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条盒子炮夜冲火王庙,鸡毛信飞至北界河。
歼灭“辑私营”,进占七里坪。
王树声夜涉倒水河,李先念直扑城南门。
陈再道阻击木城寨,徐海东率队奔黄安。
铜锣一响,四十八万。县太爷连连叩头求饶:别杀我,我上任还不到十五天
九月暴动被迫停止之时,初冬的寒风正以肆虐之势,吹打片片落叶,裹挟阵阵血腥,尖叫着,恶嚎着,在黄麻大地四处招摇……
站在七里坪文昌宫前那一块结了些薄冰的地面上,潘忠汝紧皱的眉头始终难以舒展:鲜血醒民,鲜血更应该启迪我们的党组织。九月暴动为什么被迫停止?而如果继续搞下去,又会是什么样子?
身为黄安、麻城两县的自卫军大队长,潘忠汝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武装”。他总觉得,暴动中的武装力量的确是过于零散,而且随意了些,对土豪劣绅的反扑及其魏益三部的疯狂镇压,构不成相当的、致命的威胁。此乃其一;其二,高涨的暴动形势,实际上并没有迈出实质性的一步。还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比较直面而单一地进行。只知道一打再打,一分再分,一烧再烧,而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打倒而打倒,为了报仇而报仇,只图一时的痛快,却很少想以后怎样?而这一切,都应该是组织者的过失!
可是,潘忠汝随即又想起了一个多月以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在文昌宫制定暴动计划的情况。为什么想不到呢?只注意做什么,而丝毫都没想到为什么要这样做?
想到这里,这个年仅21岁的自卫军大队长的脸上,便显出了几丝明显的沧桑和悲壮的神色。仰望苍天,全神贯注,似乎要在灰暗的天色中,冥想出一道出其不意的霞光来。戴克敏在他身后已站了多时,他却浑然不觉。忽然,他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接着,就有硕大的泪珠在他严峻的脸上一波三折地滴落。此刻,他想起了摆在长冲村村口的那把足有20斤重的大铡刀,铡刀的血迹斑驳中,切不断的竟是一个孩子那最是细嫩的皮肉!
他的嘴角再次抽搐,脸上的泪珠便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跌落。此刻正是黎明时分,一轮残月亦如一块破布片,清冷地架在脱落了树叶的枝头,望着如此惨淡的月亮,潘忠汝的悲愤之情,便涌成了一首不知是写于何年何月的诗——
天有明月,明月如何?
地有明月,明月如裂!
古有明月,明月如何?
今有明月,明月蹉跎!
明月三千里,冰霜锁古国。
遥看银河千百度,广寒宫中觅嫦娥。
嫦娥抒广袖,银河吐琼波,
故国冰霜尽破碎,三千明月照山河!
天鉴吾心,地穷吾意,古有吾胆,今还吾魄。
祭天地,敬古今,照明月,斩蹉跎!
是耶?
非耶?
忠汝当把酒,长剑手中握。
倚天重开日月花,山河烂漫奈我何!
“好!”潘忠汝意犹未尽,戴克敏禁不住地为他叫好。只等潘忠汝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转身来,才觉出了自己的“失态。”
“是好嘛!——‘忠汝当把酒,长剑手中握,倚天重开日月花,山河烂漫奈我何!’即便是李白在世,恐也吟不出这般豪情的诗意!”这时的说话人却是个20刚出头的小青年。瘦小的身材,瘦小的脸庞,看上去差不多就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但口吻却是模仿着教书先生的模样,故意逗得潘忠汝和戴克敏两人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
“光浩,你怎么起这么早?”潘忠汝刚才就是因为看见了吴光浩才觉出了自己的“失态”的,这会儿见他还要说诗,就想把话题岔开,俨然一副大哥的样子。但吴光浩这会儿却不领他这个黄埔老同学的情,接住潘忠汝的话,顺口又是一句:“怎么?就只管你们读书人吟诗诵词,也不准我们这些个泥腿子听上一句两句。”
“什么呀,真是让你见笑了。写这首诗的时候,你都是八面威风的大营长了。”听吴光浩这么一说,潘忠汝才想起来了。这是他到黄安之后才写的一首诗,而那个时候参加北伐的吴光浩已经随叶挺的独立团打到了武昌,当了营长。但说这些话时,他的脸上还是不自觉地露出了几分文化人的矜持。
“是么?”吴光浩依然是一副与其年龄长相都不甚相符的神气。
“是的,先生。”潘忠汝也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而他这么一说,他们三人才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原来,九月暴动被迫停止之后,黄安、麻城党组织就及时向中共湖北省委做了汇报,并请示下一步的工作。
鉴于黄安、麻城两县具有良好的群众运动基础,又掌握了一定数量的武器,有条件开展进一步的武装斗争,中共湖北省委即决定,在黄麻地区发动一场更大规模的武装起义。
为了加强黄麻地区革命斗争的领导,中共湖北省委先后派来了王志仁、吴光浩、刘镇一等一批政治、军事干部来到黄麻地区,组成中共鄂东特委和鄂东革命委员会,统一领导黄、麻两县的武装起义。吴光浩是昨天晚上才到的,到了之后便和潘忠汝、戴克敏等人聊了很久。原说今天上午让他好好休息一下的,不想他却起得这么早。
但等他们一笑毕,气氛却“突然”凝固了,就像这初冬黎明时分的冷空气。三个人的表情基本相像,冷峻中透着几丝难以遮掩的沉重。尤其是吴光浩的小脸,不自觉地紧咬牙关,就更加突出了他坚毅的神色。但是,和他们两人一样,一个较轻松的话题说过之后,他也出乎意料地陷入了这一阵似乎是莫明其妙的沉默。其实,他的心里是明白的。轰轰烈烈的九月暴动,带给黄麻人民的,并不仅仅是“打土豪,分田地”般的快乐和收获。九月暴动的被迫停止,即是他们汹涌热血的渗透和流失。大冲村村口的铡刀他还没有看到,可他已经听他们说过了。还有潘忠汝刚才的悲愤之色,都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斗争本身的残酷。正因为如此,组织才要派他们来到这里,同潘忠汝他们一道,举行更大规模的起义,将革命事业,推向一个新高潮。可是,工作怎么展开,目前似乎还没有一个定势。加上他也是初来乍到,所以,也只能保持沉默。
就在他们三人忧心忡忡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时,郑位三、吴焕先、王秀松、戴季伦等人,便从文昌宫周围的小道上围拢了过来。
这些人平时都是说笑打闹惯了的同志,猛一见吴光浩,却认生似的,都不说话了。郑位三一看这阵势,就知道他们准是犯了什么“病”——这就是吴光浩?这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领导了鄂南起义的吴光浩?所以,也不管吴光浩他们为什么沉默,就故意咳了一下嗓子说:“来,我介绍一下,这就是北伐军营长、打汀泗桥的英雄吴光浩!”
吴光浩在鄂南率300农民攻打汀泗桥的故事,他们人人皆知,几乎是黄麻革命人心目中的传奇人物。但见眼前这个吴光浩又瘦又小,还是个娃娃脸,一下却“对”不上号。只等郑位三这么一说,他们才一一上前,握着吴光浩的手,脸上露出了同志式的笑。
当然,吴光浩也明白他们的意思。看来黄麻是闹出名声了,如果不是真金子,可真不敢揽这瓷器活啊,所以,等郑位三把他们都招呼到文昌宫,接着又要详细介绍他们“革命历史”时,他便笑着打断了郑位三的话。他说:“没有位三说的那么好。再好,也是过去。何况,鄂南起义也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不说这些。既然到了黄麻,就和大家一样,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虽然话音不高,但不亢不卑,有条有理。最后他说:“九月暴动虽然被迫停止,可我相信,革命的高潮一定还会来临!”
说到这儿,他便激动得站了起来。本来是想对大家报以的掌声表示感谢,环视一圈之后,他的目光却落到了潘忠汝身上。所以,顿了一下,他就站着说:“可以想象,斗争在我们黄麻的残酷程度。尤其是九月暴动的暂时受挫,我的心和大家一样,也不是滋味。但我刚才听了潘忠汝同志的几句诗,觉得蛮好。尤其是‘倚天重开日月花’一句,就蛮有气势。而这决心和气势,就是我们目前最最需要的东西!我们差不多都去过武汉,在那里读过书、上过学,也算是些‘不务正业’的知识分子。我相信,我们都能明白,更能理解这句诗的气魄和意义。也许,斗争会比我们想象的更残酷,可是,我们却已经是别无选择了。只有坚持到底,才能、也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
不多的一席话,就说得人人脸上都露出了欢欣的笑容。接着,便是热烈的掌声,一下子竟拍红了吴光浩的脸。
是夜,文昌宫又燃起了初冬时节的油灯。潘忠汝和吴光浩分坐在桌子两旁,刘镇一、王志仁和郑位三挤在一起,王志仁还不时地抬头,看看人们鱼贯而入的门口。戴克敏来了,吴焕先紧随其后,王秀松一个大步,抢到了他俩前头。不过,他这一抢,却把脖子上那条显然是装饰重于实用的长围巾给抢“飞”了,惹得在坐的人都忍不住地笑了。接着,曹学楷、徐朋人、陈定侯、赵赐吾、戴季伦、汪奠川、吴先等等,又说又笑地走了进来,围坐在桌子周围;稍后一两分钟,麻城的蔡济璜、刘文蔚、王树声、徐子清、徐其虚等,也都相伴而入。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文昌宫一下子就脱落了往日的清净。你一言,我一语,即便是双方之间的窃窃私语,交汇在这初冬时节的文昌宫,也像是一部轰然开动的机器。
这是11月3日的夜晚,业已行使权力的中共鄂东特委在这里召开黄麻两县党的活动分子会议。窗外有寒风,寒风侵袭着警戒人员的脸。偶而透过窗棂而侵入文昌宫,却像雪片儿落进了滚沸的开水里,不等落入,就消化得无踪无影。
“中国革命已经进入土地革命阶段,我们党要担负起领导这个革命的责任;当前的主要斗争方式是组织和发展武装力量,反抗国民党反动派,打击和镇压地主豪绅和贪官污吏,实行‘四抗’(即抗租、抗税、抗粮、抗捐),没收大中地主的土地及一切公地,分配给无地或少地的贫苦农民,进一步发动群众,充分调动群众的革命积极性,做到这一暴动是群众的暴动。”
文昌宫内正在传达湖北省委的指示精神,文昌宫外的警卫人员但发现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人影晃动。他们快速地闪在一旁,却见那些人影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竟然大摇大摆,冲着文昌宫来了。
“不好!有情况。”
“等一会儿,等他们走近了再收拾。”那些人却丝毫不在意周围的情况,只管盯住文昌宫的一片亮光,一摇一摆地朝前走。
“谁?”
“我。”
问得冲,答得更冲。似乎还有些洋洋得意的意思。
“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等到双方大概都能分辩出各自的身份时,敌对情绪才悄然化解。来人大概有五六个,其中一个手里还提着一面铜锣。
“你们怎么到这来了?”
“我们要开会。”
“我们就是要开会,非开不成。”
看警戒人员不说话,提着铜锣的来人就朝前走了一步,盯着他的脸,又说:“前阵子我打了一夜的锣,要开会,可开不成。没人来,没人来就开不成。今天我不敲了,今天我悄悄地盯着他们,看他们到什么地方去。果不然,他们真的是来开会了。”
说着,这人就得意地笑了一下。但警戒人员却犯难了,让不让进呢?进吧?不合适,会前也没说谁来了都能进。不让进吧,他们显然是进步群众。何况他手里又提个锣,要是不让进,他要敲锣怎么办?不行,还是去汇报一下再说。这么想着,担任警戒的两个人就嘀咕了几句,也算商量一下。
但见两人在嘀咕,提锣的就猜这事儿八成能成。于是,就又到他们跟前凑了凑,压低嗓子说:“同志,我们众农友,无产的干活,又不明亮(即公开)主义。可就是开不成。烦你这就报告报告,请同志们讨论一下嘛!”
“是谁在哪儿呢?”
“是我!”这边不等警戒人员说明情况,提锣的人就一步紧似一步地迎了上去,冲着刚出门的戴克敏,开口就是要开会的事。害怕不允许似的,还专门强调了一句:“我们可都是农会会员。”
“那好。”见是几个要开会的农会会员,戴克敏就迅速开动脑筋想办法。
里面正在传达省委的指示精神,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还得保密。接着就要讨论下一步的工作安排,那就更是慎之又慎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他们进去。可又不能不让“参加”,打击群众的积极性。算了,就让他们——“你们就跟他们两个呆在外面,转一转,看一看。记住,这也是‘开会’,可千万不能让你那家伙响!”说着,他就耽心地看了看他手里的铜锣。
本来戴克敏只是害怕他不同意呆在外面而敲铜锣,所以故意提醒了一句。谁知提锣的人却快快地就把铜锣往胳肘窝一夹,笑着说:“没问题,我叫它不响它就不响。只要叫我们‘开会’,干什么都行。”
戴克敏和警戒人员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所说的“开会”就是要工作。所以,给警戒人员交代了几句之后,戴克敏转身就又朝文昌宫走去。
谁知戴克敏还没走到门口,身后却“咣”地响了一声。还不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坐在离门口稍近一点的王树声和刘文蔚就一前一后地冲了出来。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戴克敏却不说话,只管朝刚才提锣的农会会员走了过去。但锣声这时却不响了,在地下滚动了一会儿之后,周围就又是一片沉静。
“你怎么回事?”戴克敏压低声音问道。
“我……我,我有罪!呜,呜呜。”谁知,戴克敏只这么一问,把锣掉在地上的农会会员却一下就蹲在地上哭开了,弄得警卫人员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一哭不要紧,涌出文昌宫的人这会儿就都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
“他把锣掉在地上了。”警卫人员这才抢着答了王志仁的话。
“他是谁?”王志仁却一下子警惕了起来。
“是,是……”
“是这样……”见警卫人员一下答不上王志仁的话,又怕他误会,戴克敏赶紧上去,就对他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噢。”王志仁这才放心了。接着就朝蹲在地上的农会会员走了过去,说:“积极要求工作是好事,可凡事都得谨慎。现在都半夜了,你那家伙一响,还不把‘红枪会’都给招来了?”
“是,是,是。刚才,刚才是没弄好。我不要它就是了,就叫它在地下撂着。”
“那不好。什么不要都可以,可我们的黄安和麻城的铜锣却不能不要。”
如果说王志仁刚才还是半开玩笑的话,那么这会儿可是严肃了许多。对着提锣的人说了这句话之后,他就转身对周围的人接着说:“铜锣,既不是我们黄麻的特产,也不是我们黄麻的门面,可它是我们的‘祖传’,是我们的‘号角’,是我们黄麻人民革命精神的凝结和象征。我们就是要提着它,把旧世界敲个粉碎,把革命敲到成功!”
刚才还说“谨慎”呢,这会儿王志仁自己却差点就要慷慨激昂了。他的声音也不是太大,但在寂静的夜色中,却是掷地有声。偶而的一阵小风,也只能把它的话传得更远。可这又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戴克敏冲着他正“歇气”的机会,上去就悄声说了一句:“我们还是回文昌宫吧。”
“好。”王志仁先是一激凌,随即马上就明白了戴克敏的意思。在感觉到有点不好意思的同时,边走他就边给戴克敏说:“刚才你出来时我正传达省委指示精神的最后一点。我想这一点也十分重要。就是要在斗争中吸收忠诚勇敢的农民入党,发展党组织,壮大党的力量。”
“你是说?”
“我是说,像这样的农会会员,我们有必要吸收进来。”
果不然,王志仁一开口,戴克敏就想他可能要说这事。但等王志仁真的说了,他却有些突然的感觉。刚想说点什么,却已经到门口了。
“现在我们接着开会。谁来谈谈,九月暴动的经验教训?”
“我来说。”站起来想要发言的却是吴光浩。这既出乎王志仁的意料,也出乎大家的意料。再怎么说,都得亲历者先谈谈。王志仁想,你要谈也可,等一等不行?可吴光浩却不这样想。他觉得目前最紧要的是开展新的工作。何况,九月暴动的经验教训明摆着,就那么两点。但即便是这么两点,也不能老说。得鼓干劲哪,下一步的起义还得靠这些“总结”经验教训的人。所以,可能是没有看到王志仁的暗示,他站起来就说:“我觉得九月暴动‘经验教训’不是一个大得不得了的错误,而是一个疏乎,一个致命的、导致了暴动不得不停止的疏忽——没有做到,或者说没有来得及做到统一领导和统一行动。然后在此基础上,建立革命政权和革命武装。等我们明白过来了,就已经被敌人各个击破了”
说着,吴光浩就看了看潘忠汝。吴光浩一开口,潘忠汝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怎么说。这点潘忠汝心里还是有数的,何况,昨天晚上他们又聊了那么久。别看他人小,穿上棉衣棉裤也过不50公斤,可心眼多着呢。很显然,他们都是省委派来的——虽然自己也是,可毕竟是工作了一段时间,又是九月暴动的直接负责人之一——说是总结经验教训,弄不好就有兴师问罪之嫌,但又要传达贯彻省委的指示精神——当然指示精神也没有错,可问题明摆着,暴动基本上是失败了的。既要传达贯彻省委的指示精神,又要避免使黄麻的各路英雄的自尊心不受伤害,还要鼓舞勇气——尽管这点不成什么问题,但要迎接下一步肯定是更艰巨的工作,说什么,主要是怎么说,就不仅仅是一个认识问题了,而有可能会上升到这些绝大多数都是知识分子的革命者们并不陌生的艺术问题,说话的艺术。尽管他对吴光浩的发言充满信心,可能把话说得这么原则,又这么容易使人接受,也许只有吴光浩了。所以,见吴光浩边说边看他,他就明白了吴光浩的意思,你可以再补充一下,或者说表个态,这个问题就此作罢,接着进入下一个议题。
所以,吴光浩的话音刚落,并不习惯于站着说话的潘忠汝也快快地站了起来。“我说几句。”他说:“我觉得光浩说的很好,主要是武装力量太零散、太随意,没有集中起来,所以也就无法对他们构成足够的威胁和进一步的打击。这是下一步工作尤其要注意的……”
“好啦,我们不说这个问题了,我们开始讨论下一步的工作。”听锣听声,听话听音。一听吴光浩和潘忠汝的发言,王志仁就明白了这两个“大将军”的言下之意。虽然他觉得他们也可能是想多了。没有这点觉悟,还能算是黄麻人吗?不可能的。但见话已经这么说了,同时也考虑到根本不成其为问题的接受能力问题,他便胸有成竹地来了个顺水推舟,把话题进行到了“下一步”。
但不等王志仁的话音落点,蔡济璜却连忙举手说:“我还补充几句,就几句。”
王志仁这下却笑了:“说吧,还有什么要补充?”
“是这样,刚才听了光浩和忠汝的发言,我越听越不是滋味。明明是我们的工作出现了失误,光浩却说是‘疏忽’,还有忠汝,也是轻描淡写,什么‘没有构成足够的威胁’事实是这样吗?事实不是这样。事实是:我们根本就没有想到!黄安的暴动计划一出,我们麻城就‘一起行动’,当然,我理解光浩兄和忠汝兄的一片苦心,是害怕我们承受不起。暴动失败了,没有面子。只想把劲儿攒足,等到下一次更大规模的起义再使。可问题是,这边的问题不说清,下一步怎么克服呢?我相信我们没有谁承受不起。他们把铡刀都摆到村头了,血里水里,我们还有什么不好意思?没有!”
说着,蔡济璜这个一向以老成持重著称的麻城县委书记,硬是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等了半天,他才抬头,含着泪对大家说:“是吗?”
王志仁的笑早就敛成了意想不到的凝重,多么好的同志!郑位三的眼圈发红。
灯光摇曳中,潘忠汝、吴光浩、戴克敏、王秀松、王树声等坐在第一圈的人,泪水都已经夺眶而出。间或有一声两声的鼻涕的啼溜声,就使室内的气氛更加宁静。恰在这时,室外却呜呜咽咽地起了风。风走在没有枝叶的枝叉上,便打起了只有冬天才能打起的呼哨。
“是的,济璜说的对。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承担不起这种失败。恰恰相反,不但是我们在坐的各位,就是黄麻两县的普通群众,都没有被他们的残酷镇压所吓倒。正因为他们的残酷镇压,才使我们的革命群众团结得更紧,力量也进一步壮大。现在,我想谈一谈我们黄麻的具体情况。我们两县的自卫军共有枪300余支。麻城100多支,黄安240多支。除此之外,能随时号召起来的,用刀矛等武器武装起来的革命群众,也有3万多人。而这些人,都在盼望着,用更大的武装起义,来打击敌人的疯狂镇压!”
作为九月暴的主要负责人之一,黄麻两县的自卫军大队长,潘忠汝的发言,首先打破了文昌宫的沉寂。他非常理解蔡济璜此刻的心情,他的心情,实际上就代表了大家的心情。可是,在理解这一切的同时,潘忠汝心里更明白,由于暴动的停止,敌人的反扑便更加猖狂了。所以,稍作停顿之后,他就接着说:“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清醒地看到,国民党反动派正在进一步策划,除了魏益三部之外,他们还准备派省政府警卫团的人来镇压。还有与魏益三部勾结在一起的县政府和土豪劣绅,时时刻刻,他们都在磨刀嚯嚯,准备对我们进行更大的反扑和屠杀。我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举行更大规模的武装起义,用革命的进攻来粉碎敌人的反革命屠杀,并且建立起我们自己的政权和武装,才能取得革命的胜利。当然,这也是省委指示的精神,是‘八七’会议精神在我们具体行动当中的再现。可是,如果我们不再发动起义,而是消极观望,那就等于坐等敌人来绞杀革命。所以,在还没有最后形成决议之前,我想对这个问题提出我个人的看法,那就是,暴动不暴动,实际上就是革命与不革命、真革命与假革命的问题。我们不但要进行更大规模的暴动,还要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取得暴动的成功。”
当然,潘忠汝的最后几句话并不是无所指。就在九月暴动被迫停止之后,有些消极观望的风言风语,就和土豪劣绅的幸灾乐祸一道蔓延——
“刀矛再长,但不是枪。自卫军再神气,却抵不住国民党的兵强马壮。”
“老老实实种地吧,还舞弄什么刀枪。生就的穷命,还什么奶奶的夜长梦短。”
“再不威风了吧,机枪一响,还不四处放羊?”……
即便是在此刻,潘忠汝也不敢保证就没有人对起义提出异议。
果然,潘忠汝这边刚一说毕,关于起义不起义,起义如何组织、如何进行,等等话题,一下子就开了锅似的,沸腾的热气,直冲夜霄。
等到最后表态时,王树声抢先发言,却只有一个字:“干!”
刘文蔚紧随其后,也只有一个字:“干!”
戴克敏和曹学楷同时站了起来,但见对方站了起来,又都要坐下。趁着这个空档,徐子清却笑吟吟地说话了:“那我可先说了?”
“说吧,说吧。”
“我的态度和你们一样,争着抢着上。”
众人都被他们几个给逗笑了。就在这时,紧挨徐子清坐着,看上去也挺沉稳的那个人却不紧不慢地说:“好了。你们也别争别抢了。大家的心情都一样,都是暴动、起义,把国民党反动派和土豪劣绅打到地府阴曹去。我也同样,恨不得这个世界现在就是遍地红旗遍地歌。可是,在这样的大是大非的行动尚未决定之前,我却要郑重其事地提醒各位,我们有多少人?又有多少枪?而这些人和枪统共加起来,又能形成多大的力量,反回头来再想一想,国民党的部队呢?就别说上豪劣绅的‘红枪会’什么乌七八糟的武装。仅仅一个魏益三,据说战斗力还不是最强的,就搞得我们不得不停止暴动。这还没几天呢,我们便要举行更大规模的起义。规模到底能有多大?希望和成功的把握到底能有多大?即使是一时的起义成功了,能不能经得起敌人大部队的进攻?如果经不起,这可就是不折不扣的劳民伤财。不但会把我们仅存的这点革命力量搞光,还会把群众搞垮!我总觉得,革命是长期的……
“这不是和九月暴动时的腔调一样吗?”戴克敏一听就坐不住了。尽管人人都被他说得面面相觑,多少都有些不可思议,好像要等他长篇大论之后再作理论。他却一下于站了起来,说:“我劝你还是别说了,同志!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也同意你的观点,革命是长期的。可长期的革命却必须付诸于相应的具体行动。不起义,不暴动,坐等三十年,难道革命就能成功?不可能!”
针锋相对。戴克敏一说毕,双方的争论就更激烈了,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半天,主张起义的还是占了绝对的优势。
潘忠汝最后说:“过高地估计敌人的力量,过低地估计人民的力量,这种怀疑观望的态度实际上是右倾悲观思想在作怪。还要怀疑吗?右倾投降主义已经葬送了大革命。在我们前头,‘八一’起义、秋收起义,都已经给我们做出了榜样!眼前,敌人表面上的力量是强大一些,可他们代表的是少数富人的利益,专门欺压我们穷人的,是不得人心的。而天下总是穷人比富人多,只要我们把大多数穷人都发动起来,就一定能够把敌人打败,建立我们自己的江山。所以,我坚决支持克敏他们的意见,高举武装斗争的旗帜,举行更大规模的武装暴动,用实际行动,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而要做到这一点,也就是要打开我们黄、麻的新局面。我建议,我们必须立即做出决定,打到黄安,武装夺取黄安县城,建立革命政权,建立革命武装,掀起黄麻土地革命斗争的新高潮!”
“好!”
“打到黄安!”
“建立革命政权,建立革命军队!”
潘忠汝的一席话,几乎成了起义总动员。他的话音一落,支持者的“呼喊”声就不可抑制地呼成一片。
很快,会议就作出了武装夺取黄安县城,建立革命政权和革命武装的决定——坚决巩固和发展工农运动,加紧训练农民自卫军,作为暴动骨干。以黄安潘家河、阮家店、箭厂河、高桥、程璞畈等地的农民义勇队和麻城乘马、顺河等区的武装农民为主要力量,将农民武装按照部队建制编成营、连、排、班,便于管理、训练、指挥。进一步加强对土豪劣绅的斗争,以便广泛发动群众。有必要时,方可组织第二高小的学生,到农村宣传群众,发动专政。
起义指挥机关——
总指挥部由潘忠汝、吴光浩、曹学楷、戴克敏、汪奠川、刘文蔚、吴焕先等组成。
总指挥:潘忠汝;副总指挥:吴光浩。
同时宣布:吴光浩任麻城县农民自卫军大队长。
会议结束时,天色已经大亮。放眼望去,这一天的山河、树木、屋舍、甚至连寒冷的空气,都与以往没什么两样。可是,一个一个走出文昌宫的党的活动分子的心却如高悬枝头的那颗朝阳——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明白,这是新的一天。而自从走出文昌宫的那一刻起,中国革命历史的进程,就已经紧紧地和他们的脚步联系在了一起。
这些脚步所到之处,举行武装起义的“硝烟”便腾空而起,如同梦中祈盼已久的狂风暴雨,即在“硝烟”的裹挟之中,冲击山岗,奔泻村寨,扶摇天色,不分昼夜地振撼着大别山南麓黄麻两县的每一寸土地。
站在七里坪的练兵场上,气浪一样的喊杀声正陶醉着潘忠汝。也许这不是一支最优秀的武装,他想,但却是一支最勇敢的武装,最彻底的武装。昨天下午,他和吴焕先刚一赶到箭厂河,还没来得及作宣传工作,就有人前来报告,驻在箭厂河的“辑私营”(国民党政府所设的辑查私盐的关卡)的官兵又在抢劫、勒索群众,还调戏妇女。
“怎么办?是不是端了它?”
潘忠汝知道这些“辑私营”多由土匪改编,欺侮周围群众很在行,打仗却不行。以前碍于暴动的大势,只是在打土豪劣绅时捎带着打击一下,并未彻底歼灭。今天形势不同了,主要的,还是他们人少,一般只有十几个人,但他们有枪,人手一支。如果能在起义之前消灭他们并得到这十几支枪,无论是在宣传方面,还是充实暴动的实力,都是非常有意义的。所以,听完报告,他就商量着问吴焕先。吴焕先对箭厂河非常熟识,他的红学就是在这里闹起来的。从七里坪回来的路上,他就考虑充实自卫军的事,这会儿听了报告,又见潘忠汝也有兴趣,就说:“端它容易,其实早就该端。只是,他们那里有个班副,人还不错,我想是不是从他那里弄些枪支弹药?”
“那还不容易,端了它,枪支弹药就是我们的?”
“我是想多弄些……”
“不可能。王幼安前一阵子弄了几支枪,到头来还是让他们查出来了。再说,我们的消息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打都来不及,哪还会给你弄枪。你说呢?”
“也有道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如端了它。既有影响,亦可扩充实力。”
两人这么一商量,就对前来汇报的农会会员及自卫队负责人首先传达了文昌宫会议的精神,然后,才跟他们商量,要不要端掉“辑私营”?
“那还用商量吗?端了!”
一听有大的行动要进行,自九月暴动停止后,这些正憋得难受的同志们,恨不得一枪就把黄安城打穿,哪还把“辑私营”的十几个鸟人放在眼里。
说端就端。这边一说毕,那边就有人去集合队伍。等潘忠汝和吴焕先两人赶到集合地点时,百十名自卫队队员及上千名群众就已经朝“辑私营”涌了过去。
根本来不及反应,十几支枪械就缴到了自卫队队员的手里。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干净利索。
之后,经过严格的挑选,潘忠汝带着他们,连夜赶到了七里坪,开始了严格、艰苦的军事训练。
与此同时,吴光浩的面前也是一派龙腾虎跃的训练场面。听说潘忠汝和吴焕先打了“辑私营”,麻城农民自卫队也跃跃欲试,他们曾围住吴光浩,要找仗打。
“不行。我们目前的任务就是训练。”吴光浩却一点儿都不通融。他知道潘忠汝的目的是为了搞枪,也是赶了个巧。如果要专门放弃训练而去打仗,那就是两码事了。弄不好,就会影响起义的整个计划。
可队员们却不理解吴光浩的心情,只想打他一家伙,好歹也弄几支枪使使。“人家黄安都打了,可我们只管训练,都是死动作。”
“死动作也得训练。”吴光浩依然板着面孔。他知道这些自卫队队员大都没有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活动起来也是依仗地形熟悉和人多势众,而打击对象又多是土豪劣绅,基本上没有打过比较正规的仗。以前可以,就在麻城这一片活动,也许还能应付。可要打黄安,很可能要和国民党的正规部队作战,如果不加紧训练它个一、二、三,到时候吃亏的,只有我们自己。所以,他的训练就特别严格。有些队员受不了,就悄悄地跑到王树声他们那里告状。但王树声和刘文蔚都非常支持吴光浩。所以,他们告不倒就要讲怪话。但吴光浩丝毫不为怪话所动,也不去想弄枪打仗的事。只管按照他的方法,进行严格而艰苦的训练。他知道,要不了几天,这些“死动作”就会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果然,10天不到,雄纠纠的一队人马就彪在了他的面前,随着他的教练,围观的群众也都杀声震天地喊。有这样的队伍,攻下黄安城不成一点问题。吴光浩心里有数了。黄麻确实是黄麻,黄麻自有鄂南等地不可企及的优势。但这优势是什么,吴光浩却是后来才明白过来的。
当时,他只盯着训练场。没想到,就在这些人的背后,古丰岭和十丈山,都已经自发地办起了兵工厂。几十坐洪炉喷烟吐雾,正在昼夜不停地为起义人员赶制来福枪、撇把子枪、刀矛等武器:四周的茅屋里、稻场边,成群结队的姑娘媳妇们飞针走线,也在为起义队伍赶制红旗和赤化带(长三尺,宽一寸,按要求,每个起义者都得将它斜挂在胸前)。
等他随着潘忠汝等人在黄麻两县的村村寨寨八方奔走而秘密视察起义准备情况时,他心中的“优势”便化为一片欣慰之色。人民群众的支持,这就是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的优势。
他看到有的地方还在缝制红袖标,红袖标被手巧的姑娘又缝上了个圆形图案,图案的上端有颗红五星,中间的小圆圈里写个“赤”字,图案的下端是镰刀和斧头。这就已经够繁的了,可叫吴光浩更惊奇的还是,这些不识字的姑娘和媳妇们,却在红袖标的两侧,还能缝上“拥护共产党”和“实行土地革命”的字样。“真是绝了,整个图案形简意赅,却毫不含糊地表达出了我们的最高信念和当前的任务!”转了一圈,吴光浩不得不感叹这种智慧的力量,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身边的潘忠汝说。接着吴光浩又说了一句:“有这样的人民群众,中国革命当从这里开始,一步一步地走向胜利!”
“是吗?”潘忠汝本来是想和他这个黄陂老乡开个玩笑,也好轻松一下。不料,吴光浩却没有理会他的意思,而是很认真地说:“是的。就连历代封建帝王都懂‘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个道理,何况我们共产党人!”
这么一说,他就思索着朝前走了几步。之后,才转过头来问潘忠汝:“如果起义开始了,除了两县的自卫队和农民义勇队,能够迅速组织起来的,还有多少人?”
“二十万!”潘忠汝笑眯眯地回答。
“二十万?”吴光浩显然有些吃惊,即刻就又相信了:“二十万?二十万人我们能打下多少个黄安县城!”
“这还不算人数大体相当的妇女后勤队。”
“别吓我了,忠汝兄!”这下吴光浩却是高高兴兴地开了个玩笑。随后,又拉住潘忠汝的手,摇了两下,才说:“一场巨大的革命风暴,已经在黄麻大地酝酿成熟了!”
是的,吴光浩没有说错,一场巨大的革命风暴,确实是酝酿成熟了。不但他感觉到了这炙人的鼓舞人的气息,黄麻两县的土豪劣绅们也坐立不宁地感觉到了末日的来临。就连驻黄安县城的魏益三部,在土豪劣绅们奔赴河南、武汉搬兵的同时,也抽出一营人马,进驻七里坪,既为土豪劣绅撑腰打气,又借此把守黄安县城的北大门。
得到敌人向七里坪开进的消息,潘忠汝、吴光浩、刘镇一等人正在七里坪的操场上。
“我们去打这些狗东西吧,先缴了这帮王八蛋的枪!”情况一报告完毕,报告情况的几个人不失时机地就向他们提出了这个要求。
潘忠汝和吴光浩相视而笑,却都没回答他们的话。过了一会儿,潘忠汝才说:“你们先回去吧,打不打,等我们商量一下再说。”
看那几个人没精打采地走了,吴光浩和刘镇一就几乎是同时说了一句:“怎么样?”
原来他们正在这里嘀咕这事,很有可能,敌人会进驻七里坪。明摆着,七里坪闹得太红火了。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七里坪又居高临下,直指黄安县城的北大门。稍有一点军事常识的人,都会不加思索地派兵把守。“我的意见是不打。”情况已经摸准了,潘忠汝这才侃侃而谈。“当然,是暂时不打。三十军本来就是一帮乌合之众,平时抢东西、欺压百姓倒还可以。要论战斗力,一个营来打七里坪,那显然是自投罗网的事,我们肯定可以对付。但是,怎么说这也是攻打黄安县城之前的一场大仗。我们无论如何也得准备充分,得彻底消灭它。这样呢,我觉得我们还是先退出七里坪为好,先把队伍拉到十丈山隐蔽起来。放他们进来,造成错觉,使他们麻痹。然后以黄安农民自卫军为主力,调麻城部分自卫军配合,于10日夜晚,突然袭击,消灭敌人,缴获枪械,夺回七里坪,使其成为攻打县城前的一次实战演习。”
就这么定了。
见潘忠汝说的头头是道,吴光浩、刘镇一等人当即表示同意。他们知道这一仗重要,都信心十足。一经表决,一分钟都不耽误,分头就去忙自己的事。
11月10日上午,一封鸡毛信飞至北界河。二话不说,吴光浩率麻城农民自卫队快枪队,即刻飞奔十丈山,与黄安农民自卫队会合。
到了晚上,一声密令下达之后,黄麻农民自卫队在潘忠汝、吴光浩的率领下,趁着蒙蒙夜色,身背快枪,肩扛长矛,手持鱼叉,如同游蛇出洞,悄然而飞速地向七里坪进发。
午夜时分,队伍开到距七里坪不远处的观音阁。潘忠汝和吴光浩正在率队疾行,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紧似一声的马的嘶鸣。
“怎么回事?”潘忠汝警觉而又懊怒地问了一声。他知道,这里离七里坪不远,马的嘶鸣肯定会惊动敌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全部消灭敌人的计划就会泡汤。所以,也不等人回答,他就回头又发布他的命令:“跑步前进!”
观音阁距七里坪仅有5里地,再说敌人早就听到了马的嘶鸣。所以,不等他们的队伍赶到,敌人便仓惶逃窜。等他们赶到时,敌人已经逃出了七里坪南门。潘忠汝又气又恼,即令队伍立刻燃起火把,挺刀挥枪,猛追数里。终因敌人逃窜卖力,在通往县城的大路上,也只拣到他们丢弃的许多枪支弹药,而未能全部消灭。但是,这次进攻虽然没有和敌人直接发生战斗,正如吴光浩后来所说,却使农民起义军看清了敌人外强中干的虚弱本质。
“这有什么不好呢?他们的本质虚弱,也就证明了我们力量的强大。”所以他对潘忠汝说:“不值得后悔。连营长的大盖帽都滚到路边的臭水沟了,还后悔什么呢?”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总不是滋味。”
“没有弄到人家的枪,是不是?告诉你吧,连黄安县城的那个团都跑了,难道我们就不打黄安县城了?”
“真的吗?”听吴光浩说敌人都跑了,潘忠汝却是又惊又喜。
“那还有假,跑到我们黄陂去了。怎么,要不要追过去,打回老家去?”
“算了吧你。”潘忠汝知道吴光浩是跟他开玩笑。黄安县城没有拿下,怎么能打到黄陂去。但又忍不住一时的高兴,就对吴光浩又说了一句:“你以为我不敢回去?告诉你,一拿下黄安县城,我就打回老家去。”
“是吗?那我们去不去呢?还有庆祝大会,是不是也得搬到黄陂去开?”
“坏了。”见戴克敏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怪模怪样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潘忠汝一下就着急了,庆祝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却在这里跟吴光浩唱什么洋腔?
这么一想,头也不回,他就随戴克敏跑了过去,今天的庆祝大会,他是主持人。
这是11月11日中午,起义队伍和黄安县七里、紫云两区的农民群众两万多人,隆重举行庆祝大会,庆祝七里坪又回到了人民手中。会后,又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翻身农民,欢天喜地,革命声势,气吞山河。
一连几天,总指挥部复又坐镇七里坪,人进令出,忙而有序。所到之处,都是一片又一片的歌声——
暴动暴动!工农打先锋,拿起刀和枪,一同去进攻!
暴动暴动!哪怕白匪凶,拼出一条命,勇敢向前冲!
暴动暴动!天下归工农,再不当牛马,要做主人翁!
暴动暴动!共产党指引,前仆又后继,革命定成功!
暴动!起义!似乎成了七里、紫云、乘马、顺河等地人们唯一议论的话题。除此之外,又是一派改天换地的新景象——
山山岭岭铜锣响,村村寨寨战歌忙,家家户户忙打仗,男女老少齐武装。
此时此刻,革命,真的成了“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的盛大节日”!沉浸在欢乐之中的人民,似乎又在期待着更大的胜利和更大的快乐!
11月13日凌晨,七里坪尚沉浸在欢乐的睡梦之中,文昌宫里却是灯火通明。潘忠汝神情木然地坐在凳子上,两眼盯着跳动的灯火在发呆——又是魏益三。这个原系桂系郭松岭部下,曾任炮兵团长,驻守过山海关;后又投靠冯玉祥,隶属直系西北军的兵痞子,自大革命时期来到豫西被改编为国民党第三十军之后,就不断指使部下侵扰黄安、麻城,攻打七里坪时他弃城而逃,这会儿还没打黄安县城,他却又要回窜黄安,他这个兵油子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呢?
原来,在凌晨4点钟,潘忠汝就接到河口送来的情报,获悉原驻黄安的国民党第三十军魏益三部一团人马,又将自黄陂回窜黄安县城。这一回窜不要紧,但却把起义的整个计划给打乱了。
原计划是:在我方迅速作好充分准备以后,趁敌西逃未归之机,一举攻克黄安县城,摧垮反动政府,建立工农政权和工农革命军,开展土地革命。现在,敌人突然回窜,形势发生变化,所以潘忠汝、吴光浩立即召开战前紧急会议,着手研究是否提前实施起义计划的问题。当然,潘忠汝心里明白,必须立即实施计划。同时,为了保证起义的最后胜利,也必须尽快地调整战斗部署,制订出新的对策,以便应付不测。可是,怎样才能做到万无一失呢?
潘忠汝此刻正在苦思冥想。按说,吴光浩他们的分析也有道理,回窜黄安县城之敌,虽然号称一个团,实际上只有几百人,大部又是未受过正规训练的土匪队伍,不仅战斗力差,且是远道而来,必然兵困马乏,士气不高。而我们有多年农民运动的基础,不仅人数居于优势,斗志也是十分旺盛。七里坪的不战而胜,更加鼓舞人心。乘敌疲劳和立足未稳之际,迅速发动攻势,足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战而胜之。
所有这些,潘忠汝都不怀疑。他所想的问题是,如果情报不准,如果分析有误,如果还有意识不到的地方而被疏漏了呢?那可就不是纸上谈兵的问题。
几十万人马的安危,攻打县城的成功与否,均在一念之间无论如何,都得慎之又慎!
看着潘忠汝在一旁发呆,吴光浩、戴克敏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焦灼之色。敌人可能已经出发了,可我们却在这里发呆。但他们又不便言语,他们知道,在他们这些人当中,潘忠汝想问题是最仔细,也最有把握的。比如北界河打王芝庭那一仗,明明都布置好了,他还要拖着病身子赶到现场去察看地形。如果不到完全成熟的时刻,他是不会轻意地发布命令的。
这时的天色已呈曙色,窗外时不时地传来一阵阵操练的脚步声和口号声。突然一声嘹亮的雄鸣报晓,潘忠汝那双盯着灯火的眼睛里,这才爆发出了一团火花——“是时候了,同志们!”
说着,他便迅速而威严地站了起来。
“现在,以起义总指挥部的名义,我命令:担负进城侦察敌情和里应外台任务的尖刀班,务于正午时分先期抵达黄安城外,侍机进城,摸清情况,火速回报,以防不测。同时,攻城突击队提前集结七里坪,完成一切战前准备工作,等候命令,整装待发;攻城主力部队由黄安自卫军全部、麻城自卫军一部、箭厂河三堂革命红学全部及七里、紫云、乘马、顺河农民义勇队全部共两万人马组成,午夜迅速汇集七里坪,等候命令,整装待发。第三,麻城自卫军一部,按原计划,傍晚前必须抵达黄安、麻城、光山三县交界处,占据有利地形,构筑战斗工事,随时准备打击敢于来犯的光山红枪会。第四,立刻组织担架队、运输队、送饭队等战斗后勤组织,随时命令,随时启动。同时突击收集攻城所需梯子、稻草、绳子、铁锤、棉被等物资,专人专项负责,随时随地征用。第五,黄安南部之桃花、永河、二程、高桥等区,立即进行战斗动员,作好配合主力部队作战的一切准备。傍晚时分,所有部队、全部人马,必须进入指定位置,做好战斗准备。以太阳落山为准时,以三声铜锣为信号。太阳落山,铜锣响过。全部人马,立即出击!”
红旗招展,刀矛如林。
潘忠汝一声令下,40万黄麻人民山呼海应——“暴动,夺取黄安城!”“暴动,实行土地革命!”
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尖刀班出发了。
在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中,突击队员个个“饮水拍肚,扛枪横行”。
两万主力部队,人欢马叫,按时汇集七里坪,身背大环刀的许世友,带着乘马六乡的义勇队和炮队,也雄纠纠地加入了起义部队的行列。这是怎样的一个时刻?
历史,一定会记住这鲜红的一页!
潘忠汝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几乎是噙着眼泪,等待着那一神圣时刻的悄然降临。太阳快落山了,西天的晚霞一片火红。潘忠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在泪水夺眶而出的同时,他便用激动得有些发颤的右手,敲响了粉碎这个旧世界的铜锣!
“镗!镗!镗!”三声铜锣响过,浩浩荡荡的起义部队全部进发。
吴光浩率攻城突击队,如离弦之箭,抄小路直扑县城;大队人马则在潘忠汝的率领下,似滚滚洪流,沿大道涌向黄安城。
与此同时,王秀松、李先念率高桥区千余武装农民,正在羊子山举行攻城誓师大会。仿佛是听到了大队人马那震天动地的轰鸣声,李先念二话不说,一下就跳上石盘,用最简短的讲话,作了最有力的动员:“按照总指挥部的命令,现在开始行动!”说着,又跳下石盘,紧随王秀松、詹才芳,直奔黄安县的南城门。
与此同时,蔡济璜、王树声、徐其虚等人率领乘马、顺河农民武装,翻光裕山,渡倒水河,按起义计划,向黄安县城疾进。
与此同时,黄陂县河口区农民自卫军大队长徐海东,闻讯带领十几名队员,7支步枪,日夜兼程,奔赴黄安。
与此同时,陈再道所在麻城自卫军第三排奉命开赴七里坪以北的木城寨,严阵以待“红枪会”。
凌晨4时,3万余农民起义军风涌黄安城下,按照总指挥部的统一部署,兵分两路,悄悄包围黄安县城,等待发出攻城命令。
看着洪水一样的人马在夜风中仍源源不断地向黄安城涌动,潘忠汝习惯性地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按计划,要等到黎明时分才发动进攻,这会儿他多少却有点儿着急。尖刀班插进去了没有?到时能不能打开城门?还有吴光浩的突击队,是否已经到达指定位置,扫清了大军前进的障碍?
其实,潘忠汝这会儿却是多虑了。按照他的命令,尖刀班提前于正午时分就抵达黄安城外。这时,城门口站岗的两个哨兵,正耷拉着脑袋,怀里抱着步枪,曲蜷在城门外晒太阳。尖刀班的12名队员,都是百里挑一的精明强悍的青年人。他们有的扮成砍樵卖柴的,有的装成做生意的,有的扮成卖唱说书的,有的装成乞讨吃要饭的,巧妙地遮过路人的耳目,一一混入前去赶集的人流中。不消多时,就都顺利地进了城。进城后,他们即通过事先联系的各种关系,神不知鬼不觉地寻摸敌人的情况。等到夜幕降临时刻,他们早就摸清了城里的敌人的兵力分布情况。之后,仅有一墙之隔,他们便潜伏在城墙北门附近,紧握手枪和匕首,等待起义部队的到来,等待总指挥部发出的攻城信号。只要信号一发,他们将不顾一切安危,迅速打开城门。
这时,吴光浩率领的突击队已经冲进了城里的火王庙。自傍晚出发后,他们70余人就抄小路向南疾进,过了望家畈,到县城附近已是半夜。他们在王家院准备了四架云梯,用麻绳绑成两架。
吴光浩亲自试了试,看牢不牢。试过之后,他就集合队伍,冲着突击队员们说:“同志们,前边我们做的很好。快速、及时,而且静肃、隐蔽。现在快到县城了,我再重复一遍,与尖刀班取得联系之后,我们率先进城。当然不是打开城大门,而是爬云梯,翻过城墙去。第一,我们要干掉的是警卫连。警卫连战斗力较差,但武器较好。记住,缴一支枪自己背,缴两支交给别人背一支。另一个地点是公安局,人枪都少,更容易打。最后才是汇合大部队、攻打县政府。同志们有没有决心?”
“有!”吴光浩话音一落,夜色中齐唰唰就是一声低沉的怒吼。
“这就好。但是,我还要说一句话,我们虽然打过仗,打过土豪劣绅,但没有打过县城。这次攻打黄安县反动政府,建立人民自己的政府,使黄安人民永远不受压迫,这是一场硬仗,我们一定要服从命令听指挥,不得随意、擅自行动现在出发!”
说着,吴光浩就站到突击队的排头,一个转身,又朝着县城方向前进。过了沙河,再跳过一条沟他们就到了城北角。按计划是在这里与尖刀班的人联系,等了半天,却不见人影。
“怎么回事呢?是不是情况有变?不可能。要是有的话,大部队肯定会与我们联系的。”可是,左等右等,还是不见尖刀班的人影。这时夜深人静,仔细听,已经能听到大部队向前涌动的脚步声了。不能再等,我们自己上。这么一下决心,吴光浩就命队员架好云梯。他第一个爬上城墙,立即感到寒风刺骨。不远处似有哨兵在晃动,却一直没有走过来。等队员们一下了城墙,他才小心翼翼地放下云梯,最后一个下到了城里。等他们快要冲进火王庙时,“叭!叭!叭!”三声清脆的枪响便划破了沉沉的夜幕顿时,黄安城下,人涌如潮。
眼见人群像波涛汹涌的大海,呼啸着一齐向城门涌去。
潘忠汝站在高高土岗上,放开洪钟般的嗓门,大声喊道:“同志们,总攻开始了,冲啊!”
“冲啊!”
“杀啊!”霎时间,呐喊声排山倒海,枪炮声惊天动地。
涌到城墙下的起义队伍,有的爬起梯子,有的顶着棉被,有的抱起稻草,奋不顾身地向城墙爬去;一群人抬起树干撞击城门,另一群人则用锄头在挖城墙根,还有的点燃柴火,放火烧城门,腾空的烈焰映红了夜空,熊熊的大火照亮了四周。就在这时,前来接应突击队的尖刀班队员才和突击队取得了联系。突击队在尖刀班队员的带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摸到了城墙北门,与尖刀班合成一个拳头,经过一阵猛敲猛打,看守北门的敌人终于做了俘虏。
随即,城门洞开,围在城外的大队起义人马,迅速冲进城内。
突击队马不停蹄,旋即又扑进敌第三十军驻地。此时,敌第三十军的一个团还没有到达黄安,几个留守的敌人哪里敢抵抗,见突击队杀了进来,忙不迭地举起了双手。
杀到了这会儿,吴光浩才找回了在独立团当铁军营长的感觉。当然,突击队员们更是钦佩不已,一向瘦小而单薄的吴光浩,这会儿却像着了魔似的力大无比。眼见一个敌人正要朝他瞄准,枪还没端稳,吴光浩就手起刀落,将敌人撂倒在地。接着,他又把手枪一举,振臂喊道:“同志们,打‘老爷’大堂去!活捉贺守忠,一起算总帐!”
他的话音未落,突击队的几十个人,旋风般地就冲向县衙门。
县衙里,伪县长贺守忠刚被枪声震醒,一边穿衣服,一边就往外跑。他的前脚刚刚踏出门槛,就被迎面跑来的马弁挡住了去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马弁见他要跑,就赶紧结结巴巴地报告说:“老……老爷,不不……不好了,外……外面‘匪贼’打……打……打进来了!”
“什么,‘匪贼’打进来了?什么‘匪贼’?哪有他妈的什么‘匪贼’?”贺守忠本来就胆小如鼠,刚才一听见枪声,自己先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这会儿却扳着老脸给马弁看。稍作镇静之后,他又冲着马弃大声骂道:“他妈的,几个种田佬,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还不赶快滚出去,把弟兄们叫起来,给老子把前门堵住!”
说毕,贺守忠转身就钻进后堂,自顾自地逃命去了。那个挨了一顿臭骂的马弁,连滚带爬地来到前院厢房,赶紧把那些缩在被窝里的保安队员,一个一个地拖了起来,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好,就叫他们跪在地上,朝着大门口,一阵乱放枪。
可是,没等这帮家伙再推上枪栓,“叭叭叭”,随着一阵急促的枪声,吴光浩的突击队已经从窗口冲了进来。
顿时,屋里乱成了一锅粥。保安们哭爹喊娘,有的磕头作揖,有的直打哆嗦,有的把枪只管往窗外扔,即使如此,也忘不了口口声声的哀求:老总饶命、老总饶命!
突然,大堂上却传来两声枪响。听到枪响,正在向后院继续搜索的两个突击队员便猛扑过去,抓住了贺守忠的“师爷”(秘书)和马弁,双方扭打在了一起。原来,见前面的保安抵挡不住,这两个家伙还想继续为他们的老爷效劳。胡乱捡起两只枪,随手就扣动了扳机。其它突击队员闻声而至,一起冲杀上去,三下五去二,便结束了这两条垂死挣扎的狗命。接着,一名突击队员又在贺守忠的太师椅后面,搜出了一支漂亮的小手枪。
队员们乐不可支,正在传来传去地想看个究竟,这时,屋内却传来了“咚咚”的声响,是什么在响?几个队员踢开门,冲进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又高又胖的家伙,披着一件上了八团花棉绸外罩的老羊皮袄,正趴在地上撬地板,看那不顾一切的样了,倒像是想从地板上寻道缝隙而钻出去呢。
“你是不是贺守忠?”一个突击队员冲上去,一脚踢在那家伙的屁股上,声色俱厉地大声喝问。
“我……”那家伙吓得浑身发抖,一下子就瘫倒在地板上。
“说!不说就宰了你!”
“鄙人小弟,是……是贺贺守忠。”
“带走!”吴光浩一声令下,三四个突击队员立即冲上前,不由分说,押着贺守忠就往外走。
贺守忠这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往外走,还一边哀求:“别杀我,别杀我,我上任还不到十五天。”倒是一点都不结巴。
吴光浩正想尾随而去,却又意外地听到一声细微的响动。他开始警觉了,寻视一周之后,目光就又落在贺守忠刚才敲打过的地板上。这地板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打了腊的木板油光锃亮。他只是有些蹊跷,贺守忠干吗要敲打地板呢?好端端的一个人,也不至于想钻到地缝里头去。不对,这地板底下肯定有明堂。正这么想,他就又听到了刚才听到过的那种细微的声响。
“过来。”吴光浩用手招呼了几名队员,转身就站在贺守忠刚才敲打过的印痕上,猛地一跺,果然,脚下传来的却是空心地板的嗡声。
“出来!不出来就炸开!”这里肯定有人无疑,吴光浩一声断喝,地板下随即就传来十分殷勤的回话:“我们出来,我们出来,千万别开枪,别开枪!”紧跟着,脚下的地板就“嗞啦嗞啦”地叫唤着被拉开了。前后钻出来两个人,第一个是细高细高的红学师爷,他一爬出暗室就很自觉地举起了双手。第二个年纪尚轻,却是个浪里浪气的女人。再往下一看,暗室也就只能容下两个人。难怪,贺守忠刚才要撬地板。
“这就是这帮王八蛋的本性。带走!”吴光浩也不问青红皂白,又是一声命令,这两个刚才也许还在侥幸的家伙,就一前一后地被推出了衙门。这时,从北门进城的农民队伍,经过大街小巷,洪水一样,直向东门冲去。由于人多势众,里应外合,东门马上被打开了,起义队伍潮水般地涌了进来。而往城外一看,那看不到头的队伍还是黑压压的一片接一片。
其实,从昨天晚上开始,四面八方涌向黄安县城的人一刻都没有断过。夜色朦胧中,尚有人影浮动,脚步匆匆。此刻天色已见曙光,人流还是源源不断。而所有各区、乡,甚至是村里的队伍,又都是最精神的自卫军战士走在最前头。他们一个个容光焕发,腿裹绑带,肩扛长枪,胸前佩挂赤化带,迈出的步伐坚定又有力,大都显示出不占黄安誓不休的气派。紧跟自卫军其后的,则是众多的义勇队和农民武装队伍。他们的穿戴装束虽不如自卫军整齐,却也干净、利索,斗志昂扬。而同男将一道前进的女将们,手里则拿着剪刀、菜刀和削尖了的竹器等武器,英姿飒爽,步履娇健,格外引人注目。这个队伍,似乎总也望不到头,也看不到尾。只有那些来福枪、红缨枪、甲鱼叉、三节棍、锄头、扁担、鸟铳、木棒等竖立如林,无数面红旗猎猎飘扬,偶而还有一架一架的土大炮,使得这一往直前的队伍更显出不可阻挡的气势。
“快看,快看,又是一架土大炮!”
“好是好,只怕黄安城早就攻下了。”排长余雅太这么一说,陈再道等人就也兴趣减半。
不过,排长毕竟是排长,他本来是想逗逗陈再道他们,也使自己的遗憾多少“消灭”上那么一点。自昨天傍晚受命进驻阵地之后,虽然他也明白打阻击的任务十分重要。同时还有周围的许多农民义勇队自发地上山,协同他们作战,可他心里总不是滋味。但见陈再道他们果然没了兴致,他便凑到他的跟前,笑着说:“看看看,就是没去打黄安嘛,就这样不高兴啦?”
恰在这时,一位随送饭的大人来到阵地上的孩子却挤到他们跟前,歪着小脑袋,问了陈再道一句:“你们怎么到这里来呢?”
“为了打黄安呀。”
“打黄安来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你说什么?是防备河南那些红枪会来支援。”
“那我就明白了。咱们打黄安,还不叫他们来支援!”
“对呀,就是这个道理哪。”排长余雅大见陈再道说得那么有滋有味,就故意冲着孩子笑咪咪地说了一句。其实,这话只有陈再道明白,排长是逮住机会说他呢。当时不让他参加突击队,他还满肚子的意见。排长当时说的也是这个道理,可他愣是听不进。这会儿算是彻底明白了,却叫排长刺了一家伙,所以,也就心服口服地朝排长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陈再道又冲排长说:“看哪,怎么还没完?”
排长知道他说的是涌向黄安县城的队伍,却故意逗他说:“那有什么奇怪的,黄安有支歌谣,你知道吗?”
小小黄安,真不简单。
铜锣一响,四十八万。
男将打仗,女将送饭。
排长肯定是说这支歌谣,可陈再道却不想给他说,而是爬上一片山岗,故意曳长脖子,又朝黄安县城方向张望。
排长笑了,有这样的战士,还能打不退红枪会的支援,笑话!排长徐雅太这么想着时,又有一批一批的起义队伍涌进了黄安城。眼见大街小巷到处都挤满了人,起义军战士便自发地站在城墙上大声呼喊——
“我们是农民起义军,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
“杀贪官,诛污吏,打倒土豪劣绅,实行土地革命!”
他们一喊,城墙内外便一呼百应,成千上万的农民弟兄,也跟着山一样地呼喊起来。
伪警察局的几十个警察,看到这阵势,也乖乖地缴了枪,向人民投降了。城门砸开了,监牢打开了,准备用来镇压农民起义的100多条枪支90多箱子弹,还有被子百条床、军钞数百元,都成了起义军的战利品。同时,在城内各界人民群众配合下,起义军迅速占领县城——
黄麻起义胜利了!
举城上下,一片欢腾!
当金色的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时,古老的黄安城在战火中迎来了第一个新生的黎明,革命的红旗,第一次在大别山南麓的黄安城头,高高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