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的中国政坛文坛,真可谓风起云涌,变幻莫测。春天是艳阳高照,暖意融融,到了初夏,便狂风大作,摧枯拉朽,及至秋冬,则是万木凋零,一派肃杀的景象了。
对于丁玲,1957年是她遭遇重大转折的一年,是她遭受灭顶之灾的一年。这一年,她一直在希望和失望中浮沉,她以满怀希望开始,以彻底绝望告终。
1957年开始的时候,丁玲心中满怀着期待。她在期待着什么?
她的历史问题已经由中宣部做出了审查结论,这一结论和她的意见一起,已经报送中组部,她期待着中组部能够对她的意见给以重视并加以采纳。
“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问题,经过中宣部研究组调查,也基本上被否定了,她期待着早日看到查对结论,早日平反这件错案,还她一个政治清白。
她又获得了创作与发表作品的权利。1956年10月号《人民文学》上那五万字的《在严寒的日子里》,对于她来说实在是一个非常之举,那是在党内党外种种斥责与非议、猜测与议论中,给了她一个肯定。文章前面那一段编者的话,分明是告诉读者,丁玲还在正常地生活,正常地写作,正常地发表作品。那段话决不仅仅代表了杂志社的意见,或者说它决非杂志社所能做出的意见,在这样一个时候,对于这样一个重要的敏感人物及其作品的评价,至少要经过了中国作协党组甚至中宣部的首肯。所以,在广大读者从那一期《人民文学》中增加了对于丁玲的信任度时,丁玲自己也从那些话里看到了“上头”对于她的态度。她期待着能够早日完成这一长篇,实现许久的夙愿。
她的心情好起来,身体也就随之好起来。头不那么经常剧烈地疼了,她又有了写作的兴趣和欲望。问题正在解决之中,她还不能完全安下心来续写她的长篇,那就写点短的吧,既为了促进问题早日解决,也为了那些关心她关注她的读者。
写作需要生活,可是这一年多里她没有生活,她的生活只是交代问题,写申诉写检查,她的生活天地只是多福巷的四合院和颐和园的云松巢。她的整个生活笼罩在铅灰色的气氛中,每天感受着巨大的压抑。但她终于又有了一点生活,她去了一趟西南,在那里会见了旧友,又结识了新鲜的人,看到了新鲜的事情,触发了一些新鲜的感觉。就写这个吧,写作可以驱散心中的烦恼,可以带给她乐趣。
1957年2月,她写了《看川剧〈打红台〉》,这是上一年9月30日晚上她在成都看戏的观感。文章写得活泼流畅,思绪连贯,一气呵成,对剧情和老艺人彭海清的表演,描述得绘声绘色,字里行间带有轻松喜悦的情调。文章登载于3月1日的《文汇报》上。4月5日,书信体的《重庆一瞥》又在第四期《文艺月报》上刊出,这一篇的感情更加丰富浓烈,风格恣肆豪放,恢复了以往丁玲文章惯有的特点。她写她乘坐的“民众”轮在重庆朝天门码头靠岸之前的那一种感受说:“扬着白帆的木船在波浪之间上下纵横,我陡地觉得好似掉入在一片海涛中,它淹没了我,我没有了自己,但又尽量想抓住点什么,好让自己能有一点点主宰。我又觉得猛地在身上产生了一种力量,我想到:‘人们在这里生活可不容易,一切都是千钧一发的啊!’”她写参观曾家岩50号八路军办事处时的感受:“我老在这几间房子中徘徊,流连,不愿走开,我说不清楚我的感情,我的思绪的确太纷乱,爱,感动,尊敬,许多崇高的感情从我的心中升起,可是卑鄙,龌龊,可恶,一切愤怒的敌忾也交织在一起,如同长江与嘉陵江似的,两股洪流在我胸中冲激在一道。但是生活的现实是大大地讽刺了那一起老鼠似的人物。我们的同志,那些在这几间小屋里坚持战斗的人们,正如皓月当空,明澈万里,他们的聪慧,机智,勇敢,坚毅,绝不是一般人,经历过普通斗争生活的人所能想象的。”她把自己的际遇和心情也写了进去。从这两篇文章看,丁玲逐渐恢复了创作状态。
她不再担心会连累人家,觉得没有什么可以顾虑的了,于是开始去看几个朋友,逐渐恢复了交往。她同陈明去看了冯雪峰,感到他的生活很寂寞,没有娱乐,只有工作,于是买了四张戏票,给他们两张,自己留两张,一起去看了一次戏。雪峰夫妇坐在楼下前排,丁玲和陈明坐在楼上,他们还是有一点顾虑,怕被人看见误会。他们还去看了萧三。她的四合院里又出现了朋友们的身影,3月20日左右,从上海来京参加中国作协创作规划会的巴金、靳以和孔罗荪,一起来看望她,约她给即将于7月创刊的大型文学刊物《收获》写稿子。
她给康濯写了一封信,信中“颇有怀旧的情绪”,这是康濯向郭小川汇报时用的语言。康濯依然心有余悸,在和丁玲的关系中保持着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