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拉莱躺在他的床上,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快乐的时刻。
吉塔躺在自己的床上,蜷缩在熟睡的丹娜身边,她睁大眼睛盯着黑暗,重温她和拉莱共处的时刻:他的吻,来自她身体的渴望,渴望他继续,更进一步。她的脑海里上演着下一次相聚,这让她脸颊发热。
在一张宽敞的四柱床上,施瓦茨休伯和希尔卡躺在彼此的怀里。他的双手抚摸着她的身体,而她双目无光,毫无反应。她已经麻木了。
奥斯维辛的私人餐厅里,霍斯独自坐在一张优雅的餐桌前。精致的瓷器上盛放着精美的食物。他开了瓶1932年的拉图倒进水晶高脚杯里。他轻晃酒杯,细嗅浓香,品尝这杯红酒。他绝不会让工作压力和紧绷的神经影响生活里该享受的奢侈。
喝醉酒的巴雷茨基跌撞进奥斯维辛军营里他的房间。他踢上门,踉踉跄跄跌到他的床上。他费力地摘下套着手枪的带子,把它挂在床边。巴雷茨基四仰八叉地躺在他的床上,他发现头顶的灯还在亮着,闪着的光刺进他的眼睛。他试着起身,但没做到。他手臂僵硬地四下摸索着,终于找到他的武器,他把枪从枪套里拽了出来,扣动扳机,第二枪射中了始终亮着的灯泡。他的枪从手中滑落到地上,巴雷茨基也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拉莱在办公室从贝拉那里接过供给和指令的时候冲吉塔眨了眨眼。但当他看到吉塔身边坐着的希尔卡时,他的笑容消失了。她低着头,再一次没跟他打招呼。这种状况持续太久了。他决定逼着吉塔告诉他希尔卡出了什么事。一出门他就遇到了巴雷茨基,他还没醒酒,气冲冲的。
“快点儿。车在等着拉我们去奥斯维辛呢。”
拉莱跟着他走到卡车跟前。巴雷茨基爬进驾驶室关上了门。拉莱知道这是让他去后面坐,他就爬了上去。一路颠簸,他就这样忍到了奥斯维辛。
到了奥斯维辛,巴雷茨基告诉拉莱他要去躺一会儿,让他自己去第十营房。他一到地方,就被前面的党卫队军官带去了营地的后方。拉莱注意到这里的构造和比克瑙的营房不太一样。
转过墙角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围住一部分后院的铁丝栅栏。然后他发现围起来的区域里有些动静。他拖着步子往前走,看到栅栏后的景象就震惊地呆立在原地:有几十个女孩子,一丝不挂——很多躺在那里,有些坐着,还有些站着,但几乎没人动弹。拉莱茫然不知所措,他看着一个警卫走进这片圈出来的地方,在女孩子中间走来走去,拎起她们的左胳膊找一个号码,而这个号码有可能正是出自拉莱之手。警卫找到了想要的女孩子,就把她从人群中拖了出去。拉莱看着女孩子们的脸。空洞。无声。他注意到有几个正倾靠在铁丝网上。这里的铁丝网不同于奥斯维辛和比克瑙的,这个没通电。她们连自杀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你是谁?”他身后响起一句问话。
拉莱转过身。一个党卫队军官从后门出来。拉莱慢慢拿起他的包。
“文身师。”
“那你站在外面是做什么?进来。”
他走进一个大房间,朝一张桌子走过去,一两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淡淡地跟他打了招呼。这里的囚犯看起来不像人。更像是被木偶操纵者遗弃的木偶。他靠近坐在桌子后面的护士,举起他的包。
“文身师。”
她厌恶地看着拉莱,哼了一声,随即起身带路。他跟在她身后。她带拉莱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进了一个大房间。大约有50个年轻的女孩子站成一排。静默无声。这个房间闻起来有一股酸味。在队伍的前面,门格勒正在检查其中一个女孩子,他粗鲁地张开她的嘴,紧捏她的屁股,然后是她的胸脯。眼泪从她的脸上滑下来。他检查完毕,挥挥手让她去左边。不合格。另一个女孩被推搡到了她空出来的地方。
护士把拉莱带到门格勒面前,他暂停了检查。
“你迟到了。”门格勒得意地笑着说,显然很享受拉莱的不安。他指着站在他左边的一小群女孩。
“这些是我要留下的。给她们文号码。”
拉莱准备走开。
“早晚有一天,文身师,我会把你带来的。”
拉莱转过头看,就是那样。那绷紧的嘴唇让他的微笑看上去令人作呕。寒意再次蔓延拉莱整个身体。他双手颤抖。拉莱加快脚步,匆匆走向那张小桌子,另一名护士坐在那里,已经准备好了身份证件。她给拉莱腾地方让他做准备。拉莱尽量控制不让自己颤抖,排放好他的工具和墨水瓶。他朝门格勒看过去,他面前是另一个担惊受怕的女孩,他的手在她的发丝中滑过,而后又摸了摸她的胸脯。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拉莱听到门格勒对她说。
拉莱看着女孩惊恐万状,浑身战栗。
“好了,好了。你是安全的,这里是医院。我们会照顾好这里的人。”
门格勒转身对近处的一个护士说:“给这个年轻漂亮的小东西找块毛毯。”
他又回身对这个女孩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女孩被送来拉莱这里。拉莱低着头,协助他的护士给他看号码,他准备开始自己的工作。
工作完成之后,拉莱离开了这栋楼,又看了看被栅栏围住的区域。那里空无一人。他屈膝跪倒在地开始干呕。他肚子空空的什么都吐不出来,他身体里还能流动的就只有眼泪。
那天晚上,吉塔回到营房,听说新来了几个人。已经住在这儿很久的人看着新来的都很不满。她们不想跟新来的讲等待着她们的是怎样的恐怖,也不想跟她们分享限量的供给。
“吉塔。是你吗,吉塔?”一个虚弱的声音叫了出来。
吉塔靠近这群女人,她们大多数看起来年龄都比较大。年纪大的女人在比克瑙很少见,毕竟这里需要年轻人来干活。一个女人走上前来,伸出她的双手。“吉塔,是我,你的邻居希尔达·戈德斯坦。”
吉塔盯着看,突然意识到她是她以前在家乡托普拉河畔弗拉诺夫时候的邻居,她比吉塔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更加苍白消瘦了。
回忆向吉塔袭来,过去的气味、感知和瞬间:熟悉的门口、鸡汤的鲜香、厨房水槽旁开裂的肥皂、温暖夏夜里的欢声笑语和母亲的怀抱。
“戈德斯坦夫人……”吉塔走近,紧紧抓住那女人的手,“他们把你也抓来了。”
女人点点头:“大概在一星期前他们把我们都带走了。我和其他人分开了,我被丢上了火车。”
吉塔好像抓住了一点希望:“那我的父母和姐妹跟你一起吗?”
“没有,他们几个月前就被带走了。你父母和你的姐妹。你的兄弟们已经离家很久了,听你母亲说他们参加了抵抗运动。”
“那你知道他们被带去哪儿了吗?”
戈德斯坦夫人低下头:“对不起,我们听说他们……他们……”
吉塔瘫倒在地,丹娜和伊凡娜赶快跑到她身边,坐在地上拥抱她。戈德斯坦夫人站在原地,还在不停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丹娜和伊凡娜都哭成一团,抱着已经哭干眼泪的吉塔,不住地安慰着她。走了。现在再也没有任何回忆了。她感到身体里有种可怖的空虚。她转向她的朋友们,话里带着迟疑和心碎问道:“我或许是可以哭的吧,你们觉得呢?就一会儿?”
“你想让我们陪你一起祷告吗?”丹娜问。
“不,就几滴眼泪。这些杀人犯只能从我这里得到这些。”
伊凡娜和丹娜用袖子擦了擦她们脸上的眼泪,而无声的泪水也从吉塔的脸上滑落。她们轮流擦掉眼泪。吉塔感到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她站起身拥抱戈德斯坦夫人。她能感受到来自身边目睹了她这一悲伤时刻的人们赞许的目光。她们默默看着,每个人都将要走进自己的绝望黑暗之地,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已经变得多么面目全非。慢慢地,这两伙女人——住了很久的和新来的——融在了一起。
晚饭过后,吉塔和戈德斯坦夫人坐在一起,听她讲家里面最近发生的事:一个个家庭是怎样慢慢被拆得分崩离析的。故事就这样发展到了集中营。她们不知道的是,她们已经成为死亡流水线上的产品。但她们知道,人是回不来的。只有少数人背井离乡,期盼在邻国能寻找一个安全的避风港。吉塔很清楚,戈德斯坦夫人如果变成了这里的劳动力,那她是活不长的。她比自己年长太多——身心已经破碎不堪了。
第二天早上,吉塔去找她的卡波帮忙。她会让拉莱尽量满足卡波的一切要求,只为了让戈德斯坦夫人免于苦役,白天能待在营房里。她建议让戈德斯坦夫人每晚倒便桶,这个活儿通常是卡波每天指派她认为在背后说她坏话的人去做的。卡波的开价是一枚钻石戒指。她听信了拉莱有珠宝箱的传闻。交易就这样达成了。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拉莱每天都要去奥斯维辛。五个焚尸炉都在满负荷工作,但还是有一大批囚犯需要文身。他在奥斯维辛的行政楼领取指令和供给。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去比克瑙的行政楼,所以他也没有机会见到吉塔。拉莱想告诉她他是安全的。
巴雷茨基的心情不错,可以说是很快活——他有个秘密,想让拉莱猜猜是什么。拉莱配合他,像小孩子一样开玩笑。
“你们要放我们所有人回家?”
巴雷茨基大笑着朝拉莱的胳膊打了一拳。
“你升职了?”
“你最好别那么想,文身师。别人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那样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好吧,我不猜了。”
“我告诉你吧。下星期有几天你们都会得到额外的口粮和毛毯。红十字会要来视察你们的度假营。”
拉莱认真思考了一下。这意味着什么?外界终于能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了?他努力在巴雷茨基面前隐藏自己的情绪。
“那太好了。你觉得这个营地能通过监禁的人道主义测试?”
拉莱能感觉到巴雷茨基的脑袋在缓慢运转,简直能听到咔嗒咔嗒的声响。他觉得巴雷茨基缺乏理解力的样子很有趣,虽然他也不敢笑出来。
“他们在的时候你们会有好吃的——好吧,是我们让他们看到的那些人。”
“所以这次探访是受限制的?”
“你以为我们傻啊?”巴雷茨基大笑。
拉莱不再追问那个问题。
“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你说说看。”巴雷茨基说。
“如果我给吉塔写张纸条,告诉她我很好,就是在奥斯维辛很忙,你能带给她吗?”
“我能做得更好。我会亲自告诉她的。”
“谢谢你。”
虽然拉莱和一群被挑选出来的囚犯们的确在几天里得到了额外的口粮,但是很快就没有了,这让拉莱怀疑红十字会是不是真的进到了营地里。巴雷茨基完全能编造出整个故事来。拉莱不得不相信他会把消息传给吉塔——尽管他不相信巴雷茨基会亲自告诉她。他能做的只是等待,希望没有工作的星期天能早点到来。
这一天终于到了,拉莱提早完成了工作。他奔跑穿过营地,在工人们离开的时候赶到了比克瑙的行政楼。他万分焦急地等待着。为什么她今天出来得这么晚?最后她出现了。拉莱的心脏快要跳了出来。他不想浪费哪怕一分一秒,抓起她的胳膊带她到了楼后面。拉莱把她推靠在墙上,感觉她浑身颤抖着。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她泣不成声地说。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问:“我让巴雷茨基告诉你的,你没收到消息?”
“没有。我没得到任何人的消息。”
“嘘,没关系。”他说,“我这几个星期每天都在奥斯维辛。”
“我害怕极了。”
“我知道。但现在我在这儿。我还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
“先让我吻吻你。”
他们忘情地亲吻,紧紧抓着彼此,热烈地拥抱着对方,直到她推开他。
“你想要说什么?”
“我美丽的吉塔。我被你迷住了。我爱上你了。”
这些话像是他等了一辈子终于找到机会说出来的一样。
“为什么?你为什么说这些?看看我。我很丑,我还很脏。我的头发……我以前的头发很美。”
“我爱你现在头发的样子,以后它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
“但是我们没有未来。”
拉莱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腰,让她看着他的眼睛。
“不,我们有。我们会有明天。我到这儿的那天晚上我就向自己发誓,我会在这个地狱里活下来。我们都会活下来,我们会有自己的生活,想亲吻的时候随时亲吻,想做爱的时候随时做爱。”
吉塔双颊泛起红晕,转头不看他。他轻轻地转过她的脸,重新对着他。
“只要我们想,随时随地都可以做爱。你听到了吗?”
吉塔点点头。
“你相信我吗?”
“我想相信,但是——”
“没有但是。只要相信我。现在,你最好回到你的营房,免得你的卡波有所怀疑。”
拉莱正要走开,吉塔拉回他,用力地亲吻他。
他离开她的嘴唇,说:“或许我应该经常离开。”
“你敢。”她边说边捶了捶他的胸口。
那晚,伊凡娜和丹娜接二连三地追问吉塔,看到她们的朋友又有了笑容,她们都松了口气。
“你告诉他你家里的事了吗?”丹娜说。
“没。”
“为什么不呢?”
“我不能。聊这件事对我来说太痛苦了……而且他见到我很开心。”
“吉塔,如果他像他说的那么爱你,他会想要知道你已经失去了家人。他会想要安慰你。”
“或许你说得对,丹娜,但是如果我告诉他了,我们就都会很难过,我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有所不同。我想要忘记我在哪,也想忘了我家里都发生了什么。每当他抱着我的时候,我确实会忘却其他,即便是短短几刻。我想要短暂地逃避现实,这样是不是不对?”
“不,一点都不。”
“我想逃避,对不起,我的拉莱。你们知道,我也满心觉得对不起你们两个。”
“你能拥有他,我们都很开心。”伊凡娜说。
“我们中有一个人能感到一点幸福就足够了。我们都感受得到,这是你让我们感到的——对我们来说足够了。”丹娜说。
“只是别对我们保守秘密,好吗?”伊凡娜说。
“没有秘密。”吉塔说。
“没有秘密。”丹娜也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