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被阵法的余波震荡,无风而动,声音响彻整个净明院。
此刻,所有身在净明仙山的人都听见钟声。
仙山上,不知哪一峰的某处宅院中,云雾缭绕弥散进院里,在院中花木上都盖上层白雾。
院子最东的角落有个房间,门窗都被云雾和茂盛的花树掩着,不见日光。
房间里很暗。
随着钟声不停地响,床上有个身影动了动。
床上那人一只手从床沿垂落下来,手指有种病态的苍白,指节上缠着的血色傀线断了几根。
他艰难咳嗽几声,血从嘴里涌出来,把衣领染红,低声道:“我难杀?”
因为力气耗尽,所以他没睁眼,只是在自言自语:“什么时候能找到我呢,薛溯。”
声音嘶哑尖锐,如古琴弦断。
鼓楼边。
江寻真听见薛溯叫她,轻轻撩了下眼皮。
他之前被她弄得不高兴,
可是一口一个“喂”字地叫。
她咽下喉间血腥气,哂笑道:“还记得要叫师姐呢。不生我气了?”
这语气倒是一如既往有点懒散在,像是根本也不在意他怎么称呼,只是随口问问。
薛溯闻言,纠正道:“小师姐。”
他把刀从泥地里拔出来,小心翼翼把刀尖上的泥土擦干净,补充道:“你比我小。”
修士间确实也是这样的,唤入门早的师兄师姐,入门晚的师弟师妹。
若是入门早但年纪小,确实少不得唤一声小师姐、小师哥。
江寻真哦了声。
薛溯蹲下身,平视她,笑道:“我又没那么小心眼,就那点气,我一会儿就把自己哄好了。”
他心说,
她也就是嘴巴气人了点,
说到底,他和她又没隔着像他和傀三那样的仇怨,他也不是爱计较的人,她年纪还比他小,他和个小姑娘计较什么?
自己生一会闷气差不多得了。
他指了指她衣服上的血迹,又指指自己身上的伤:“而且咱们现在也算过了命的交情了吧,我和你怄那点气做什么。”
说着,他又朝她伸手:“行啦,我早不生气了。来,扶你起来。”
江寻真没伸手。
薛溯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很脏,上面全是血,于是用了个净手诀:“你还能走吗?”
江寻真拿着两截断剑,思索了一下,然后背往后一仰,直接靠在鼓楼的柱子上了:“走不了。”
薛溯:“……”
薛溯说:“那我背你?”
江寻真又指了下昏迷着的二号:“这还有个人呢。你背我走,他怎么办?坐这儿等人来吧。”
薛溯点点头:“也是,闹出这么大动静,大家应该都听见钟声了。”
江寻真闭上眼,没说话了。
薛溯蹲在她旁边,蹲了一会,感觉二号弟子晕在断崖边上不太安全,又过去把人拖到鼓楼下面。
江寻真还是没说话。
她安安静静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薛溯一屁股坐在她旁边,支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又叫她:“喂,小师姐。”
江寻真惜字如金:“说。”
薛溯忍不住问:“你刚才看见我身上的业障了吗?”
江寻真睁开眼睨他:“我没瞎。”
薛溯下巴撑在刀鞘上:“那你不问我?”
江寻真散散漫漫笑了:“你这话说的。我问你,你会和我说实话吗?”
薛溯伸个懒腰,呲牙冲她笑了下:“好像也是,问了我也不会说。”
他语气轻轻的,不经意间就带了点少年人身上独有的朝气和痞气。
江寻真闭上眼不看他:“你还挺理直气壮的。”
薛溯伸懒腰扯到伤口,“嘶”了声。
他不喜欢太安静的环境,捂住伤口,又想说话。
不过这次江寻真先开口了:“你好像和刚才控傀的人很熟?”
薛溯思索了一下:“你说傀三?”
“他好像是专门冲你来的,”这没什么不能告诉她的,他擦擦刀鞘道:“但我和他有仇,见他一次打一次。”
江寻真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她确实不知道傀三为什么冲着她来,也不知道薛溯过去和傀三有什么恩怨。
但是她也没继续问。
她有点难信任他,毕竟来的第一天就跟在她后面鬼鬼祟祟进藏经阁,浑身业障,还认识这个傀三。
怎么想都很奇怪。
她有一瞬想过和长老们举报薛溯进净明院动机不纯,但这种事关乎是否除名薛溯,净明院在这种事情上一向很谨慎,就算告诉江道衍,江道衍也会和她说要讲证据。
但她手上又能有多少证据呢?没多少。
她不喜欢做多余的事。
至于傀三为什么冲着她来,她自己会慢慢查清楚的。
事情太多,她无法兼顾,只能分个轻重缓急,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内丹的事。
江寻真闭着眼睛思索,手指下意识抚上左手的手腕。
重生回来后,手腕上并没有那根红豆手绳,可是摩挲红豆手绳已是习惯。
即使如今手腕空无一物,她还是会下意识抚摸。
鼓楼在仙山最高的孤峰上,这地方终年云雾缭绕,但山顶荒芜,灵气稀薄,不利修行。
所以这整座峰都没什么人来。
甚至玉书那些传音的功能都多多少少要用灵力来驱动,但这地方灵气稀薄,很难用玉书将消息传出去。
薛溯拿着玉书把玩了会,又没事干了,觉得有点无聊。
他支着下巴看江寻真,江寻真闭着眼,脸色苍白,很虚弱。
他思索了一下,没去打扰她,又去看昏迷的二号。
二号刚才被傀三控制,薛溯和他交手,刀子在他肩膀上捅了个血洞来,现在血还没完全止住。
薛溯想了下,从衣摆撕了块布条下来,给二号的肩膀简单包扎止血。
他系了个很丑很丑的蝴蝶结。
另一边。
江寻真和薛溯一离开,宋轻就用玉书传消息给长老们了,然后也跟着追人。
然而薛溯能追上傀三是因为太熟悉,江寻真当时是立即跟上薛溯的。
但宋轻不同,考点还有别的弟子们,大家都很惊慌。她先主持了大局,又传音给长老们,所以等她上去的时候,江寻真和薛溯早就没影了。
直到钟声响起,她才和长老们一起找到了鼓楼。
众人刚到峰顶,就看见江寻真和薛溯靠在鼓楼柱子上,二号昏迷躺在地上。
宋轻赶紧走上去:“可有受伤,那邪术是否……”
她话说到这,目光突然落到江寻真身上,然后话音猛然顿住——
她借给江寻真的剑断了!
江寻真听见声,睁开眼瞧她。
宋轻手指紧了紧,语气都能急了,声音拔高两个调:“我的剑……?!”
宋轻很爱惜这把剑。
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的。
江寻真手指捻剑锋,低声说:“抱歉师姐,但刚才情况确实危急。”
宋轻盯住断剑。
她的剑是用玄铁灵石铸的,可以说是无坚不摧,连这剑都断了,可想而知刚才有多危险。
这事说江寻真也不是,不说江寻真,心里又堵着口气。
沉默一瞬。
江寻真刚要说话,然而还没张口,后面几个长老过来了。
五长老走过来严厉道:“宋轻!你师弟师妹命都差点没了,你为一把剑负气,像什么样子?”
宋轻不高兴道:“爹!”
五长老说:“送你这剑的人早就死了,你也该放下了,结果你每天就知道抱着这把破剑,也不成亲,难不成还想嫁给个死人不成?这把破剑早该丢了!坏了正好!”
宋轻抿着嘴不说话了。
眼睛红红的,不太高兴的样子。
五长老骂完,又看向江寻真和薛溯:“你们两个伤势如何?”
无方长老也一起来了,看见江寻真靠在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走上前去扶她:“自己什么修为自己不知道?这么危险的地方还敢追过来!我看就是罚你罚得不够,不长记性!”
三长老说:“无方,先别骂孩子们。”
他看着江寻真:“阿寻,告诉师叔刚才都发生什么了?”
这一次事情大,手头没事的长老们都追过来了。
江寻真看了一圈,问:“我爹呢?”
无方说:“瀛洲和南泽边界有个封印松动了,不少邪祟逃出来,你爹赶去加固封印了。”
江寻真“哦”了声。
她把刚才的事大概说了一下,原本想把自己被关进法阵的事说了,但是说话间,抬头看着众长老,话音突然又顿住。
那个傀三,能在这种时候袭击她,还能恰如其分选鼓楼这种地方,应该相当熟悉净明院了。
他会不会根本就是净明院的人?
江寻真试图去回忆上一世里,是否有类似的事发生过,
但有些记忆就像被人刻意从她脑海里抹去了一样。
她记性真的很差,为什么连这样重要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江寻真有点头疼,按了下额角,止住话头:“大概就是这样,没什么别的特殊的事情了。”
五长老点点头:“我们会查清此事的,先都回去疗伤吧。”
他指了指昏迷的二号,和宋轻说:“你把他带回去。”
宋轻一言不发去扶昏迷的二号。
众人再呆在这儿也没用,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该去查事的查事,该去疗伤的疗伤。
江寻真和薛溯也往回走。
等长老们都走远了,她轻声叫住宋轻:“师姐。”
宋轻回头看她。
江寻真把两截断剑揣进袖袋里:“这剑能修,你想让我赔你一把更好的,还是找人修好这一把?”
宋轻脚步一顿,有点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薛溯跟在旁边,也有点意外,侧目看江寻真。
江寻真这人平日里对什么都有点轻飘飘的,一副漫不经心的样。
断剑这事也是情非得已,主要责任不在她,原以为以她的性格,会浑不在意。
但她却还是和宋轻提起来这件事。
宋轻说:“我不要别的剑。”
江寻真承诺道:“那我找人修好。”
宋轻板了半天的脸上表情终于松动:“好。”
她眼睛还是红的,补了句:“你自己答应的,若是修不好,你给我等着。”
江寻真笑开了:“好。”
宋轻说:“你笑什么?你还要挨罚呢。”
她转眼看薛溯,下巴抬了抬:“还有你,你也要去领罚了。擅闯藏经阁三楼,你俩是一起的。”
薛溯“啊”了声,有点不情愿:“都受伤了还得挨罚啊?”
宋轻说:“三长老说照样罚,不过看在你们都受伤了的份上,无方长老给你们改成禁闭思过七日,藤鞭不抽了。”
她看了眼江寻真,难得多说了句话:“无方师叔虽对你严厉,但还是疼你的。”
江寻真“嗯”了声。
薛溯凑上去,把掌心伤口露出来给宋轻看,眼睛亮亮的:“师姐师姐,要不你帮我能说说情——”
宋轻抓着二号快速溜了:“不可能!”
虽说受伤也要挨罚,但罚跪和抽藤鞭改成了禁闭,也算好事。
江寻真和薛溯被分开关在戒律堂相邻的两个思过室里。
作为体罚,禁闭思过算是不用受皮肉之苦的,但思过室内太安静,无法使用玉书,也无法和人说话,甚至思过期间要辟谷,就这样持续七天,精神上还是有些折磨的。
这里没有窗户,所以看不见外面的光景,无法得知现在是一天里的哪个时辰,更不知道进来了多久。
江寻真靠坐在角落里,起初还能想些事情,后来索性闭上眼开始运灵力修炼。
屋子角落里燃着蜡烛,所以屋子里倒是亮堂的。
金色的光影倒映在她侧脸,给她睫毛上晕上一层浅金。
她身侧的影子被拉长。
然而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缝里突然挤进来另一道影子。
那影子悄无声息地靠近她,身后牵着几根细细的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