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楼上住了我和陶素珍两位湖南女兵。平时,我们交往不多,但像共患难的两姐妹,用目光互相关注着,用心灵彼此呵护着。
我在这里已没有亲人,我的丈夫刚去世不久,埋在这里的盐碱土中,孩子们都不在身边;而陶素珍的儿孙都在这里。命运和生活在我们两人身上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陶素珍是湖南长沙人,1952年参军到新疆,她当了一辈子农工,她的丈夫尕金虎刚解放时是排长,离休前是九连连长,他们与新疆的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所以居室中的尘土不仅仅是风吹送去的,还有他们自身所携带的。我们已经习惯了那些泥土,所以并不经常扫它,地上有金黄色的一层,因此虽然住的是水泥和钢筋构造的楼房,但进到房子里,给人的感觉还像是进了农居。
陶素珍本来在长沙卷烟厂工作。参军到新疆后,看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臭苇子湖,蚊子一寸长,咬得人无处可逃,就哭起来了,闹着要回老家去。
直到二十年前,她回湖南的愿望也没有改变过,后来,孩子大了,这念头就淡了。因为一直在连队劳动,孩子们上学的条件有限,她三个孩子都没有把书念出来。现在,老大在洗澡堂烧锅炉;老二是水泥厂工人——那厂子已经垮了,拿不到半点工资;老三在畜牧连当牧工。现在,在这里又有了她的孙子……唉,看来,她要回湖南,只有等来世了。
就这样,她把自己的根真正地扎在吾瓦了。
她现在和老伴经常带着孙子,到大条田里去看看庄稼,他们已习惯了在田地里走一走。没有什么能比她看到那些庄稼更亲切的了,它们就跟她的儿女一样。
我的一天中,有很多时间也是望着这片绿洲度过的。我离不开它。我在绿洲中可以看见老伴的身影,看见爱,看见远逝的时光。我把自己所有的怀念、伤感和孤独、都寄托在那里。
你到这里来采访湖南女兵,使我很感动,忍不住老泪纵横。——还有人知道五十年前有这么一批女性,真是不容易啊!忘记与记起,是一种良心的尺度。我以为我们已被忘记了。只要有人在新疆工作的省份——山东、上海、河南、四川、江苏等,都派人来看望和慰问过,甚至连上海的劳改犯,上海市政府都派人来看望过,我们这些最先到新疆的湖南女兵,却没见到故乡的来人,真让人……心寒啊……
每想到这里,我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我常常向南望,望着……眼泪就出来了……
我是在革命胜利前随着祖父和父母从湖南流落到新疆的,至于全家何以离开故土家园,流落到这里,我一点也不清楚。但我还是湖南人。
新疆解放之后,我就参军到了六军十七师。那年,我十五岁,当时,部队驻在迪化老满城,主要负责迪化的城市建设。刚过完春节,部队就在妖魔山、黑山头、南郊等地用爬犁拉石头。为解决在市区北郊垦荒引水的问题,决定整修、扩建从红雁池到安宁渠的和平渠。这条当时全疆最大的灌渠,是1947年张治中主持新疆政务时兴修的。由于没有水泥,只有用片石修砌。七千多立方米片石要运到三十多公里外的工地,没有汽车,不知该怎么办。最后陶峙岳将军对六军军长罗元发说,我有个土办法,现在是隆冬季节,冰雪铺地,道路光滑,新疆老乡常用的爬犁可以大派用场,到时候部队一出动,就是三国时诸葛亮的木牛流马也比不过。
罗元发认为是个好主意。
正月初五,罗元发和政委张贤约就带领六军所有驻迪化的部队,组成了五千多人的爬犁大军,官兵们拉着装满片石的爬犁,在迪化城穿街过巷,形成了一条浩浩荡荡、蜿蜒流动的长龙,十分壮观。
迪化全城顿时轰动了,市民们从没见过这样奇特、壮观的场面,也第一次见到这样勤劳的军队,都纷纷拉着爬犁,赶着马车、六根棍车和牛马参加到劳动行列中。
和平渠最后从安宁渠延伸到了五家渠,长达一百多公里,可灌溉农田七十多万亩。这是解放军进驻迪化后的第一次亮相,这种亮相的方式独特、壮观,给迪化市民留下了真正要化剑为犁的印象。
我参军前就读于乌鲁木齐师范学校附属职业学校,这样繁重的劳动是第一次参加。我与另外两名女兵拉着近一千斤重的片石,一天往返六十多里地,脚打起了泡,肩膀被粗麻绳磨得又红又肿。家里的人见了,说,你原来是个娇小姐样子,不想当了兵后,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想都没有想过你能吃这么大的苦。我听了这样的话,感到十分自豪。
然后,我随部队开荒到了戈壁滩。离开城市,条件更艰苦了。
当时四点钟起床,送五趟肥料,要送到四五公里远的地方,回来时还得拉柴火,累得不行,但不敢讲。吃的是清水煮麦子,每顿一勺半,吃不上蔬菜,肉更不用说,绝大多数时间是用盐水下饭。北疆雨多,一下雨,地窝子外面不下了里面还在下,外面小下里面大下,经常蓄满水。没个躲雨的地方,衣服被子常被浇得透湿,像个落汤鸡似的,只有等太阳出来把衣服和被子晒干。
我当时在七十四团,团政委的爱人也和我们一起住地窝子,她带着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还不足一岁,每次下雨,大家都要想方设法保护母子三人,当时连一块塑料布都没有,保护她们的唯一方式就是把淋湿了的被子由四人各牵一角,扯开让孩子们躲在被子下面。
这也说明那时的部队是真正的官兵一致,苦难同当。所以再苦再累,极少有人有什么怨言。
我也就是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中遇到了相爱的人黄龙球。
我当时的职业是团部商店的售货员,但那实际上是劳动之余的工作。黄龙球任管理排长,长得年轻英俊,很注重军人仪表,不管衣服多么破旧,总补得平平整整,洗得干干净净。
他经常到商店来买东西,慢慢就熟悉了。不久,他说他希望和我交朋友。
我一听,羞得不行,但我对他的印象的确很好,他向我求爱,我内心还是觉得挺幸福的,所以,我只是说,我年龄还小。
我也就比你大六岁,我可以等着你。他说完就走了。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该怎么办。我已知道了部队里有关婚姻方面的规定——先团级干部、再营级干部、连队干部。所以我虽然喜欢黄龙球,但不知道他一个排级干部有没有条件谈对象结婚。但我相信爱是无罪的。所以,当黄龙球再次向我求爱时,我答应了。
我后来才知道,黄龙球实际比我大十三岁,只是长得年轻,从面相上看不出来。像他这种大龄的军人,是准许结婚的。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他也是向上级打了报告,上级批准他恋爱结婚后他才来找我的。
我们在1953年结的婚。结婚后,我知道了他的年龄。那天我下班特别晚,看见他正填自己的履历表,还没有填完就有事出去了。从履历表中,我知道他是1922年出生的,而不是1929年。
我当时非常生气,等到黄龙球回来,我劈头就问,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一看我手上拿的履历表,就明白了,他惭愧地笑着说,我对不起你,我这就是在向你坦白,我是有意把履历表放在这里让你看见的,我如果还要哄你,就不会把履历表摆在这里。
你以前为什么骗我?
我不这样,能找到你这样好的老婆吗?假如你听说我比你大十三岁,肯定不愿和我谈对象。所以,我是因为爱你才撒谎的,是可以原谅的错误。
那可没有这么绝对,如果我真的爱你,你就是一个糟老头子了,我也会爱的。所以,你这错误我不会原谅。我故意对他这样说。
我这也是因为喜欢你,怕得不到你,才这样做的,请你原谅,一定原谅!
下不为例吧。我见他一脸诚恳和惭愧的样子,就半开玩笑地说。
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他也信誓旦旦。
从此,我们相依相伴着行走在新疆这片大地上,共同经历了这个国家和那个时代的人们所经历的光荣与梦想、希望与失望、成功与失败、动荡与流离、艰难与困苦以及幸与不幸。
我们结婚不久,黄龙球被调到兵团司令部搞工程规划,足迹遍及天山南北。1963年调到大泉沟水库,正要调任玛纳斯河管理处当处长时,“文革”爆发了,整个管理处被解散,人员用五十辆卡车拉到南疆,遣散各处。我们来到了吾瓦。黄龙球被打成臭老九,当了“老牛”(当时兵团人对住“牛棚”者的称谓),下放到大田里劳动。然后是打土坯,一头(当时的人就这么称呼的)“老牛”一天要打五百块土坯。完不成任务就要挨打,再后来就去养猪班当班长,一干就是八年。
他当“老牛”,我和孩子们也受屈辱。别人可以随意骂我们,没人敢跟我们说话,遇着了也躲着走。他们让我与丈夫划清界限,动员我们离婚。我说,我不会离,他就是死了我也不会离,不管你们给他定的罪行有多大,他也是我的丈夫。
当时,他住在猪圈里,不让我们见面。我怕他身体受不了,就偷偷地养了几只鸡,给他煎荷包蛋,他喜欢吃米饭,我就到处求人,用面换米,给他做米饭吃。他有人专门看着,我开始给他送吃的,警卫不让,我就天天去,后来,那人可能是被感动了,就告诉我,要送,就晚上偷偷地来吧!
我深感欣慰的是,我和他是相爱的,我现在可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的爱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这就像维吾尔族人在《十二木卡姆》歌词中所唱的,“要想知道是否相爱一生,请问那白发的老人。”
“文革”结束后,上级要调我们回兵团设计院,但我已经害怕他去当官,我希望过一种平静的生活,那种政治运动使我至今还心有余悸。
儿女们现在住在城里,他们的父亲去世后,就在城里为我安排了住处,但我坚持要回到吾瓦来,因为我觉得老头子还住在这里,我得回来陪着他。我也不能让这套房子因充满尘土而显得荒芜。
我就在这里,一天天地擦拭着屋子里的家具,清扫那些尘埃。到了黄昏,我就站在窗前,望望远山,望望沙漠,望望随着季节枯荣兴衰的绿洲,等待着我相伴着走过了坷坎一生的爱人,带着原野的气息,踏着稳健的步伐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