵力又朝着林师姐击过去。
这道灵力裹挟着茶杯碎片,还有林师姐之前击出来的那一招。
林师姐等金光到眼前了,才意识到这是江寻真动的手,她迅速运灵力抵御。
然而下一秒,抵御不住,她整个人被灵力震了好几米远,身体撞在墙上。那些茶器碎片朝她飞过去,但没有扎在她身上,而是精准地钉在她头顶上。
生死一线,林师姐心跳得很快,额头上直接出汗了。
她唇角溢出血痕来,吞了口唾沫,难以置信地瞪眼看江寻真——
怎么可能?
江寻真随便动动手,她竟然一点还击之力都没有!
她可是金丹前期修士!
江寻真甚至能控制灵力精准把碎瓷片钉在她脑袋上。
林师姐胸口剧烈起伏,后背湿透。
江寻真两根手指慢吞吞捻起桌上一片碎瓷片,慢条斯理道:“和别人打架,结果招式朝我这儿来。看来你真的很想和我打一场。”
林师姐不敢说话。
盲女听见动静,吓了一跳:“怎么了……?”
元秋归上去安慰她,摸摸她头发:“没事了,别怕。”
盲女慢慢点头。
元秋归扶着她坐到桌子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盲女说:“我叫南秀,是今年新来的。”
元秋归摇着扇子笑了下:“我记住了。”
薛溯这时候也坐下来,很好奇地问南秀:“你看不见,但是你能过招生会的入山考核?”
南秀轻轻点头:“我看不见,但有时候脑子里会有画面。”
画面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而且这些画面也并非每次都是眼前之物,有时是面前道路,有时是预知,有时是别的,她很难分清楚这些画面的具体意义。有时候,甚至她面对别人时,自己的五感能和对方感同身受。
南秀从小就这样,夫子说她眼瞎但心明,或许上山修行会找到更适合她的路。
桌子是四人桌,薛溯和元秋归并肩坐着,南秀坐在江寻真旁边。
她意识到是旁边的师姐帮了她,又转过头去道谢:“师姐……”
然而只是略微凑近江寻真一点,南秀就感觉到一阵灼热感。
好像有火焰自上而下把她包围,肉身都焚烧成灰烬。
太烫了,南秀下意识“啊”了声,弹开一点。
江寻真眼梢动了动,还是没说话,似乎不太在意的样子。
这灼烧感很快就过去了,南秀捂着心口,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
她喘着气,有点结巴地和江寻真解释:“师姐,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想给你道谢。但突然感觉很烫。”
南秀甚至有点语无伦次,快急哭了:“我我我、我,我是觉得你身上很烫。不对,我,我是看见满天金色的火焰像下雨一样落下来……我——”
江寻真最开始还心不在焉的。
但听见最后一句,她脸上散漫的表情猛然凝固。
琥珀色的眼睛定定看着南秀,问:“你说什么?”
火焰。
漫天的金色流火,将周遭一切焚尽。
这是她上一世死前,自爆内丹,拉着谢煊同归于尽时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