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拉莱坐的火车穿过乡间。他斜靠在车厢之间的隔墙边,随手摆弄着裤子内侧绑着的两个小袋子,里面装着他冒着风险带在身上的宝石。他把大部分宝石都留在床垫底下。谁去搜查他的房间就归谁了。

那天晚上火车嘎吱嘎吱地停下来,提着枪的党卫队命令所有人从车上爬下来。这一幕正如他们三年前在比克瑙经历的一样。另一座集中营。拉莱车厢里的另一个男人和他一起跳下车。

“我知道这里。我之前来过。”

“是吗?”拉莱说。

“毛特豪森,在奥地利。没有比克瑙那么可怕,但也差不了多少。”

“我是拉莱。”

“约瑟夫,见到你很高兴。”

所有人都下车之后,党卫队驱赶着他们进了营地,告诉他们自己去找个地方睡觉。拉莱跟着约瑟夫进了一个营房。这里的人都快饿死了——皮包骨头——但他们还是有力气守着自己的地盘。

“滚开,这里没地方了。”

一个男人占着一张床铺,每个人都宣示着对自己地盘的主权,看起来随时会出手捍卫它。另外两个营房也是同样的情况。最后,他们找到了一个还有空处的营房,占据了他们自己的地盘。其他人进到这里找睡觉的地方时,他们就喊出之前的招呼:“滚开,我们这儿满了。”

第二天早上,拉莱看到附近营房的人在排队。他意识到自己将要被脱衣搜身,被询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再一次。他从宝石袋里拿出三颗最大的钻石放进嘴里。其他人还在忙着站队集合,他冲到营房最后面把剩下的宝石散放在那儿。站成一排的裸身男人们开始接受检查。他看着看守扒开站在他前面那些人的嘴巴检查,所以他就把钻石卷到舌头下面。检查的人还没碰到他的时候,他就张开了嘴。他们随便看了一眼就走了过去。


几个星期过去了,拉莱和其他囚犯每天坐在一旁,几乎什么都不用做。他能做的就只是观察,特别是对看守他们的党卫队,他尝试弄清楚谁是可以接近而谁是必须远离的。他开始时不时地和其中一个聊天。那个看守对于拉莱能讲流利的德语很是惊喜。他听说过有关奥斯维辛和比克瑙的事,但从没去过那里,所以他很想听拉莱讲一讲。拉莱讲了一些跟事实完全不一样的事。告诉这个德国人囚犯在奥斯维辛和比克瑙的实情,这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拉莱告诉他自己在那里是做什么的,有多么喜欢工作,而不是闲坐在一边。几天过后,这个看守问他愿不愿意去毛特豪森在维也纳的绍勒尔–威克的一个附属营。拉莱觉得没什么比在这里更糟糕的,看守保证那里的条件比这里稍微好一些,而且那里的指挥官年老不管事,所以他接受了这个提议。看守提醒他,那个营地不收犹太人,所以他需要隐瞒自己的宗教信仰。

第二天,看守告诉拉莱:“收拾好你的东西。你要离开了。”

拉莱看了看周围。“已经收拾好了。”

“大概一小时之后,你坐卡车离开。去门口排队吧。你的名字在名单上。”他笑着说。

“我的名字?”

“是的。你要护好你胳膊上的号码,别被发现了,明白吗?”

“我需要应我的名字?”

“是的——可别忘了。祝你好运。”

“你走之前我想给你点东西。”

看守看起来有些困惑。

他从嘴里拿出一颗钻石,用衬衫擦了擦递给他。“现在,你可不能再说什么都没从犹太人这里得到了。”


维也纳。谁会不想游览维也纳呢?拉莱还是花花公子的时候,这可是他的一个梦想之地。“维也纳”,这个词听起来就浪漫至极,风格自成一派,充满着丰富的可能性。但是他知道现在,这一切都很不切实际。

看守对拉莱和其他人的到来都很漠然。他们被带到一个营房,得知何时何地吃饭。拉莱的心思都系在吉塔身上,他想知道怎样才能回到她身边。在一个个营地之间辗转——他再也忍受不了了。

拉莱用了几天时间观察周遭的环境。他看见营地指挥官颤颤悠悠地走来走去,怀疑他怎么还能活着。他和比较好说话的看守聊天,想要了解囚犯之间的动态。他发现自己可能是唯一的斯洛伐克囚犯,就决定低调一些。波兰人、苏联人还有少数意大利人每天都坐在一起和自己的同胞交谈,把拉莱独自晾在一边。

一天,两个年轻人朝拉莱走过来。“他们说你在奥斯维辛的时候是文身师。”

“‘他们’是谁?”

“有人说他们觉得是在那里认识的你,你给囚犯文号码。”

拉莱抓起那个年轻人的手,拉起他的袖子。没有号码。然后他转向另一位。

“你呢?你曾经在那儿吗?”

“不在,但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我曾经是文身师,但那又怎样?”

“没什么,就是问问而已。”

两个男孩走开了。拉莱继续做他的白日梦。他没注意到党卫队军官朝他走来,直到他们猛然把他拉起来,把他押到附近的一栋楼里。拉莱发现自己站在年老的指挥官面前,指挥官朝一个党卫队军官点了点头。那个军官卷起拉莱的袖子,露出了他的号码。

“你之前在奥斯维辛?”指挥官问。

“是的,先生。”

“你之前在那里是文身师?”

“是的,先生。”

“所以你是个犹太人?”

“不是的,先生。我是天主教徒。”

指挥官抬了抬眉毛。“哦?我还真不知道奥斯维辛抓了天主教徒。”

“奥斯维辛有各教教徒,先生,还有罪犯和政治犯。”

“那你是罪犯吗?”

“不是,先生。”

“你不是犹太人?”

“不是,先生。我是天主教徒。”

“你已经回答了两次‘不是’。我再问你一遍。你是犹太人吗?”

“不,我不是。来——我证明给你看。”拉莱边说边解开系着裤子的绳子,裤子掉落在地。他伸出手指勾在底裤后面,准备拉下来。

“停。我不需要看。好了,你可以走了。”

拉莱拉起裤子,保持呼吸正常,不能暴露他的心虚,他匆忙离开办公室。他在外面的一间办公室里停了下来,跌坐在一把椅子里。旁边办公桌后面坐着的一个军官看着他。

“你没事儿吧?”

“没事,我很好,就是有点头晕。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今天是22号,不,等一下,4月23号。怎么了?”

“没什么。谢谢。再见。”

出了门,拉莱看着懒散地坐在附近的囚犯,还有一些看起来更散漫的看守。三年了。你们从我的生命里夺走了三年。你们不会活过明天了。拉莱在营房后面的栅栏边溜达,边走边摇,想找到薄弱的地方。没花多久时间他就找到了。这段栅栏离地面有点距离,拉莱朝着自己的方向拽动栅栏。他甚至不想看看附近是否有人看见了他,他从底下爬出去,镇定自若地走开。

森林为他提供了掩护,巡逻的德国人看不到他。他往更深处走时听到了炮火和枪击的声音。他不知道是应该继续往前走,或是转身跑向另一边。接着是短暂的停火,他听到了溪流声。如果要到溪边,他就只能靠近正在交战的一边。但他内心总有一个很灵敏的指南针,告诉他那个方向是正确的。如果溪流的彼岸是苏联人或是美国人,他会很高兴地投降。日光渐暗,夜幕即将降临,他已经能看到远处枪战和炮火的闪光。他依然想要靠近那片水域,希望会有一座桥和一条能走的路线。他到达的时候发现面前是一条河而不是小溪。他望向对岸,听着炮火声。一定是苏联人。我朝你们来了。拉莱浸在水里,刺骨的冰冷让他打了个寒战。他慢慢在河里游,小心翼翼地不想让自己发抖的身体搅动水面,以免被人发现。中途他停下,抬起头认真听。炮火声近了。“妈的。”他咕哝道。他停止游动,让水流直接带他去交火的地方,仅仅像是另一块木头或一具尸体,不会有人注意。他觉得自己已经安全远离交战部队的时候,就疯狂游向远处的河岸。他从水里抽身而出,在瑟瑟发抖到不省人事之前拖着自己湿透了的身体藏进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