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变了,农工拥上主席台。潘忠汝、吴光浩横刀立马检阅鄂东军。
敌中央社惊呼:“鄂东黄安自被农军盘踞,其势比以前更加蔓延……”
18条枪夜半遭遇国军独立旅,刘镇一砖堵城门,廖荣坤抗击进攻。
南下主力回城,总指挥被迫撤离黄安城。双方竞日激战,潘忠汝流尽最后一滴血。
打下黄安县,人民好喜欢。
建立新政权,红了大别山。
工农掌大权,穷人把身翻。
审判狗地主,枪毙狗县官。
黄麻好儿女,革命冲在前。
跟着共产党,跟着毛委员。
1927年11月18日,对中国革命历史来讲,当是一个“横空出世”的日子;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黄麻人民来说,则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和狂热情感的改朝换代的日子。
几乎是一夜之间,当他们睁开那双疲惫而沉重的眼睛时,他们突然发现,这一天的黄安古城已经披上了节日的盛装:锣鼓、鞭炮、红旗、歌潮,绣有镰刀和斧头的大旗映红了天空,红红绿绿的标语贴满了大街小巷。自觉不自觉地,人们那兴奋而匆匆的脚步,都向城南校场岗涌动。甚至吹着锁呐,扭着秧歌,满怀胜利的喜悦,欢欣鼓舞地参加庆祝大会——“热烈庆祝黄安县工农民主政府胜利诞生!”
为了参加庆祝大会,昨夜睡得很晚的潘忠汝和吴光浩也都起了个大清早。吴光浩来不及穿衣服,先把头从窗子探了出去,看了看天,回头就冲潘忠汝喊了一声:“嗬,今天肯定是个好天气。”
“那当然。你也不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看来老天也怕呵,锣鼓一敲,他就晴”。
“是吗?”潘忠汝却故意逗了吴光浩一句。
“是的,司令。”吴光浩却悄皮地给他打了个礼反倒把他给逗笑了。
不知怎的,潘忠汝觉得他是越来越喜欢他这个小老乡了。当然,只是论个头大小而言。实际上,吴光浩比他还大一岁。作战勇敢自不必说,攻占黄安,要是没有他的突击队,是个什么情形还很难说。而且足智多谋,常有出其不意的好主意。就说14号占领黄安城以后的事吧,要是没有吴光浩的据理力争,今天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14号上午,当红旗在硝烟弥漫中终于插上古老的黄安城头时,东方旭日正冉冉升起。作为起义部队的正副总指挥,潘忠汝和吴光浩以黄埔毕业生的姿态,久久地凝视着城头那面舒展自如的红旗,以示注目礼。尽管他们的内心都有说不出的激动,但他们的表情却沉着而庄严。
过后不久,当街面上越来越多地拥进了欢呼的人群和源源不断的各区、乡的农民武装队伍时,吴光浩却异乎寻常地问了潘忠汝一句话:“三十军那边怎么办呢?”
“三十军?”潘忠汝一下子却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的,就是声言要进占黄安城的那个团。”
“魏益三的部下?”
“也许是。但不管是谁,他们还没来呢?”
“你是说他们来了怎么办?”
“是,但不全是。不,我是说,怎么办倒好说,关健是什么时候来。”一急之下,吴光浩绕了半天才把话说明白。而他这么一说,潘忠汝也就明白了,所以,紧接着他就又问了吴光浩一句:“你是耽心今天?”
“是。如果他们今天来呢?”
“这倒是个问题。”听他这么一说,潘忠汝就习惯性地低了头,开始在火王庙的院子里度步。
一打下黄安城,火王庙就成了他和吴光浩的“总指挥部”。他想,这的确是个问题。如果今天真的要来,打还是不打呢?打吧,昨夜一夜鏖战,人困马乏不说,战场往哪儿摆?这就是个要命的问题。按常规,当是防守为主,兵力布置城墙四周,分兵把守四个城门。可无论是城墙、城门,在昨夜的鏖战中,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特别是北门,又遭撞击,又遭火烧,基本上是不能用了。当然,这也不是主要的。主要的,还是装备上的差距太大。这点潘忠汝还是明白的,所以无论是哪一场战斗,他都得方方面面计算周到,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更不打无把握之仗。而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如果有城墙、城门可以坚守的话,那就能够有力地弥补装备上的差距。吴光浩刚才说的时间问题,也许就是指这个。他想,尽管自卫军作战勇敢,可在人困马乏,弹药不足,且客观条件不大可靠的情况下,要打赢一个团的敌人,确实是有点儿玄。要是出了城呢?也是个问题。敌人什么时候来,战场往哪儿摆,就更是个未知数了。可是,如果不打呢?红旗刚刚插上城头,大街小巷、漫山遍野都是欢呼胜利的人群。怎么交待呢?怎么说服呢?更严重的是,今日一撤,何时才能打回来?
想到这里,潘忠汝不由自主地就停止度步,看了看一直等在那儿的吴光浩,说:“要不要交总指挥部研究一下?”
听潘忠汝这么一说,吴光浩却扑嗤一下笑了:“有那么严重吗?”这倒把潘忠汝给笑糊涂了,问题是他提到的“研究”一下,他却笑了。
“看来你是有高见了?”他知道,这家伙肯定是有什么好主意了,所以才这么问。
“高见不敢当,哪怕是‘低见’,恐怕都不好说服他们。”
潘忠汝明白了,这家伙肯定跟他想一块儿了——“撤”。
“如果是三天之内打来,只能撤。”
“要是说不服呢?”
“更得撤。”
“这话怎么说?”
“如果能够说通,说明大家对目前的现状还有认识。万里路我们今天只走了一步,得先保存实力。能攻下一个黄安城固然是好事,可我们目前的主要目的不是攻占城市。主要目的,或者说主要任务,应该是发展、壮大、充实自己,等我们真正有力量了,别说一个,就是十个黄安城,我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好家伙。”潘忠汝这才吃了一惊:“小小的人儿,他的野心倒是不小啊!”
说着,两人都笑了。周围忙忙乎乎的人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见他们在笑,就都扭过头来看。
“不过,”看见有人在看他们,这又引起了潘忠汝的注意:“这话先别说出去。否则,不是打击同志们的积极性吗?”
“那是。”
“但是,”吴光浩刚一回潘忠汝的话,赶紧又补了一句:“这种思想迟早得统一一下,要不,以后的好多事情都不好办。”
说着,两人就一同走到大街上。但见鄂东革命委员会的布告已经贴满全城,到处都是兴高彩烈的人群,吴光浩就又来了兴趣,忽然拦住一位乐呵呵地扛着长矛的大汉,便恶作剧地问道:“大叔,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傻瓜!”大汉当即就变了脸,骂了一句,还白了他一眼。好像还不解气,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连黄安都不知道,真是。”
笑得潘忠汝差点岔了气。此时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黄安城内的秩序已基本上得到了恢复。除了来来往往涌动的人群,街道两旁的商店、货铺、饭馆等,又开始营业,各个学校,也照样上课。看到这么快就恢复了秩序,潘忠汝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农民自卫队的队员是否都做到了“秋毫无犯”?
这么一想,他就要带吴光浩去看看。
“那还用看吗?没有人拦轿告状,就说明无冤无案嘛。”吴光浩却不以为然。
吴光浩话音未落,就有一自卫队队员急急忙忙地冲他俩跑了过来,还没跑到跟前,就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那儿说:“快,找你们俩呢。”
“什么事?”他俩急忙迎上前去。
“三十军打来了!”
“啊?!”俩人一下都愣了:“说曹操,曹操就到!”
说着,他们随自卫队队员随来到县委书记王志仁处。这时,房子已经挤满了人,七嘴八舌地正说第三十军的事。
见他俩一到,王志仁就站了起来,连招呼都没打,就冲着大家说:“静一下,我们现在开个临时紧急会议,据西边侦探报告,三十军的一团人马已经开到离县城只有20里地的地方了,我们怎么办?请大家议一议。长话短说,抓紧时间。”
“那还有什么议的,撤!”吴光浩随口一句话,就说得在坐的各位都瞪大了眼睛:光浩是怎么回事?
即刻,就开锅似地“议”开了。
“撤,为什么要撤?”
“打不行吗?不就一个团吗?我们几十万人马,还怕一个团?”
“再说,人家离城只有二十里了,就是撤,来得及吗?”
见大家你一言他一句没个准儿,王志仁就问吴光浩:“为什么?你给大家说一说。”他知道,吴光浩这会儿绝不是信口开河。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再说,潘忠汝好像也没言语。弄不好,俩人私下里早议过了。
“道理很简单。”吴光浩知道一下子很难说服这么多人,还不如就事论事反而节省时间一些,所以,清了清嗓子,他便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说摆空城计,也未必不可以。问题不在这里。而是,怎么打?这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也请大家现在就考虑一下。怕,肯定是不怕,怕他们我就不来黄麻。问题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能不能赢他们的问题。这是关健。如果赢不了,或者说把握不是太大,为什么不先走人过后再说呢?当然,我理解大家的心情,闹革命闹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打下了县城,百般滋味,都还没尝到一味,就是我们要成立的人民政府和革命武装,都还没来得及议,就又要放弃,确实难以接受,也不好给人民群众交代。可是,我提醒大家务必考虑,万一我们打不赢,那就连最后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了。这才是真正的葬送革命!所以,我坚决主张,立即撤向七里坪。这样至少有两点好处:第一,可以保存实力;第二,可以给敌人造成一种空城计的错觉。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满街都是我们的标语、字报,而且风声又是如此之大,为什么要撤走呢?这样,即使是进来了,也必是惊恐不安无疑。再说,敌人是冲着我们来的,目的是要消灭我们。我们人连影子都看不到,他们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益处呢?所以,很可能转一圈就走人。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但是,即便是不走,我们也有机会打击、甚至是消灭他们。所以说,从表面上看,我们是丢了一座县城,而实际上呢?我们什么都没有丢,人在,武器也在。而只要人在武器在,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做我们想做的任何一件事。我的意见完了。”
听了吴光浩的意见,潘忠汝没想到这家伙想的比他还周到,因为时间关系,他也不想多说,只郑重其事他说了一句话:“我同意吴光浩同志的意见,事不宜迟,立即撤回七里坪。”
紧接着,刘镇一、符向一、刘文蔚、王树声、曹学楷等人都一一表示同意。
最后,容不得持反对意见的同志再陈述理由,王志仁便当机立断地作了最后发言:“就这样定了,撤回七里坪、曹学楷负责疏散群众,潘忠汝负责撤离自卫队和义勇队,一切从简,除了缴获枪支、子弹、被子及军钞之外,不准携带任何东西,违者以纪律论处。散会,七里坪见。”
尽管自卫队和人民群众当中有许多不理解、甚至有抵触情绪,而一旦形成决议,便在一小时之内基本撤离完毕。
当然,潘忠汝不知道,等他率黄安农民自卫军最后从北门撤出时,三十军的一团人马已经踏进了黄安城的西门。
如果不是吴光浩态度坚决,如果不是行动迅速,谁能预料,究竟会出现怎样的局面?而无论出现怎样的局面,都不会有今天开庆祝大会的结果。
此刻,当潘忠汝又一次想到进出城门的险象时,就不得不为吴光浩而感到高兴。
等魏益三部的一团人马,气势汹汹地踏进黄安县城的西门时,夕阳夕照下,到处都是鄂东革命委员会的布告和红红绿绿的标语,团长当即生疑: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标语?再一看大街小巷的铺面、作坊和商店,家家大门紧闭,户户了无人迹。唯有一面一面的红旗,在冬天的寒风中,呼呼啦啦地响个不停,他便有些后怕了:“怎么回事?怎么会是这样呢?”
“报告!民匪刚刚撤出北门。”
“啊?!”大惑不解的团长此刻又多了几分疑惑和恐惧。后来,直到听说了昨天晚上攻打县城的消息,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晚来了一步。说什么他也放不下心。
星夜,团长立即宣布戒严,重兵把守城门,双岗双哨巡逻大街小巷及四周城墙。对于黄安、麻城的农民自卫军,他打交道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原来只有一个潘忠汝,他已经感到穷于应付,要是没有武器装备上的绝对优势,恐也难有立足之地。现在又来了个吴光浩,叶挺手下的营长,又都是黄埔军校毕业:妈的,他们会不会给我摆个空城计?
这么一想,团长一夜就惊醒了三四回。“要不要打到七里坪,端了他们的老巢?”有一次惊醒后,他也这么想了一下,可随即就被更可怕的念头给“枪毙”了,要是中了他们的埋伏呢?要知道,这些穷光蛋个个都红了眼,既不要命,又敢放胆,更爱闹事。铜锣要是一敲,别说持枪械的民匪,光是乱七八糟的种田佬,怕也有三五万。妈的,天亮走人。回黄陂,黄陂还是蛮不错的。有钱有玩,还有赵六儿刚弄到手的小四妮,妈的。
就这样,迷迷糊糊,不阴不阳地折腾了一晚上。天刚一放亮,团长撒了一泡尿,提着裤子,就命司号兵吹集合号:出城,快离开这鬼地方!当时,一听到他们吓得逃出黄安城的消息,人们高兴得差点把吴光浩给扔到天上。都说吴光浩是诸葛再世,能掐会算。“颠三倒四”一席话,就唱了一出“空城计”。谁知吴光浩却悄悄告诉潘忠汝:“要是他们不走,看他们不把我扔到油锅里才怪呢?”
虽然是开玩笑,潘忠汝却在无形中就感觉到了吴光浩的气魄和胆略。在那样的情况下,无论是说出撤的主张,还是最终“说服”他们执行撤的命令,都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难怪传说蒋介石都注意到了吴光浩,国共分裂时要找他谈话,手下人却报告说:“跑了,他是共产党。”害得蒋介石把他的文明棍往沙发上一扔,骂了一句可谓是举世界闻名的“蒋骂”:“娘稀屁!都是共产党!”
是日,欢天喜地的七里坪就开始有头有绪地进行返回黄安城的准备工作。
11月16日,浩浩荡荡的大军及井然有序的农民群众,复又向黄安城开进。还专门组织宣传大队走在前面,沿途张贴标语,组织演讲——
“暴动杀尽土豪劣绅!”
“暴动夺取政权,组织农民政府!”
“暴动实行土地革命!”
“拥护共产党,打倒武汉政府!”
“……”
及至大军开到距县城三四里地的沙河时,尚未撤出的市民群众当即鸣炮欢迎。就连一些商贩、老板,都不失时机地夹在欢迎队伍当中,同欢迎群众一起,高呼革命口号——
“拥护农民革命军!”
“拥护中国共产党!”
“拥护鄂东革命委员会!”
“喂——忠汝你楞什么神呢?还不快换衣服。”吴光浩这么一喊,潘忠汝才真的一楞,再一看吴光浩,就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却不穿衣服,只是定定地盯着吴光浩看。原来,吴光浩这时已洗漱完毕,眉清目秀,容光焕发,尤其是那一套灰色的黄埔军校校服,被他恰到好处地卡在一条牛皮腰带里,就见他那瘦小而匀称的体魄,不自觉地透出一种力的干练和洒脱。与昨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喂喂喂——你是不是吃了迷糊药,太阳都照到屁股上了,还在磨蹭。”
“那也不高嘛……”
“那当然,再高也高不过你的臭屁股。”说着,吴光浩就猛地揭开潘忠汝的被子,用手冰着闹着要他起床。而潘忠汝经不住他的嘻闹,就连连求饶:“别闹了,别闹了,我投降……”
其实,这会儿太阳还没有出来呢。只是涌动的人群,已经挤满了城南的校场岗。人群中,除了黄安人以外,与黄安人民并肩战斗的麻城人民,也特意派出了20多名正式代表,前来参加庆祝大会。至于非正式的乘马、顺河等区人民群众,根本用不着“指派”,和黄安人民群众一样,也都早早地涌向了广场。把冬天的早晨,闹得沸沸扬扬,“春意”盎然。
但是,在这可说是开天辟地的热烈气氛中,会场却布置得朴实大方,庄重肃穆。主席台的正上方,悬挂着用工整的仿宋体书写的“热烈庆祝黄安县工农民主政府成立大会”的横幅会标;主席台两侧的立柱上,则用青松翠柏,映衬着一副并不对称,但却气势雄壮的对联——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曙光在前
镰刀割断旧乾坤,铁锤打出新世界
除此之外,主席台的台口竖立着一块“黄安县工农民主政府”的红底金字牌匾。另外还有一幅黄安县工农民主政府的布告,也醒目地放在主席台的台前。
等到太阳出来时,广场上已是万头攒动,笑语喧哗。时不时,浪潮一样的歌声犹如一浪高过一浪地漫过红旗的海洋。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也许只有歌声,才能表达出当牛做马的劳动人民的喜悦心情。
上午9点钟,庆祝大会开始了!
黄安县工农民主政府主席曹学楷尚未走到主席台的正中央,热烈的鼓掌声和情不自禁的呼喊声就雷鸣般地响了起来。曹学楷满面春风,大踏步走到主席台中央,几次想张口,却激动得说不出话。最后,定了定神,等掌声和呼喊声稍稍平静之后,他才可着嗓门,庄严地向大家宣布:“黄安县历史上第一个红色政权——黄安县工农民主政府成立了!”
顿时,广场上空欢声雷动,鼓乐齐鸣。在锁呐高奏着的《迎春曲》和掌声、呼喊声中,王秀松、吴先筹、陈定侯、戴秀伦、田开筹等九名委员,一一登上大会主席台。
接着,曹学楷宣读《黄安县工农民主政府纲领》、大会《通电》和《告民众书》,然后,曹学楷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
“同志们!过去,我们种田佬,每年除了完粮响,送钱财给‘大老爷’,或者被他们抓来打屁股、关监牢和砍脑壳以外,再也不敢进‘大老爷’的衙门。今天,世道变了,我们这些种田佬,公然自己组织政府、自己做起委员来了,这证明了我们革命者的力量,证明现在是劳农的世界,无产阶级的世界了……”
曹学楷铿锵有力,扣人心弦的讲话,不时被掌声和呼声所打断。而他自己,同样是激动不已。他虽然讲着话,心却似空中飞翔的云雀般自由激荡:武昌中华大学附中的生活、刘家园的第一所农民夜校、秘密农民协会、公开党的组织、“四·一二”、“七·一五”、“九月暴动”、“黄麻起义”革命,总是在曲折坎坷的荆棘丛中不断地向前发展。讲到最后,他几乎是大声疾呼——
“同志们!革命是势不可挡的洪流!如今我们有了自己的政府,有了自己的‘衙门’,就要打一切反动派的屁股,消灭一切反动派的势力!把我们的红旗,不但要插上黄安县城,还要插到麻城县城,插上大别山的最高峰!让我们的世界,变成一个红彤彤的新的世界!让我们的人民,变成一个个当家作主、不再当牛做马的主人!跟着共产党,打倒蒋介石!建设新世界,实现苏维埃的共产主义!”
掌声——呐喊声!呐喊声——掌声!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九声鸟铳响过,浓烈的硝烟载着人类本身所能发出的最彻底最无所顾忌的狂欢气息,朝着九重天空,不住地翻卷而上。
曹学楷讲完话后,中共黄安县委书记王志仁迅步登上主席台——
“同志们,苏维埃的领袖列宁同志说过,‘革命是被剥削者和被压迫者的盛大节日’!今天的情形,正好说明,列宁同志的话是对的。成立我们自己的政府,成立我们自己的军队,这就是我们劳苦大众的节日!同志们,这次暴动,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这次起义的胜利,首先应当归功于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归功于黄麻两县的劳苦大众。这次起义的胜利,证明了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为工农谋求解放,只有中国共产党,才是我们劳苦大众的,救苦救难的‘菩萨’。我们热烈欢迎劳苦农民加入本党。最后,我希望我们广大的劳苦工农,进一步团结起来,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继续开展武装斗争,打土豪、分田地,实行土地革命,保卫新生的工农民主政权,高举红旗,继续前进!”
“拥护中国共产党!”
“拥护工农民主政府!”
“打倒蒋介石!”
“打倒汪精卫!”
“打倒土豪劣绅、贪官污吏!”
“实行土地革命!”
“暴动胜利万岁!”
锣鼓声,鞭炮声,口号声,欢呼声。
几十名劳苦工农一下子涌上主席台,争先恐后地争着发言“‘山里人当不得官,毬毛毛擀不得毡’,毬!这都是老爷们编排歌子骗我们。今天就当官了,今天就擀毡了!有什么说的?干革命!没有什么说的,还是干革命!”
“革命,我拥护!几十年了,就数‘辛亥’和现在好!我只要活一天,就革命一天!”
“苏先生(即苏维埃)的共产好。有了苏先生,才有我们种田佬的活路。再不交课租,再不上‘人头’(即人头税),种田吃饭,天经地义。打着红旗,革命到底!”
“古有圣贤,今有‘共产’。圣贤知民礼,‘共产’达民意。土豪劣绅,贪官污吏,古不合乎礼,今不适民意,当铲!当除!”
“我不会说话,我就现编现唱个歌子——
十一月里是冬天,校场岗上把天变。
穷人当了家,富人完了蛋。
从今往后闹革命,天不红遍不回转。
眼看着穷苦农友们一个个登台发言、表决心,又是说又是唱,坐在县委书记王志仁边上的一位麻城县的代表,瞅准机会一个箭步就冲上了主席台,冲着人们便大声呼喊:“我是麻城的代表,你们干得好哇!你们已经抓住了把柄,我们回去后,也照你们这样办!”
“好哇,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他一跳下台,王志仁就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这时天色己是正午。虽然要求发言的人争着抢着上,但曹学楷却不得不制止,还有好几项内容呢。所以,陪着一位农友发了言,曹学楷就大声说:“发言就先到这里,同志们,我们还有一项重要的内容要进行——”
说着,以贺守忠为首的一批罪大恶极的贪官污吏和士豪劣绅就被农民自卫军战士押进了会场。
这下可炸锅了。四下一片怒吼声,还有按捺不住的农民,要用长矛、大刀、鱼叉等武器解决他们。好不容易把他们押到主席台下面,佃农出身的司法委员田开筹就立即宣读《黄安县工农民主政府布告》——“判处贺守忠以死刑!”
“判处……”田开筹宣读完毕,会场气氛又一次达到高潮。仿佛已经不是冬天了,人们顿感轻松的心情即如春天的原野。
举水翻浪,倒水横流,无言的大别山,默默地含首:祝福,祝福,开天辟地!欢颜亦如神龟的眼泪,笑语亦似麻姑的梦呓远远地站在会场的边缘,戴克敏的心情格外舒畅,他正在心里默默地做着文章,刚开了个头,思路就被中共鄂东特委书记那兴奋的声音给打断了——
“庆祝中国工农革命军鄂东军建军大会现在开始——”
掌声,呼喊声,连绵起伏。
“现在,我宣布——中共鄂东特委关于将黄、麻两县农民自卫军改编为工农革命军鄂东军的决定——
“根据中共湖北省委的指示,现将黄安县农民自卫军改编为工农革命军鄂东军第一路;将麻城县农民自卫军改编为工农革命军鄂东军第二路。
“革令:潘忠汝同志为鄂东军总指挥兼第一路司令;吴光浩同志为鄂东军副总指挥兼第二路司令;汪奠川同志为鄂东军参谋长;戴克敏同志为鄂东军党代表兼第一路党代表;刘文蔚同志为第二路党代表。
“现在,我宣布——阅兵式开始!”
汪奠川发出了第一声“立正——”的口令。
霎时,300多名战士和上千名农民义勇队队员“呼呼呼”地起立,将会场的一边站成了英姿勃勃的铜墙铁壁。
广场顿时安静下来了,两万多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他们未来的子弟兵。
“向右看齐!”
“向右转!”
“跑步走!”
三道口令下过,队伍便像铁板一样凝聚在了一块,然后向右转,破浪一般,进入会场正中央。
整个广场鸦雀无声。太阳这时已升到头顶,它的照耀不但使人们感到温暖,就连天上的飞鸟,也充满了不倦的活力似的,一排一排地在广场的上空,振翅飞翔。
“司令官来了!司令官来了!”不知是谁先悄悄地喊了一句,人们的眼光马上射箭一样地,又射向广场的最北端。
这时,只见身着黄埔军校校服的潘忠汝和吴光浩,各骑一匹油光闪闪的枣红马,由北向南,飞驰而来。飞至广场中央,两人同时勒紧缰绳,一个上挽,两匹灵性十足的烈马,骤然前蹄腾空,同时发出一声昂扬而激烈的嘶鸣紧接着,两人便同时翻身下马,向大会主席台举手敬礼,然后向左向右转,两人背靠背,分别向在场群众举手敬礼,之后,才在汪奠川的陪同下,开始检阅刚刚诞生的鄂东军。两人所到之处,均以注目礼亲切而凝重地审视着眼前的每一张似乎是熟悉而陌生的面孔。这些面孔的拥有者在几分钟之前,还是农民自卫军,几分钟之后,就已经是一支正规的革命武装的战士了。
潘忠汝又像回到了清清珠江环绕着的黄埔岛。在那里他曾接受过两次大的检阅,而每一次的检阅,都给他以精神的振奋,意志的洗礼!他崇尚这种振奋,也相信这种洗礼。尤其是随着检阅者那沉稳地移动着的脚步,双方那似乎是不由自主的目光的相互探寻接触、相撞,直至一团团火花在无形的撞击中迸发、激溅、升腾,随即便又凝结成一种内在的钢铁般的力量,简直使他着迷,使他心醉!此刻,当他舒缓而沉稳地行进在检阅者的路线上时,他不但感觉到了这种“火花”的存在,而且,“火花”的频频迸溅,几乎使他有些眩晕。同时,也正是这种幸福的眩晕,又使他进入到一种似乎是坚强得不可摧毁的精神境界。
同样是检阅者,紧随潘忠汝其后的吴光浩,却在肃穆的行走过程当中,便想起了攻打汀泗桥之前,叶挺团长检阅部队的情形。当时他还是连长,当叶挺团长虎气生生地走到他面前,将那闪电一样的目光“切割”在他的脸上时,他一下于便有一种四分五裂的,被击碎的感觉。潜意识的,他眨了一下眼睛,而等他再睁开眼睛时,自己的目光也像子弹一样地射了出去,恰好与叶挺团长的目光相撞。“咣”一下,他感到了浑身的震颤!几乎是同时,双方的目光却焊接到了一起,形成了一种也许就是潘忠汝经常所说的——力。
是的,应该是的。虽然只是不长的一段路,虽然他检阅的仅仅是一支刚刚诞生的农民武装,可他明显地感觉到,他已经不可分割地和他们“焊接”到了一起。将来的天下,就得靠我们共同去打。
而站在队伍里接受检阅的戴克敏、刘文蔚、王树声、廖荣坤、陈再道等人,在这种职业性的检阅当中,感觉到的却是一种新的、陌生的,甚至是美的、有力的,叫人着迷的东西。就连潘忠汝、吴光浩,甚至是汪奠川这位非黄埔参谋长,都使他们在百感交集感觉之中,得到了一种陌生的新知。
周围围观的劳苦大众,在好奇的围观之中,就更是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气”,这“地气”通过他们走过的脚步,渐渐地浮升开来,丝丝缕缕,直冲他们的腰杆。
自己有队伍了,腰杆自然便硬了起来。
检阅完部队之后,潘忠汝健步登上主席台,挥动双臂,大声说道:“同志们,这支军队,从今天起,就是我们工人农民自己的军队!”
直至此时此刻,凝固了多时的广场才又爆发出了火山一样的欢呼和掌声。
人群围上来了,这个摸摸战士的枪,那个看看战士的脸。
“怪了,怎么就不认识了?”
“这支来福枪没准就是我造的,却硬是摸不到枪拴了。”
“乖乖,拍一下脑壳,他脖子都不动。”
“好好干呀,过些天也当个潘司令。”
“狗娘养的,看他们还敢害人!”
潘忠汝也走下了主席台,“呼啦”一下,却被人群围了个严严实实。七嘴八舌,说长道短,忽然挤上来一个水灵灵的细妹子,很大胆地冲着潘忠汝说:“我想上名字。”
“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冬妹,姓赵。”
潘忠汝以为她没名字,本来很想给她起个名字,纪念一下今天的大会,没想她却有名字,说起来还一点儿都不含糊。这下可把害羞的潘忠汝给说红了脸。
见潘忠汝红了脸,又见赵冬妹的样子可爱,周围的人就开始瞎起哄:“快收了她吧,潘司令。”
“收了她,做压寨夫人。”潘忠汝的脸就更红了,话也想不到说,扭头就想往外挤,全没了刚才检阅部队的神采。但却挤不动,刚一使劲,就有人拉住他的手问:“司令发不发枪给我?”
“发!”这下潘忠汝却一点儿羞涩都没了,说话甚至还带了些幽默。“不过,要等反动派送来才能发。他们什么时候送来,我们就什么时候发,送多少就发多少。”
“那他们什么时候送来呢?”
“真是个笨蛋。”一个战士见他不明白,便就快快地插话说:“潘司令说的‘送’,就是让我们去缴枪。对不对,潘司令?”
“对,你说的对。我们就是要靠敌人来武装我们自己的队伍,敌人有造枪的工厂,我们没有,这就要靠我们去夺,去缴。所以,大家现在还是拿我们的旧家伙,一有机会,就去找敌人换,大家可别看我们穿的是农装,拿的是土货,可我们是革命的队伍,有党给我们指引方向,有广大劳苦大众的支持,我们就一定能战胜敌人。不但要打下一个黄安,我们还要打遍大别山,打遍全中国。打出我们的大路,打出我们的江山。任何势力也抵挡不住我们工人、农民武装起来的革命队伍!”
夜,终于静下来了。但黄安县建立工农民主政府和工农革命军鄂东军诞生的消息,却闪电般地传遍了黄麻山区的山山岭岭,鼓舞和牵动了百万农友的心。一连数日,黄安县到处都在杀猪宰羊,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接二连三地举行庆祝活动。黄安县城开完庆祝会的第二天,七里坪复又举行万人庆祝会,接着是紫云、挑花、高跷……除了庆祝之外,还自发地举行声讨蒋介石的游行示威。整个世界,似乎都为之震撼,为之发狂。
同时,黄麻起义的胜利和工农民主政府、鄂东军的建立,又使黄麻两县的土地革命运动大大地向前迈进了一步。黄安的大部分区、乡,都先后建立了农民革命政权,革命声势空前高涨。
11月20日,正在准备南征的潘忠汝,却在火王庙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一进火王庙,就点头哈腰地拦住了正要出门的潘忠汝:“请问,哪个是潘大司令?”
“你找潘司令有何贵干?”见来人一副不三不四的打扮,潘忠汝的口吻也不客气。
“我是,我是……”来人却不立刻说完,而是把潘忠汝的胳臂一拉,神秘兮兮地踮起脚跟,把嘴凑到潘忠汝的耳根上,还用一只手遮着,才说:“光山的红枪会。”
“什么?光山的红枪会?”潘忠汝却有点儿奇怪,光山的红枪会是吃了枪药了,有这么大的胆子,敢闯火王庙。
“是,是,是。”来人却一味地点头哈腰。这就使潘忠汝又有点儿好笑,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呢?不妨问问再说:“找潘司令有什么事?”
“这得见潘大司令方可细言。”来人却又一本正经起来,还不屑地看了潘忠汝一眼,又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当然是上等的要事。”
“狗屁!”这下却把潘忠汝的火给逗起来了:“我就是潘忠汝。来人——”
“啊?天!”不等哨兵上前,来人便径自下跪:“潘大司令息怒,息怒。只怪老朽有眼不识泰山,我本是光山红学一师爷,耍刀弄枪也是几十年。临到今日,方知共产才是正经事体。所以,所以带了各个红学代表30余人,愿归顺潘大司令,从即日即时起,且听潘大司令的任意支使和派遣,刀山敢上,火海敢闯。是真金不怕火炼,是好汉不怕枪弹,只要潘大司令一句话,弟兄们都归你,大打天下,当万死不辞……”
见这家伙吓的魂不附体,嘴里还没完没了,潘忠汝就笑着说:“起来吧,有话我们慢慢说。”一边说,就一边将来人拉了起来,心里直纳闷,这可是一件新鲜事。光山的红枪会,耀武扬威总有千百年,今日却来求和了。
等来人将其它30多人招呼进火王庙,王志仁、吴光浩、曹学楷、戴克敏及黄安南部的八里区、永和区的一些人也都赶来了。
经了解才知道,慑于黄麻起义的威力,光山红枪会内部了发生了变化。一部分要求派人言和,一部分则依然视革命军和革命政权如洪水猛兽,他们是不顾会首的阻挠、威胁,提着脑袋前来求和的。
“这当然是好事。但有一点我们可以断定,他们求和的目的,只是为了明哲保身,绝不是出于自觉自愿的革命。所以,队伍可以收编,但要严加管理,使他们尽早地明白革命的道理,成为革命者的真正的同志。”
双方交换意见之后,王志仁便召集潘忠汝等人开了个小会,就收编红枪会一事,作了一些必要的安排。之后,才接着召开他们计划好了的关于鄂东军南征的会议。
“现在,请八里区和永和区的同志先谈谈他们那里的情况。”
黄安南部的八里区、永和区一带与长江接近,土地肥沃,人口密集,工农业都较北部的七里、紫云发达,黄安的大地主、土豪劣绅等,大都集中在这个地方。他们不择手段地利用穷苦农友组织红枪会,以保护其财产,阻止革命风潮的侵入。当工农民主政府在黄安县城成立之后,反革命活动更是猖狂起来,利用“红枪会”,民团,纷纷组织所谓“保产会”,公然同工农革命政府对抗。
听王志仁让他们介绍情况,南部来人中随即站起来一个。说了一些大概情况之后,他便谈起了距黄冈县较近的大地主肖耀南家的具体情况。他说“肖家霸占肥田五百石(每石收租共20石),枪械极多,听说有一千支枪埋在地下。”
“有一千?”听说有一千支枪,潘忠汝等人的眼里就放出了精光,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不确定,听说有这么多。不过,肖家的‘红枪会’个个都是好枪却是无疑。何况,肖耀南多与武汉的一些军阀有染,并贩卖过一些枪械给其他地主民团。”
“是这样。”潘忠汝心里有数了,即便没有一千支,百八十支肯定是有的。
“有肖耀南领头,其它的土豪劣神就非常张狂,组织得非常厉害,我们派人做了很多工作,很难生效。他们也很狡猾,一听说咱们这边闹起来了,已经成立了革命政府,就四处放风,欺骗佃农,说什么‘今年的租不要你们还’、‘黄安城又被三十军占了’等等,好些个佃农不辨真伪,都给他们骗了,还说他们的老爷怪‘慈善’”
“还有一个地主,”紧接着另外一个人说,“都六十多了,还抢了一户佃农的小女儿。我们同他讲理,他却说这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原来呀,这家伙暗地里使了些银子给佃农。还说什么,‘我不做亏心的事’,这就不好说了。还有那佃农,被人家抢了女儿,却到处张扬,说他们家老爷比以前好多了,知道给他银子使。”
“更可恨的是,他们说鄂东军也是老鼠的尾巴,炸不出二两油。都是些鸟枪,打人都不行。”
“还有……”
八里、永和的人越说越激动,最后连土豪劣绅穿什么衣,吃什么饭,到什么地方夸谁的铜水烟锅好等等,都一一说了出来。
见情况已经基本掌握,王志仁就说:“好啦,情况我们就谈到这里。现在我们议一议,这事到底该怎么处理?”
刚才听南部同志介绍情况,潘忠汝还蛮有兴趣,多少也得弄他一些枪支。后来又听他们连鄂东军都不放在眼里,气就不打一处来,看来不灭掉他们,他们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但是,待王志仁说完话后,他的发言却更理智许多,他说:“情况我们都听到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南征是势在必行。如果不用鄂东军去作南部农民的先锋,就没法打击当地土豪劣绅的嚣张气焰,也不可能发动他们来消灭土豪劣绅的势力。所以,为了扩大革命影响,彻底消灭反革命势力,借以推动土地革命的发展,我建议,鄂东军立即南征。打他个落花流水,看他们还敢反革命!”
“我同意忠汝的意见,但要做好充分的准备。要有组织、有计划地向南发展,譬如带多少人马,谁来率领?还有宣传品,我觉得这也很重要。”
“是的,既要打土劣,又要搞宣传。还有,南征大概要多长时间,主要内容是不是以组织农民的数量、杀土劣的多少、烧房屋的间数以及没收财产、土地的多少为标准?等等,都得计划好。”
“还有,若是鄂东军南下,黄安城的留守问题也得考虑。”
前边两人一说毕,吴光浩就扯出了这个问题,他说:“刚才我们准备收编河南的红枪会,大家都很高兴。我也很高兴,这说明了我们的势力已经有了一定的声势。可我又觉得,他们不会一下子都来求和。刚才那师爷也说了,他们内部的争斗也很激烈。这就足以说明,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很可能会钻我们南下的空子,来攻打县城。所以,除了南下的各项工作要做之外,留守问题也不可等闲视之。”
“有道理。”王志仁接住吴光浩的话,便说:“我建议,鄂东军南征由潘忠汝同志亲自率领,留守司令由刘镇一同志来担任,其它具体事宜,我们再接着一项一项的议。”
就这样,11月26日,以鄂东特委的名义,命令鄂东军总司令兼第一路司令潘忠汝率第一路快枪队70余人及驳壳枪队全部人马,并携带多种宣传用品,由桃花至八里,然后永和,在一星期之内,发动群众,打击土劣,烧毁房宅,没收财产,以最短的时间,建立革命政权。
命令一经下达,潘忠汝便翻身上马,率领鄂东军第一路之大部,在欢送人群的口号声中,浩浩荡荡地开出了黄安城。与此同时,革命形势空前高涨的黄安县,大大地刺激并鼓舞了麻城人民群众的革命斗志。在中共麻城县委、麻城县农民协会的领导下,蔡济璜、王树声等人,亦在西张店王家祠堂召开了5000多人的农民大会。
大会上,蔡济璜代表中共麻城县委,首先作讲演——
“同志们!黄安已经闹红了。抓了权柄,建了政府。还有第一路军,已经开始了南征。我们怎么办?前些日子,我们打了一些土豪劣绅,捉了人,杀了头,分了田地,没收了财产。也是闹得天翻地覆,纷纷扬扬。灭了地主老爷的威风,长了我们穷苦大众的志气。但是,与黄安相比,还有一大截距离!至少,我们的县城还在黑暗着,我们的权把子,还是阔人老爷把持着。怎么办?小打小闹看来是不行了。跟不上蓬勃发展的革命形势。要打县城,要夺政权,我们就得大搞而特搞。首先肃清各地的土豪劣绅,打倒不行,打跑也不行,要彻底消灭;其次,要大力发展我们的革命武装。村村寨寨,都得动员起来,人人为战,各自为战。一有风吹草动,立即群起而攻之。使我们麻城,真真正正的,毫无土豪劣绅和反动派的插足之地。最后,愿我们穷苦大众团结起来,打倒土劣,消灭民团、红枪会,攻打县城,夺取政权,这些好日子,就一定能够实现!”
接着,在群情激昂的口号声中,王树声等人一一登台演讲,号召劳苦大众,紧跟共产党,消灭阔老爷,迅速欣起土地革命的新高潮。
会后,麻城县便风风火火地行动起来了。参加大会的各路人马尚未完全撤离,西张店的农民就已经冲进了大土豪、二阕长陈霞庭的家,抓了陈霞庭,没收了他的全部财产。
紧接着,乘马、顺河、黄土岗、龙中、杨畈、大塘角农民相继暴动,系起红带子,扛起红缨枪,一路打杀,一路胜利。一时间,黄麻大地人人笑逐颜开,个个乐不可支。就连三岁的小孩子,也都哼哼叽叽的会唱这样的歌——
一九二七年,湖北黄麻县(黄安、麻城县)工农齐觉醒,就把革命办。
县委和区委,作过普宣传。
组织农协会,办起青年团,大家联合起反抗杂税与苛捐!
直到九月间,就把主义变,(指把三民主义变为共产主义)一致要共产!
可是,“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动阶级受难之时”。
11月27日下午,临近傍晚时节,王志仁等正在处理潘忠汝他们解押回来的一个大土劣。他一边说话,一边高兴地翻看潘忠汝送上来的情况报告——
“南路农民见鄂东军南下,非常高兴,各个手持木棍、长矛、扁担之类,积极协助我们作战。昨日一路横扫土劣,今晨至八里垸,与土劣的红枪会一堂(约百余人)遭遇。红枪会气势汹汹,来势凶猛。殊不知我鄂东军打红枪会素有经验,当即打死过半,缴获枪械五十余支。此地红枪会大多未经过战争,他们在土劣的欺骗下,以为红学可抵挡炮子,刀枪不入。此次战后,死亡过半,迷信也随之瓦解。在该红枪会不战而散的同时,八里垸四千(有余)农民开会,举行暴动,开始四处追杀土劣,烧房焚屋,以至不论男女老少,风闻信息的土劣均纷纷逃命。听农友反映,解押土劣实系黄安最大土劣之一,故政府当罚重金之后并斩其首级。如是向前发展,肖耀南所埋枪支是否属实,当是一两日之内方可澄清之事……”
恰在这时,却有人报告,驻河口之敌三十军独立旅秦进忠部400余人,及其各地逃亡土豪劣绅,及红枪会约千余人,正在向县城进犯!
果然来了!看来吴光浩的提醒还真是没错。他们可真是迫不及待,昨天才南征,今天就来攻城。不过,王志仁却不惊慌,关于城防之事,他与留守司令刘镇一及鄂东军第二路的廖荣坤排长等人已经作过商议。这会儿,不自觉地,他就想起了也是才获悉的,敌中央社关于黄麻起义的惊呼:“鄂东黄安自被农军盘踞,其势比以前更加蔓延组成工农政府,大倡土地革命贫苦农工附从者,已达数万人。”
当时,他多少还有些高兴,对于我们的革命,看来反动国派也是惊慌得坐不住了,并没有深思,这种惊慌,实际上也是进行反扑的先导和信号。如今第三十军的人马已经兵临城下,不管它与这则报道有无必然联系,既然来了,打他便是。
但是,等他匆匆赶到刘镇一处,才知道情况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怎么样?镇一,听说三十军出动了一个旅?”一进刘镇一的门,他就笑着问刘镇一。之所以要强调一个旅,是想夸张一下对方的实力,实际上他已经得到报告,只有400多人。而这么一说,肯定是胜券在握的战斗就更能鼓舞战士们的斗志。
“知道了。”
刘镇一却只淡淡地回了这三个字。一下子,就引起了王志仁的警觉,刘镇一平日可不这样的呀。
同吴光浩一样,刘镇一也是鄂南暴动失败后才到了黄麻地区。但在未到黄麻之前,同吴光浩一样,他的传奇故事却早就传到了黄麻。说是刘镇一受命赴鄂南时,由武汉乘车南下。当时他只身一人,当车至中伙铺时,恰遇鄂南暴动总指挥黄赤光率农民武装劫车。一开始刘镇一并没在意,他有重任在身,不便随意行动,后一听是农民武装劫车,也就不管那么多,立即上前,鼎力相助,赤手空拳,缴枪两支。等去特委报到时,才知道黄赤光即是暴动总指挥。两位“大侠”相逢,自有说不出的激动。
后来到了黄麻地区,担任鄂东革命委员会的负责人。虽说主要的工作不是打仗,但却快人快语,对潘忠汝、吴光浩等同志,时有警策之言和上好建议,尤其是潘忠汝昨日南下之后,很快就把县城秩序整顿得异常安宁。怎么这会儿倒有些反常了?
但王志仁却没有直接去问,而是绕了个弯子,问了一句:“受得了吗?”
“正在想办法。”
“到底怎么回事?”见刘镇一还是淡淡地一答,随即就又陷入了沉思,王志仁却坐不住了。
“是这样,志仁。”见王志仁有些着急起来,刘镇一才慢慢他说:“说是一个旅,其实只有400多一点,这我知道。可即便是400人,也足以给我们构成最大限度的威胁。何况,还有四处的反动红枪会千余人马的呐喊助威。我们号称四大警备队,其实只有60来个人,上街巡逻都凑不够数,还都是些义勇队。队员真正能作战的,只有荣坤一个排的18杆枪18个人!18个人,再加60,78个人对1400人,这仗怎么打?!”
“明白了!”
“还有,也就是我刚才为之苦思瞑想的事,大兵压境,战士和群众的信心,斗志怎么鼓?打肯定是要打,可怎么打?还得好好地研究一下。”
“是的,这很关键。自人民政府成立之时,就有人持观望、甚至是犹疑的态度。如今兵临城下,发动群众,可说是十分重要的事体。”
“我建议,从今晚起,全城实行戒严,首先对不法之徒进行‘就地正法’。并由县政府工作人员与工人纠察队组成巡逻大队,分赴城墙轮班巡查;同时,动员人民群众行动起来,烧茶做饭,供应守城部队。而守城部队则相对集中在可能成为突破口的西门、南门附近,集中兵力、火力,分批、依次打退敌人的进攻。
“我同意。”听刘镇一这么一说,王志仁心里就踏实了许多。至少,在军事问题上,他已经作过填密的考虑了。剩下的,就是配合与支援的问题了。所以,他不但表示同意,同时又提议:“是不是先开个会,把任务布置下去?”
“好吧。这个会不但要开,还要开好。否则……”
“否则就不必说了,我相信,这仗一定能打好。”没想王志仁一个“好”字,却把刘镇一给逗乐了。什么是个好?这个王志仁,可真是巧舌如簧。不过,这话听着还是舒服,所以,他就老实不客气地说了一句:“志仁,你可就是凭着你这张嘴在‘治人’。待会儿开会,就全看你的了。”
“志仁不才,但却相信人民群众。只要有他们在,黄安城就不会被打垮!”像是半真半假,实是真心实意。王志仁一句话,刘镇一再没有说什么,但却在心里佩服,王志仁的革命激情和无处不在的乐观主义精神。
是夜,王志仁即召集县城各界人士紧急会议,通报了情况,提出了建议,最后形成了“坚不可摧”的决议。
紧接着,刘镇一又同廖荣坤、王志仁等,一起制定具体的作战方案。
等到拿出具体的作战方案时,已经是晚上9点多钟。繁星点点,朔风如泣。但刘镇一却半点都不敢疏忽,一出房门,他就拿上手灯,径自去巡查各门步哨。
虽然已经制订了的确是十分周密的作战计划,可刘镇一却丝毫不敢盲目乐观。这是怎样的一仗,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不到战斗打响,不到战斗结束,也许谁都没有发言权。走在去西门的路上,心里不断地想着这些事情时,却忽然想到了潘忠汝。要是潘忠汝在,也许还会有高招。对付第三十军,或者说对付红枪会,潘忠汝确实是有一套。而且,情况越是被动,他想的办法就越多、越绝。可惜,潘忠汝还在八里。不过,不到非常时刻,都不能轻易去打搅他们。南征,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比守城更重要。可是,守城也是万万不可马虎大意的。这城是什么?是黄安县人民的信念和希望!革命至此,也就只有这么一座县城。虽然说人马的发展是壮大革命力量的最基本的条件,可工农群众在尚未充分觉醒的同时,他们所能看到的,却是有形的,最直接的东西,那就是四周的城墙和四开的城门。忽然,快到西门时,刘镇一却听见城外传来了一阵阵群犬狂吠的声音。他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随着他的脚步,犬吠一路不止。而且越来越近,竟到了城门口。狗叫的同时,似有忙乱的脚步在响动。
刘镇一明白了,很可能是打前站的红枪会,他们已经到了城下。这很明白,只有红枪会,才会有那么多狗。如果是由红枪会打头的话,明天的战斗就有办法了。不过也不能排除他们晚间偷袭的可能。这么一想,刘镇一便跑步绕城一周,在东南西北四城处,分别命令各队长必须严防:“钥匙交队长保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开城(门)。夜间多放步哨,时常巡逻不得擅离本位,切实负责,以防不虞。”
及至晚上8点左右,刘镇一又亲自巡查各城门。这时犬声已息,四周一片宁静。这下他放心了,红枪会及独立旅已经进入指定位置,正在养精蓄锐,以待明日攻城。
为了证实自己的推测,刘镇一与步哨一起,悄悄地上了城墙。在微弱月光的迷膝中,三四里地开外,隐约可见黑压压一片。偶有一点儿火光,一闪一灭地像是鬼火。
如果说刘镇一刚才还在耽心这场战斗是否有把握的话,那么,此刻站在城墙上,凛冽的寒风却吹动了他的心火——来吧,狗娘养的!只要我刘镇一在,黄安城就是我们的!
就在刘镇一登城观望,以证实自己的推测时,其实,第三十军独立旅旅长秦进忠也在远远的,向又高又厚的黄安城张望。按计划,本来是晚上就要发动进攻的,可等到傍晚时,他却改变了主意。
“天亮再说。”容不得红枪会会首们再啰嗦,秦进忠就骄横地打断了他们的话。
“为什么?老爷。说得好好的么。”红枪会一会首还不死心:“我的人马,被他们拉去了半数之多。何况……”
本来红枪会会首是想提一下,他们是出钱请他打黄安的事,可秦进忠却有点儿不耐烦了:“我说天亮就天亮,没那么多他妈的为什么。为什么?老子不舒服,行了吧?”
红枪会的几个会首这才怏怏地退出了秦进忠的“军帐”。他们不知道哪儿得罪了奏进忠,却又不甘心就这么冻上一晚上。所以,一出军帐,找了一块避风处,几个人就站在那儿开始瞎嘀咕。
“妈的,这帮王八蛋就是难侍候。要是老子的人马都在,还用得着什么狗屁独立旅。”
“此话可不当这么讲。我是想,我们出了那么多钱,他怎么还要等到天亮呢。天一亮不就完了吗?要知道,匪贼那边也有坐探。我们出动的消息,他们肯定知道,准备了一晚上不说,要是连夜派人去拉南下的队伍,那可就惨了!”
“那是为什么呢?这个婊子养的!”
“不知道。妈的,算了吧。天亮就天亮,有他独立旅压阵,我看这城也不难攻。我的探子也有报告,说黄安基本上就是一座空城。只有18条能打得着的枪。嘻嘻,18条!妈的,老子把他们的皮扒了,用鸡巴也能打18条枪。”
“我看还是谨慎为妙。这么大一座城,怎么可能只有18条枪?可别是……”
但不等这一会首说毕,刚才说话的那会首却不高兴了:“我说18就18,你他妈有什么好说道?”
“我他妈就要说……”那家伙也急眼了:“谁要是胡说八道,明天一早就横死在这里!”
“你他妈在咒谁?”
“谁胡说就咒谁!”
“老子要是说对了呢?”
“那我死。可就怕我不得死,反倒把没脸没皮的鬼魂给拉到阎王爷那儿去。”
“我看你是活腻了?”
“谁腻了还不一定。”
“哗啦,哗啦。”这么说着,两人就都使出了盒子枪。
“算啦,算啦。没得仗打也不能我们弟兄们打。还是早点休息吧,有火,用到明天早上。”
接着又是一阵劝说,两人这才收了枪,极不情愿地各奔东西。吵闹了半天,他们却始终都没弄清秦进忠为什么不出兵。秦进忠是有点儿不舒服。说好是出五千银元的,他的军需官却只给他点了四千。四千就四千吧,当着他们的面,他也不好说破。当然,他也不敢相信,是他的军需官克扣了这帮人“孝敬”给他的一千块。但总归是不舒服。所以,不但不连夜出兵,就是等到天亮,他也要叫这些王八蛋们先上。
“先一拨一拨地死上他娘的一大堆,我再收拾也来得及。不就是个小小的空城吗?有什么值得大动干戈的?”
所以,支走了一干红枪会的会首,他便命传令兵叫来了三四个牌友,没事儿样的开始玩牌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天还不亮,西门却有两个人影,各挑着一担空萝筐,缠着哨兵要出城。
“开,开门吧。我们是咱们新雇的伙夫,出城买箩卜去。”
“不行,没有刘司令的命令,谁也不得出城。”
“我们真的是要买箩卜,不信你看,我们手里有字条。”说着,两个人就放下萝筐,一齐朝哨兵扑过去。一人一刀,哨兵“啊”的一声就倒在了血泊中。
这边刚一放倒哨兵,两人就飞快地扑向城门。但却没有钥匙,就只好不顾一切地砸锁。砸锁的响声惊动了周围的哨兵,一下子围上来三四个。见是土匪在砸门,冲上去就撕打在了一起。等到刘镇一巡哨又巡到西门时,才将他俩捆了起来。
与此同时,南门也有三四个背着包袱的人,声称出城赴省,要求哨兵开门。
哨兵不开,双方便也撕打开来。西门出了事故之后,刘镇一就知道城里潜伏了土匪。不等处理好哨兵的事、就朝南门飞奔而来。但等他带人赶到南门时,哨兵已经受伤。见土匪正在砸锁、砸门,快枪队一阵乱枪,三四个土匪即应声倒地。
此时,城外的红枪会已经开始攻城。枪声不断,呐喊震天。开始,刘镇一以为敌人的主要目标就是南门,即令廖荣坤率快枪队在此抵抗。但全队人马尚未上阵,却接西门快报,红枪会大部入马正在西门攻城。确定情况之后,刘镇一又令廖荣坤率快枪队火速奔赴西门:“南门有我,快去西门。一定要守住!”
话虽这么说,可刘镇一一刻都放心不下。无奈南门外众匪也是狂狂,打得天昏地暗,根本无法脱身。但待南门枪声稍微稀落之后,留下六名战士坚守,刘镇一自己则飞奔西门。
西门果然危机。廖荣坤左右的两名战士都已受伤,而城下却是嗷嗷乱叫的一大片红枪会土匪,其中还夹杂着数不清的独立旅的人马。红枪会在前,纷纷打枪,投弹,甚至放箭,有的还在阵地上跳来跳去,也不知是舞什么花步。这可能是他们的师爷,在给他们唱咒符。而独立旅的人马相对则稳定一些,一片一片,有的趴着,有的跪着,有的站着,好像是不慌不忙,有的在瞄准,有的在放枪。而城上的战士及农民义勇队打得也是非常顽强。有的血流满面,有的头发焦黑,有的耳朵上已经穿了个洞,有的肩膀上的衣服和皮肉一块部被削飞了。却钉子一样地钉在哪里,一边放枪,一边扔手榴弹。虽然打不退敌人的进攻,敌人却也寸步不前。双方,已经处于你死我活的胶着状态。
过了不一会儿,南门又告急。对廖荣坤稍作安排之后,刘镇一则又迅速奔赴南门。等他赶到时,只见四五十个土匪在独立旅十来个士兵的掩护下,一面打枪,一面带着五架云梯准备登城。
一战士见状,即向跑在最前面的土匪开枪。一连打死两个,但土匪还在不顾命地往前冲。眼看土匪架好云梯,一个一个地开始往上爬。刘镇一随即解下一枚不到关键时刻都舍不得用的手榴弹,朝着云梯就扔了过去。“轰”的一声,随着炸弹的轰响,云梯和土匪一起,便在空中开了花。
受到意想不到的打击,土匪便纷纷逃跑。一时间,南门的攻势明显地被压住了。
趁着这个空当,刘镇一又赶到东、北两门。东、北两门由王志仁等人看守,敌人大多聚集西、南两门。东、北两门不是大多,所以相对安全一些。见刘镇一满脸黑灰、汗流如注地跑到北门,王志仁立刻迎上前去,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说:“怎么样?”
“我看得派人去给忠汝他们报个信。如此往下打,肯定吃不住。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独立旅基本上没动,只在远处助威、射击。主要是红枪会的土匪在前边冲。而如果仅是土匪的话,也可能坚持得住,问题是还有独立旅在后面等着。再说,这仗今天肯定打不完。这就给我们争取了时间。你说呢?”
“这还用说吗?不过,我觉得派上两个人去报信好一些。一个去七里坪,一个去八里垸。现在立刻就去。”说着,王志仁就点了两个精干的小伙子的名,又命另一人去找些白布过来。
等白布找到了,他这边也交代好了。于是就用白布将两人分别从北门、东门吊了下去。
放下了去报信的同志,刘镇一的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但当他回到南门时,南门外的土匪却将城门外的毛棚推倒了,正在点火烧城门。一见城门失火,农民义勇队的队员就有些惊慌失措。刘镇一见状,即上前做工作,“同志们别怕,那毛棚是我刚才用手榴弹炸敌人时炸烂的。土匪飞不过来,不要紧,千万莫慌。我们已经派人去给潘司令报信了,要不了多时,他们就会回来,与我们一起战斗!”
和王志仁一起,如此反复在城墙跑了三圈,才将义勇队及部分农民的心安定下来了。接着刘镇一又忙着护送伤员去医院。等他安排好伤员复又走到街上时,却见三五个县政府、县委的办事员,在人群里没命地乱跑。
“这是怎么回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刘镇一上前将他们召集起来,劈头盖脸就批了一通,然后板着面孔说:“以留守司令的名义,我命令你们,第一,立即召集城内工人纠察队,各持大刀,巡查大街小巷,如有不法之徒,按照县委会议决议,予以就地正法;第二,立即落实、巡查农民政府的戒严令;第三,立即组织农友群众准备饭食、茶水,沿城送给守城战士。如有不贷,同样就地正法!”看着那些个办事员点着头,兔子一样跑开了,刘镇一方才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甚至饥饿。头也有点昏沉沉的,看太阳好像都是绿的,而眼前的景物、人群,也都在梦中一样。城头尚有枪声,但却明显地稀落了许多。而这稀落了许多的枪声,此刻也只能在他的“梦”中无力地擦过。革命,战斗。战斗,革命。当革命必然要以战斗的形式来进行时,流血和牺牲就在所难勉。这很奇怪,就像是一个游戏。然游戏的规则却是这样的残酷!
这是为什么呢?刘镇一突然觉得他所想象的这个问题本身,也很有意思,革命这么长时间了,头颅和热血也早就交给了党,何况,这也不是第一次参加战斗,可为什么要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呢?
当然很简单,答案也许只有一个字:活。可这一个字的写法,却又是多么的别扭!几千年来,朝朝代代的劳苦大众都不知道该怎样的活。任人宰割,受人欺凌。几乎尽是在愚弄中生,复又在愚弄中死。从来就没弄明白过,生之于他们的意义!今天终于弄明白了,当家作主。不再作牛马,不再受人欺。然而,要证明这种认识的正确性和合理性,却必须通过战斗,流血,甚至于牺牲,才能够达到目的。也许,这本身就是革命的意义。一切剥削阶级反动派,都不可能乖乖地退出历史的舞台。不知道那些家伙去弄饭了没有?同志们可是从上战场到这会儿,都还没吃一口饭。我得去看看忠汝,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好像是乱七八糟想了这么多,刘镇一一下子就晕倒在马路上了。
等他醒过来时,身边却坐着王志仁和廖荣坤。
“唉,我这是怎么了?”
“问你自己吧。又是吃饭,又是忠汝、忠汝叫个不停。我看你是想他们想昏了。”
“是吗?”听王志仁一说,刘镇一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印象。但却故意反问了一句,以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噢,对了,好像我还想了许多革命和战斗的事。不过,我们先问问荣坤:“荣坤,战斗怎么样了?”
“土匪还没跑,独立旅也没撤。他们都在南门外和西门外的小街和小丘上,烧饭,休息。还有几个师爷,来来回回在北门外张望,很有可能,他们要朝北门移动。”
“同志们呢?”
“都非常困苦,也在休息。士气倒是很高涨,就怕弹药不够,我看敌人是把赌注下到晚上了。”
“明白了。”说着,刘镇一就突然坐了起来。他自己没感觉到什么,倒把王志仁和廖荣坤吓了一跳,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问他:“怎么啦?”
“躺够啦!”他却笑嘻嘻地答。但由于起的太猛,还真的有点眩晕。揉了两把眼睛,眼前的金星才给揉没了。
“要不要开个会,把思想统一一下?”
“要。”
王志仁一提议,刘镇一马上表示同意。联想到在街上碰到的那几个办事员,他就觉得开个“战地会”非常有必要。再不开就乱了套了。说不定,战士和义勇队的农民当中,也会有这种惊慌失措的情况。
这时己是下午的4点多钟,但双方的战斗却已经完全“休息”下来了。太阳高高地挂在西天,城墙内外却是死一般地寂静。
街上也有行人,神色却是捉摸不定。走在去县政府的路上,倒是前边两个战士的对话却大大地鼓舞了刘镇一的斗志——
“看见那些枪吗?”
“看见了,好几十支。有个家伙还是我打死的。可就是不敢下去,真可惜。”
“我也是,倒不是怕死。是怕死了就没人守城了。”
“妈的,还有独立旅那些坏蛋穿的衣服,都那么好。”
“这我可不馋,等到我们把他们都消灭光,肯定会有比这更好看的衣服。就像潘司令那天穿的一样。嘿,那才叫威风呢。”
“这才叫战士!”
没等听完他们下面的对话,就已经走到县政府门口了。
刘镇一恋恋不舍地看他们走到了拐角处,才不由自主地赞叹了一声。等他进入会场时,政府、农协及总工会的人都到了。王志仁一说开会,他就马上站了起来,开门见山,就将问题摊到了桌面上。他说:“今晚土匪不撤,似有准备攻城之势,各同志怎样?”他这么一说,倒使在坐的都有些突然的感觉,继而面面相觑,竟一时没人说话。
刘镇一却不管这么多,只管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别无选择,只有一条路,死守。”
过了一会儿,他便缓和了一下口吻,说:“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没有理由。很明显,如果今晚我们要弃城而逃,未必都能安全撤退。前有红枪会挡道,后有独立旅坐阵,全部安全撤退,肯定是不可能的。可如果我们的各项工作能够做好,那么,还可以守得住!同时还有一点,如果我们就这样弃了城,那明天北方的农友来了,南方的军队回来了,岂不是笑话了吗?
“各位同志!今晚只有死守,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现在,各位听我的计划:第一,将东、南、西三面城门,全用砖石垒起,这个估计一小时之内即可办好。三十军攻打宋埠城的时候,城门是用洋油烧开的,如用砖石堵塞,则不容易烧开;并且,各城门处预备一些杀猎桶,装满水,以备急用。第二,将商店所有的洋蜡,灯罩全部买来,能买多少买多少。第三、工人纠察队在大街小巷轮流巡查,以防藏在城内土匪作乱内应。第四,各商店、铺面、饭馆,今晚门前各悬灯烛。第五,多备茶水、点心、纸烟。只要这几点都能做到,黄安城就可以守住。”
这么一说,在坐的各位也都明白了刘镇一的意思。前些天吴光浩迫于无奈才有心无心地演了一出“空城计”,如今刘镇一却是处心积虑地又要演这出三国戏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所以,刘镇一的计划,实际上就成了的“命令”。各路人马,纷纷出动。等到一切都准备就绪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于是,刘镇一一道命令,城墙四周的蜡烛、灯火便一齐点着,每隔六堞点火一支,并用小方砖将火托着,使火光照耀于城外。另外,两火之间各伏战士或义勇队队员一人,用以观察城外敌阵的动静。刘镇一的指挥部设在城北门城楼上。在这里,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城内的大街小巷也是灯灯通明。时有巡查队的人影晃动,时有“噢啊,噢啊”的呼喊声在夜空振荡。
这样的布置,确实吓住了1927年11月28日晚上的河南红枪会。甚至连秦进忠旅长,都不敢贸然进攻。
“会不会有诈呢?”当各路红枪会的会首纷纷要求他的人马打头阵时,秦进忠却忐忑不安地问了一句。
“有屁的诈,那帮穷小子就会玩这一套。前晌魏老爷进城,满街都是标语。吓得魏老爷尿都尿不净,提着裤子就跑了。结果呢,白白的给他们让了一座城。他们倒是高兴,吹着喇叭,排着队伍,大摇大摆地进城了。”
“说的也是。”虽然秦进忠还是怀疑城里有诈,但为了应付差事,还是出了个主意。毕竟,吃了人家四千银子。不说点好听的,怕也是交代不下去。
“依我之见,等到天黑无星时,我们猛轰他一阵子。如果他们接火,我们便一鼓作气,拿了它。而如果没有什么反应,可就得谨慎从事……”
“那好,就这样说定了。”
“说定了。”
果然,到了晚上9时许,城外红枪会及其独立旅全部人马便轰然开动。又是打枪,又是放炮。半小时之内,“嗖嗖”的子弹唿哨着,“噢噢”的人声呐喊着,但城头灯光,烛光所能明耀着的百米之内,却不见一个人影。
而城墙上的廖荣坤和他的战士们,却是任你把天打得塌下来,谁都不放一枪。除了打灭了几盏灯和几节蜡烛之外,面对汹汹的枪弹,城墙上却是毫无动静。
这下,红枪会和独立旅都着急了,不知道城里到底唱的是什么戏。于是,半小时后,枪声便逐渐稀落。至下半夜一两点钟,却发现城外的山林中,不时地有手灯的光柱扫来扫去。守城人员将这情况报告刘镇一,刘镇一坐在椅子上,还是那句话:“严加防守。”
等到凌晨5点左右,又有一阵枪声骤然响起。刘镇一听到枪声,一下跳了起来。他以为敌人要发动拂晓前的进攻,一把提了盒子枪,就奔出了城楼。四下里一看,却见西门外的山林里人影绰绰,吵闹不断。正要前去看个究竟,北门外,他的眼皮子底下,却“噢呵、噢呵”地跃出了一队人马,他们手持大刀、长矛、土铳、来福枪等武器,山风一样地呼呼啸着,朝西门外的山林压了过去。
七里坪的农友来了。
刘镇一一阵欣喜,不自觉地就奔到了西门。远远望去,西门外的山林中都是一片尘烟翻滚。正要集合队伍,出城追杀红枪会,哪尘烟中的人马却又“噢呵、噢呵”地杀了回来。
“快打开城门,欢迎农友们进城!”见他们又杀将回来,刘镇一就知道是红枪会和独立旅已经走远了,否则,是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的。所以立即下令,大开城门,欢迎援军进城。但是,一声命令下过,刘镇一却一屁股就坐在城墙上,虽然寒风凛冽,可直到此时此刻,他这个城防司令,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后来他才知道,这七里坪和紫云区前来解围的农友们并没有得到他们的信报——报信的同志一出城就被土匪杀害了,而是道听途说土匪攻打县城的消息之后,自发地组织起来,星夜赶来援救。气势也是汹汹不可阻挡,打开城门之后,竟源源不断地涌进了一万多人,差不多将个黄安城挤得水泄不通。农友一到,惊吓了多时的小商小贩及其城里的工农大众,便都自发地放起了鞭炮。
至下午4时左右,潘忠汝及其南征部队亦飞奔回城。一见潘忠汝,刘镇一即上前,先是抖抖索索地握住他的手,使劲地摇了几下之后,便索性伏在他的肩上,开始抱头痛哭。王志仁见状,也紧紧地咬了咬了嘴唇,半天都不说一句话。但,广大农友的心情却是少有的激动,不消多时,便有稍作夸张却是相当自豪的话语,在城里城外不径而走——武汉反革命政府也没什么了不起,派一团兵不敢来,派两团兵打不进,派一师呢,未必有!
此刻,当潘忠汝伏在刘镇一的耳朵上,将这话悄悄地给他学了一遍之后,刘镇一却破涕为笑,之后,便不好意思地在潘忠汝的身上擂了一拳。
次日,城南的校场岗上,又一次地汇集了万余工农,庆祝黄安城保卫战的巨大胜利。
随着正义的枪声响过,此次勾结土匪攻城的前公安局的数名警察即应声倒地。
大会结束之后,许多战士及义勇队队员们却围住了潘忠汝,要他现场作一首诗。
潘忠汝一下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回事?虽然他常教他们识字,却没有说自己会写诗呀。不过,当他看见戴克敏也混在他们中间起哄时,他就明白了,看来今天是在“劫”难逃。所以,稍作思想之后,他便颇像那么回事地,高声朗诵了一首诗——
昨夜鏖战急,弹洞城墙壁。
红旗映晨晕,今朝更无敌。
“好!”戴克敏带头叫好,众人便一齐鼓掌。但不等掌声平息,潘忠汝却不失时机地大喊一声:“让我们的党代表来一首好不好?”
“好——”呼声一下湮了戴克敏,这却是他没想到的。但是,既然已经惹火烧身,他便不慌不忙,略加思索,就面带笑容,朗诵他的“打油诗”——
资产阶级力量不多大,人少势弱不怕它。
学习苏俄齐暴动,共产胜利工农笑哈哈。
自然,戴克敏的“朗诵”,就更惹得战士们和周围围观的人们乐得合不拢嘴。接着,都竞相模仿他的口吻,一遍一遍地学着他的诗句——
共产胜利工农笑哈哈。
共产胜利工农笑哈哈。共产胜利工农笑哈哈。
然而,“力量不多大”的反动派却只让黄麻人“笑哈哈”了21天。当工农“共产胜利”的红旗在古老的黄安城头迎风飘扬时,武汉的汪精卫、唐生智集团正同南京的蒋介石、李宗仁集团进行狗咬狗式的宁汉会战,而当国民党桂系军阀大败唐生智,并于11月15日占驻武汉之后,便立即电令驻河南演川之第十二军任应歧部,日夜兼程向黄麻两县起义区进剿。
12月初,敌第十二军教导师闻清霖部来到麻城西张店,图犯黄安。
乘马、顺河等地农民紧急动员,在吴光浩、王树声等人领导下,据守各山头要塞,进行顽强抵抗。敌终未敢轻举妄动,继而南窜宋埠,侍机进犯黄安。
与此同时,黄陂反动红枪会亦密切配合敌第十二军教导师,于12月3日进犯河口。
闻讯,潘忠汝即率鄂东军出击河口,激战两日,击溃了红枪会的进攻,缴枪百余支。
12月5日后半夜,南窜宋埠之敌第十二军教导师闻清霖部,绕道尹家河,经桃花北上,突然袭击黄安城。
猛然听到枪声,夜宿火王庙的潘忠汝和吴光浩几乎同时翻身,坐在床上。
是日,他们刚从河口打土匪回来,由于连日作战,部队两天两夜乎都没合眼。刚刚安顿好部队,准备好好地休整一下,不料,枪声却惊醒了他们的夜梦。
“怎么回事?”潘忠汝习惯性地问了吴光浩一句,就一边下床穿衣服。
“我去看看。”不等潘忠汝穿好衣服,吴光浩提枪就出了门。潘忠汝紧随其后,站在院子里听了一阵,枪声又有些稀落。
“会不会是土匪来犯?”他想,刚刚击溃了黄陂的土匪,光山的红枪会很可能要来报这“一箭之仇”的,十二军闻清霖的教导旅,估计不会这么快就出动的。不过,也不是不可能。
但无论是土匪来犯,还是十二军教导旅有行动,枪声就是命令,都得把部队拉起来。这么想时,他嘴里的哨子就“吱吱吱”地叫了起来。枪声已经惊动了部分战士,但听潘忠汝的哨声一响,“呼啦啦”都起了床。
这时,吴光浩从外面闯了进来,报告潘忠汝说:“据侦探报告,来犯的是红枪会的土匪,人数不详,大部集中城南门。”
正说着,枪声又开始紧张起来。
此时已是下半夜的两点多钟,风高夜黑,天上不多的几颗星星,眨巴眨巴的,像要掉下来似的。
潘忠汝本来还想再收集一些情报,以便有的放矢地部署部队。但见枪声大作,便草草他说了几句,带上部队主力,就奔了城南门。
其余人马均奉潘忠汝命,分别据守东门、西门、北门,没有命令,不得随意撤退。
就在潘忠汝奔向南门之时,枪声复又稀落。潘忠汝爬上城墙,只听夜黑中有“涮啦涮啦”的脚步声在响动。每隔三五分钟,便有一陈急促的枪声。听脚步移动的声音,肯定人数不少。但火力到底怎么样,潘忠汝心里却没个数。同时,那较为整齐的脚步声也告诉潘忠汝,这不是土匪,而是正规部队,是十二军的教导师!
“到底是不是呢?!”
潘忠汝决定将计就计,先来个火力侦察再说。决心一下,潘忠汝就命令式地打响了第一枪。顿时,城头枪声大作,偶有手榴弹甩出,即在漆黑的夜空爆出一朵一朵耀眼的光花。接着是人声混乱,接着是人声混乱之中有组织的枪声在沉着应战!
一听枪声,潘忠汝立刻就明白过来了——情报失误,来犯者并不是什么土匪,而是敌十二军教导师闻清霖部!
也许,只有职业军人,才能在对方的脚步声中,探听出这支部队的素质如何;也许,只有职业军人,才能在对方射出的子弹的疏密程度,或者是夜空中划过的弹道的痕迹当中,判断出这支部队的战斗力如何。
而这一切,都告诉潘忠汝,赶快调整部署,多方牵制敌人,留出一隅,冲出包围!
可是,不等他的计划实施,四面城墙突然都开了花。“乒乒乓乓”,“滋滋啦啦”,各种枪声,连同敌我双方的呐喊声,都一鼓脑儿地涌出了苍茫的夜空。
如此持续十来分钟之后,潘忠汝即令部队且战且退,撤至北门,侍机冲出包围,转至七里坪。
不消一时三刻,鄂东军大部即云集城北门,一顿激烈战斗,潘忠汝速速与吴光浩商议:“我看只有一条路,突围。”
吴光浩这时已知情报失误,据城固守显然不是办法。听潘忠汝这么一说,当即表示:“我同意。先猛打一阵子,压住敌人的火力之后,赶紧打开城门。你带领同志们突围,我来打掩护。”
“不,我来打掩护!”
“我来!”
“听命令,吴光浩同志!”
“……”
就在二人争执的同时,敌教导师师长闻清霖亦明白了潘忠汝他们的企图。不过,狡猾的闻清霖却并没有立即调兵打北门。相反,倒是有意识地减弱了北门的火力。
“鄂东军,还有什么?潘忠汝、吴光浩,我闻清霖今天要把你们统统扔进黄埔江!叫你们这些黄埔毕业生去喂鱼!看你们还闹什么革命?哼,只等城门一开,就看我闻某人的功夫了!”
如些这般诅咒一番,闻清霖才在火力减弱的同时,悄悄地往北门调兵。
“他们肯定会逃往七里坪……”
潘忠汝和吴光浩不知闻清霖已发觉他们的意图,集中火力猛攻一阵之后,但见敌人火力渐弱,便以为是自己的火力压制住了对方。便开始有计划地组织部队突围。
说是迟,那是快。吴光浩一声令下,北门厚重的城门轰然间就被战士们打开了。
顿时,密集的子弹即如雨水一样倾泻而来,有人倒下了,有人的脑袋开了花,但汹涌的人群却如洪水般不可阻挡。
闻清霖吓傻了:从来还没见过这样的部队,迎着枪炮,只当身子是铁打的一块,难怪三十军在此地无法立足!“盯住北门,打!一刻也不停地打!”
下过这一道罪恶的命令之后,闻清霖尚不足解恨,一边下死命令,心里还在恶恨恨地较劲:既然开眼了,我闻某人就要看看,我的子弹是不是爆米花!
近在咫尺,子弹却如暴雨!鄂东军的血,已经溅成了冬天的“暴雨”!黄麻人的尸体,亦在血的雨水中被枪炮穿成了肉泥!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历史中的中国革命史先烈们的血在激烈的涌动之中,复又将他们的尸体化作了红泥。眼看鄂东军将有全军覆灭的危险,吴光浩的眼睛红了,潘忠汝跳将起来,一手握紧盒子枪,一手则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大刀——死,也要为鄂东军杀出一条血路!
闻清霖及其教导师又一次感到了震憾,颤抖的双手连枪都端不住了。
潘忠汝打杀过来了,战士们紧随其后。
子弹呼啸。血水喷溅。夜空被打红了。星光被打落了。
“轰轰”作响的炮声,一起一落地颠覆着黄安城的任何一块碎片。刚刚放下一受伤的战友,潘忠汝又一次杀进城门;第二次杀将进去的时候,他的身上脸上,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可他还是去了,像不知不觉的铁人,血打血拼,又一次拖出两名战友的性命;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他身上的各部器官,已如一架疯狂震动之后的机器,有的部件脱落,有的部件致残,而且整个儿失调,时刻都有可能发出最剧烈、最可怕,当然也是最彻底的爆炸!但他还是去了。他步履蹒跚,他目光恍馏,他的胸腔四处都积满了洪水一样的血液,他的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潜伏着死亡的子弹。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第六次杀进城门。
可是,当他第七次掩护着他的鄂东军战士和黄麻人民往外冲杀的时候,不知是哪一只心惊胆颤的手指,却扳动了枪的枪机,致使那一颗魂飞魄散的子弹,跌跌撞撞地,击中了他的腹部。
顿时,血流如注!
接着,搅动在血液中的肠子,也随即破肚而出。
“潘司令!”他身边一小战士吓得哭了起来,而他却紧紧地搂住这个小战士的头,一边打杀,一边撤退。
无疑,这是一幅悲壮得令人发怵的场景。即便是在茫茫的黑夜中,敌人那狼一样发亮的眼睛,也被潘忠汝的“形象”给惊呆了。
枪声顿时稀疏。这稀疏的枪声又不自觉地反衬出了潘忠汝那依然是疾呼着的声音:“同志们,为了保卫我们的红色政权,为了革命的胜利,冲啊!”一经喊毕,他便山一样地倒塌了。
几个战士飞步上前,将他抬起,冲出了城门。等到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行至七里潭畈河时,潘忠汝明显地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便挣扎着拉住吴光浩的手,颤动着于裂的嘴唇,断断续续他说:“革命至此……我……我不行了,你,你们把……把队伍带到七里坪一定要……要保存……保存,发展这支革命队伍……”话音一落,21岁的生命即随之结束!
“忠汝!”吴光浩悲痛欲绝,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便“扑嗵”一声,爬在了潘忠汝的担架上。他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刚刚得到王志仁牺牲的消息,还没敢开口告诉他,他却也却也没有了!满腔悲愤之中,吴光浩却突然想起了那天早晨,潘忠汝仰望明月而吟诗的情景——
天有明月,明月如何?
地有明月,明月为裂!
古有明月,明月如何?
今有明月,明月蹉跎!
明月三千里,冰霜锁故国。
遥看银河千百度,广寒宫中觅嫦娥。
嫦娥抒长袖,银河吐琼波。
故国冰霜尽破碎,三千明月照山河!
天鉴吾心,地穷吾意,古有吾胆,今还吾魄。
祭天地,敬古今,照明月,斩蹉跎!是耶?非也?
忠汝当把酒,长剑手中握。
倚天重开日月花,山河烂漫奈我何!
不自觉地,和着苦楚的泪水,潘忠汝的诗就从他那干裂的嘴唇上涸了出来。像是东方的晨曦,虽处腥风血雨之中,却还是依然而然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