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卜谷的《红军留下的女人》这部书稿,不时泪涌眼眶,不能自已。读罢掩卷,心头分外凝重。
“女人是水做的。”“女人的名字叫弱者。”——这是曾经有过的话语。
前者的意蕴是多重的,如指女性的清纯、秀美等,但也有柔弱似水的含义;后者即直白女性的脆弱。在性别气质的划分中,历来有男性为阳刚、女性为阴柔之分别,而且往往把阴柔与脆弱划等号。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偏见。还要说的是:相对于男性,女性在生理和社会角色等方面因其特殊性,在家庭和社会中会有着别样的、甚至是更深重的担当。在常态的生活中是如此,在非常态中更是如此。
本书讲述的正是女性在特殊际遇中怎样担当起坎坷与苦难的故事。
故事大都发端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朱毛”红军下井冈山之后,挥师转战赣南、闽西,创建革命根据地。当年的革命如火如荼,“横断半壁,红透南国”。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1934年10月,中央红军主力却不得不撤离中央苏区,踏上艰险的长征之路,由此中央苏区最终丧失。
红军主力走后,革命队伍中却有许多人因种种原因留了下来,留在这片即将面临血洗、清剿的土地。“留下来的人们”中,有不少是女性。
《红军留下的女人》给我们展现了十几位女性在这样的重大生活变异后的命运。她们当中,有的自身就是红军战士,有的是红军的妻子,有的既是战士也是妻子,还有的是尚未成人的孩子。她们中的许多人,本有着如花的青春年华,有着火热的斗争生活,也有美好的爱情和婚姻。红军主力走了,她们被留了下来,如离群的雁,如风中飘落的叶子,生活一下子产生重大跌宕。她们留下后,面临着极其艰险、极其困难、甚至是极其无奈的处境:这里有生存的困境,在卷土重来的反动武装(如还乡团、铲共团、挨户团、搜山队)的“斩草除根,诛家灭族”和“屋换石头、人要换种”的疯狂叫嚣和残酷杀戮中,她们要活着,甚至还要继续开展斗争,就要历尽常人难以体验的艰辛:或四处转战,或颠沛流离,或隐居深山,或藏身民间,或剃度为尼,更有的在斗争中英勇献身。这里有性与婚姻的尴尬:有的夫妻分离,长期杳无音信,当发现丈夫竟然活着时,自己已为他人妻,于是只能遗恨终生;有的被恶霸多次变买,沦为性商品和传宗接代的工具;有在困境中将就的结合,给未来的生活带来无法言说的苦涩;有的终其一生在等待,坚信丈夫会回来,而其实她所等待的丈夫数十年前就已经牺牲。这里有复杂斗争中产生的误会,到头来反而坐进自己人的牢狱之中,长期蒙受不白之冤。这里有骨肉之间的悲欢离合:有离散数十年后再次团聚的“悲苦的喜事”,也有依然在幻想着童年的年迈的孤女……
由水做的女人、被称为弱者的女人,就这样被推到最粗砺的生活中接受磨难。柔弱与粗砺、女人与苦难相互照明,那苦难就更加彰显,那柔弱的便也呈现出了韧性来。柔能胜刚,在苦难面前,女性往往表现出比男性更大的耐受力。就像荒野中的草,能经受连大树也要折服的疾风。是的,她们是生长在干涸贫瘠的沙砾中的草,生境恶劣,孤独无依,没有粗壮的根系、躯体和枝柯,靠什么抵挡袭来的狂暴?恰恰靠的是柔韧。而要做到这一切,却又要付出怎样的努力和代价呀。这些女人的力量能从哪里来——是因为信念?是因为爱与痴情?抑或因为女人的天性使然?——我依然不得其解。我们为这些女人的命运扼腕叹息,更为她们在苦难面前透出的精神与性情——无论是因为信念、还是爱与痴情或天性使然——而经受心灵的震憾。
沙砾中的草,却能开出清丽的花儿。苦难中的女人们,以她们的坚忍、执著、奉献,以她们面对坎坷、磨难和无奈时的从容、无悔和淡然,而释放出女性内在的心灵之美:马前托孤,身陷囹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斗争不止的李美群;不意入庵为尼,坚信红军会来接她归队,临终也未能如愿但仍口占一偈“生是红军,死也红军,来日转世,法号红军”的“红军尼”弘菁;在太长的等待中,因顾虑太深,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被如何评价而不敢在解放后与组织联系而抑郁而死,死时还把保存多年的一枚苏维埃红印放在身旁的“女红匪”廖秀姑;革命70多年,到死却还是个临时工,又因有一位被拉壮丁当过国民党大兵的丈夫而累遭责难和折磨却无怨无悔的彭国涛;苦等五十多年丈夫未归,为延续家门的灶火,含辛茹苦将两个残疾人收养为儿子儿媳以传宗接代的池煜华……她们的人格和品性无不让人动容,她们是一朵朵在苦难的沙砾中绽放的女人花。
赣南是一块历史积淀分外厚重的红土地,作家卜谷长期来扎根于此,在深厚的红壤中采掘不止,并不时向世人奉献出他的成果来。前些年他的一部长篇小说《少共国际师》,在反映严峻的战斗生活同时,更多的是表现少共战士的童真、童趣与童智。而在这部沉甸甸的书中,让人感受的却是深沉与凝重。朴实的文笔,具有区域特色的原生态的历史与生活的写实,让深藏于赣南群山皱折中的鲜为人知的故事呈现于世,并见证苦难的凝重和承受苦难的女人们的生命力之顽强和品性之美丽,这就是本书的魅力所在。
还值得一提的是,卜谷的腿脚不太利索,直说了是有点跛,可他惦记着这些快要被人遗忘了的人和事,或被这些人和事所感动,也想让它们感动别人,于是跛着不太利索的腿脚,踽踽奔走于赣南群山的皱折中,当然还穿州过府,去了外省和京城,历时十几年,去采撷这些故事的素材。他不满足于道听途说,非要见到主人公,主人公不在了的,也要找到见证人,务求真实,力索细微。其情其行,亦让人感动。
感谢卜谷,将那些被遗忘的让我们记住。
本书的编辑郁丹女士嘱我为本书写序。我在感动之际,写下一点读后感,可为“序”乎?
荒坪(陆定一的外孙,现为江西理工大学教授、文法学院院长)
2006年1月8日于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