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煤之殇,晋之殇 先练几句“行话”

说到山西的煤老板,我们必须先“入乡随俗”,学几句当地的“行话”。

煤:又叫“炭”,就是煤炭,这是山西人对煤的俗称。

细炭:“细”,就是“细粮”的“细”,细炭就是质量优良的“炭”。

窑:就是煤矿,在当地又称“煤窑”,这是山西人对煤矿的俗称。

黑口子:即“黑窑”,也就是无证煤矿,当地人也叫“口子”。

窑衣:矿工在煤矿干活时穿的“工作服”,其作用不是“御寒”,而是“遮体”。由于矿井内空气不流动,所以温度一般不会下降,再有就是矿工在高强度劳动后,浑身发热,汗水遍体,单薄衣服正好在这种环境下使用。家里亲友穿过的老式军装、秋衣、短袖、短裤或者破烂堆里捡回来的衣服都是工人首选。

铲垅:又叫过垅,这是采掘业的专门用语。煤炭在地下都是以层分布的,煤层和煤层之间有厚厚的岩石层分开,根据采煤需要,通过岩石层进入煤层采掘。“过垅”就是“通过岩石层”。

老头:就是煤矿坑下最高“领导”。其职责是协调、指导生产过程中发生的各种问题,对整体采掘工程和施工安全负总责,这要求当职者首先要有相当丰富的坑下作业经验,熟悉坑下各工种的流程衔接,其次又善于指挥、协调坑下煤炭生产“单元组合”。

挖工:又称“煤窝手”、“挖窝的”,这是坑下主要工种之一。在小型煤矿,煤炭的采掘都是以人工方式进行的。“煤窝手”挖煤的主要工具是“煤镐”。

拉工:坑下主要工种之一。这些人用坑下专用人力车把挖工挖出的煤炭运送到指定地点。由于矿井内空气潮湿,地下水渗浸,路面凹凸不平,泥泞异常,加上长期碾行,坑下地面岩石上的车辙已下陷近15厘米,拉工在坑下拉一车500斤的“炭”负重前进非常困难,每车煤炭是按体积计算的,4车为一吨。

一般地,在一个生产组合“单元”中,一个挖工所挖出的煤炭可供一个拉工拉运,二人工作强度、劳动量基本相当。

矿车:在地面煤场和坑下采煤区之间运送煤炭的专用“工具车”。矿车一般是两到三节如火车车厢一样联结在一起。

推矿车的:坑上地面辅助运“炭”工种之一。通过矿车把矿井下工人生产的“炭”运送到地面煤场,操作矿车装卸煤炭的工种就是“推矿车的”。

补胎的:坑上辅助工种之一。由于矿井里环境恶劣,人力运煤车损坏严重,尤其是车胎爆炸、漏气、断轴、断辐等。损坏的工具及时运达地面,煤矿专门安排维修工人为拉工服务。

推坡的:坑下辅助工种之一。由于坑下地势复杂,拉工要完成运煤任务,必须有人在煤车后推车,帮助拉工前进,这就是“推坡”,俗称“推坡的”。

拉绳的:坑下运煤通道高低不平,上坡下坡是常有的事。拉工要完成运煤任务,必须利用卷扬机通过挂在车轴上的钢丝绳,帮助拉工“上行”,每“上行”一趟,就要专门有人把钢丝绳挂钩拉下去,为运煤车下一次“上行”做好准备,这就是“拉绳的”。

拉带:拉工辅助工具之一。工作时,把绳带套在肩膀上,另一端通过挂钩挂在煤车上,以便更能让肩、手使上劲。

挡风的:这个行业流行于上世纪八十年代。顾名思义,就是“遮挡风雨”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个行业的“角色定位”就是帮助煤老板应付、逃避各种“检查验收”,以维持煤矿正常生产的“护矿保镖”。这一行主要由当地行业管理部门负责人组成。

对缝的:这个行业流行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是相当于农村集贸会中骡马市场上的“马侩”,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在煤老板和当地行业主管部门之间牵线搭桥,为煤矿正常生产服务,如在政府部门办理煤矿生产许可手续等。

墙:从规格、作用和档次上看,“墙”要比“挡风的”还“挡风”。一般地,“墙”是不会主动找煤老板的,煤老板必须通过“对缝的”找到“墙”,通过多次行贿或赠送“干股”,“墙”与煤老板形成“利益共同体”,有了“墙”,煤老板不仅有了在煤炭市场上炫耀的资本,还可以排挤竞争对手,操控煤炭市场,甚至渗入当地政府部门的行政生活。

记工员:坑下主要工种之一。主要记录各工种在煤炭生产过程中发生的工作量,用以计算矿工工资酬金的依据,同时,还监督拉工运煤车是否足量。从事这一工种的记录人员必须是煤老板的亲信或亲戚,要求他们始终站在煤老板的立场上工作。

黑狗子:专门趁夜色在煤矿储煤场偷煤炭的人。

遭遇“黑狗子”

康城,距太原城东南三百里产煤区里的一个偏僻小镇。

这是一个晋东南典型的山区小镇,夕阳西下,山风轻拂,群山环绕在它的周围,默默呵护着这里的繁华与宁静。

在镇南汽车站,我见到了朋友介绍的“地陪”兼“向导”小李,开朗大方的他是土生土长的康城人,现在在一所乡镇小学当老师。寒暄过后,我们决定先到康城的新兴煤矿。

到了镇口,正好赶上当地农村的“会”。

只见街道两边摆满了小吃摊位,卖凉粉的、卖麻花的、卖烧饼的到处都是。蒸的煮的炸的,汤汤水水还挺香的,用竹杆和木棍挑起的篷布一顶接一顶。

一个卖汽水的摊位前,几个妇女正座在树荫下聊天说笑,有的纳鞋底,有的搓麻绳,有的正挤出雪白肥硕的乳房给怀里的小孩喂奶,有的则正肆无忌惮地说笑着。

吃了一碗刀削面,我们继续向东。

几小时山路后,在一座小山头停下。

“山下就是(新兴)矿。”

眼前的“新兴”正好被夹在两座山脚深处。

在残阳下,一座由钢筋支起的吊车塔歪歪斜斜地撑座在井式出炭坑口,像一位筋疲力尽的老矿工,几辆来回运送煤炭的矿车,没精打采地停在坑口周围,不远处,五六支空空如也的炼焦炉横七竖八地“晒暖暖”。

看来这个“新兴”是有年头了。

走下一个小坡,看见一头鞍辔整齐的小毛驴正聚精会神地吃料草,身后是胎饱气足、坚固结实的小木车,瞧这阵势,好像随时准备出发。

只见车不见人,咋回事儿?

“这是‘黑狗子’的车。”

他说,随着煤炭市场的进一步繁荣,一个“新兴”行业诞生了:在煤矿周围的村庄里,一些人不劳而获,专门趁黑夜在炭场偷盗煤炭,当地人称他们为“黑狗子”。

他们常常白天睡觉,晚上“干活”。

有时,这些偷来的炭在他们家里实在放不下,就拉到县城里去卖。

小李说,干这一行最重要的是“力气大”,因为一袋炭百十斤重,一般要走好几里山路,有时一晚上跑几十趟。

还有,这些人挑选煤炭的功夫更绝,能在黑暗中根据份量轻重、煤质软硬“摸”出“细炭”还是“干炭”。

“细炭”是当地人对优质煤碳的别称。

“干炭”就是煤块中混杂石质成份,无法充分燃烧的煤炭。

他说一个“黑狗子”曾告诉他晚上偷煤的“经验”,说如果你在晚上“摸”到煤块上有又软又滑的“稀泥”,那就马上扔掉——这不是“稀泥”是人屎!

原来,在矿井深处的采掘工作现场,一般是没有供工人“方便”的地方,大家要解决“问题”,根本不可能坑上坑下来回跑,因为这样既浪费时间又误工夫,还不如干脆就地“解决”,然后掺进煤堆随矿车运到地面炭场。

小李指着远处一排低矮平房后的树丛说:“你看见没,那就是‘黑狗子’‘下夜’(晚上偷偷运送煤炭)时常走转运煤炭的‘中转站’。”

我说:“看见了!”

“看见就看见了,你瞎嚷嚷什么!”

正说着,对面过来一位小伙,耷拉着两只灯泡眼边走边提着裤子,看样子是刚刚屙完屎尿。

我俩会意地哈哈大笑。

“这是‘黑狗子’杨秀英”,小李认识他。

“刚起来啊?”

“嗯。”

“要上工啦?”

“嗯。”

“你大声点,又不费电!”

“嘘,你他妈小声点!”杨秀英习惯性地左右回顾,给小李来了一句“行话”。

“好好,你忙你的,我们不影响你‘干活’。”

下到山脚平坦处,一排矿工宿舍挡住了去路,在屋后一个偏僻处的草丛中,我们看见一盘盘一砣砣的大便一字排开。

软的、硬的、稀的、稠的,奇形怪状;黄的、红的、黑的、绿的,五颜六色。每一盘前面都有大小粗细不一的小洞洞。

不用问,这是工人大便时用烈尿冲击的“杰作”。

“这是个在坑下干重活的(拉的),最起码是个拉工或挖工。”小李指着一大坨又粗又黑又干的大便说道。

“这是个坑下推坡的,或者是推矿车的。”在一堆又细又黄的大便面前,他又说,口气像一位大便鉴定的“专家”。

小路东边,是一片种红薯的向阳坡地。

小李知道,这块地是他初中同学四锁家的。

在地头不远处,由大到小依次排开的几堆猪粪孤零零地堆在那里,远处一看,还真像农村里埋死人的坟包。

他依次指着那些一字排开、一尺来高的粪堆告诉我:

“这是锁来爹的(坟堆)。”

“这是锁来的(坟堆)。”

“这是二锁的(坟堆)。”

“这是三锁的(坟堆)。”

“嗯,还没有四锁的。”小李环顾四周,不无遗憾地说。

这时,远处走来一个与小李年纪相仿的小伙。

他仔细一看,原来正是四锁,只见他挑着一担猪粪,边走边哼着小调。

“瞧,他自己给担来了一堆。”

四锁和小李是小学同学,同学见同学,话正投机。

“你费那么大的劲干啥?这块地薄,根本不产粮,要吃要喝那地旁边的(人粪)就够你们用了。”小李边指着地边几堆大便,边开玩笑地说。

“那算啥,昨天我肚子不舒服,好不容易拉下一条半尺长的,唉,那个粗啊,那个长啊,和我家那个擀面杖一模一样……”

“那正好,赶快拿回家让你妈给你擀一碗!”小李打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