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材料写完,丁玲如释重负,对纠正错案充满信心。9月上旬,她在颐和园里又开始恢复写作,同时向中宣部机关党委提出,要求在报刊上发表文章。
张凤珠在2002年5月对笔者说:1956年夏天,党的“八大”召开前后,整个气氛比较宽松,作协开完肃反总结大会之后,按照作协领导的意见,《新观察》党支部的组织委员打算去颐和园看丁玲,约我一起去,我没有去。不久,我收到丁玲一封信,她在信中说,我知道你为我的事情也受了一些惊吓,事情慢慢总会搞清楚的。我收到这封信,立刻就去颐和园看她,丁玲的情绪还好,她告诉我说正在写一个长篇。
徐刚说,听到丁、陈反党问题要甄别的消息后,康濯也带了河北特产红枣去看过丁玲。徐刚对康濯的看法是:组织能力很强,在文学研究所工作期间实际上是具体领导的第一把手,当1953年胡乔木提出停办文研所时,康濯意见最大,他以丁玲名义给刘少奇写信,要求继续办下去。
整个局面已经出现了变化,舆论开始倾向丁玲,同情丁玲。哀兵必胜啊!
这时,四川有一个川剧《望娘滩》来北京演出,陈明看过以后认为很好,向北京电影制片厂建议,要改编成一个电影剧本。此时陈明已经从文化部电影局下属的电影剧本创作所,调到北影厂工作。陈明的意见得到批准,为了改编《望娘滩》,他要去四川出差。丁玲希望能够与他同行,以散发一年来的沉重郁闷心情。她向中宣部机关党委提出了要求。
发表作品和去四川这两个要求,中宣部与中国作协商量后都表示同意。
在10月8日出版的《人民文学》十月号上,登载了丁玲《在严寒的日子里》前八节,约五万字。文前题后加的编者按说:“《在严寒的日子里》是一部小说,尚未定稿,这里发表的是开头的八节。这部小说所描写的,是在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军队侵入解放区以后,在桑干河地区的农村中展开的尖锐复杂的斗争。小说的作者丁玲同志希望读者们将读后的意见提供给她,使她能够参照这些意见对小说进行修改和续写。”
这是一次在全国读者面前的亮相:丁玲仍然是“同志”。小说发表后收到很多来信,其中包括一些作家,如云南的李乔和洛汀,他们为丁玲重新“露面”感到高兴。
丁玲下去之前,中宣部给湖北、四川、云南等省委宣传部打电话,通知安排接待,并告诉他们:丁玲的“反党”问题正在重新审查,现在她还是中国作协副主席、共产党员。刘白羽则告诉黎辛:你是丁玲的联系人,丁玲走到哪里要向你报告,随时掌握她的行踪,查对结论做出以后,立刻叫她回来。
9月15日,丁玲随陈明登上了南下的火车。同行者有北京电影制片厂的编剧林艺、导演李恩杰、编辑赵慧深。丁玲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写道:“车中无事可做,无话可谈,窗外也无景可看。记得1954年春天同伯夏去湖南,心情格外晴朗,好像飞鸟归山那样的欢跃;如今一切都失去了!如今同在一条路上,同样的车,同样的风景,同样的人,而一切都是这样的不自然。上午读《云使》。下午读《死水微澜》。”《死水微澜》,是四川老作家李劼人在三十年代创作的三部连续长篇小说的第一部,另两部为《暴风雨前》和《大波》,描写从甲午战争到辛亥革命前后二十年间四川的广阔生活画面,具有鲜明的民族风格。李劼人解放后曾担任过成都市副市长、四川省作协副主席。
第二天,丁玲在火车上读完了《死水微澜》,印象颇佳:“这本书叫人读得下去,想读下去,不能放手。”“《云使》也是好诗,诗人想象之美,之丰富,之温柔,真使人忘忧。”下午四时多,他们一行人抵达汉口,湖北省作协韩秘书长来接,安排住进德明饭店,他向丁玲解释说,于黑丁学习去了。省作协主席于黑丁,在1955年12月中宣部传达会议上发言批判过丁玲,可能怀有歉意。晚饭在“春明楼”吃,丁玲的印象是“地方很坏,菜很坏”。第二天上午他们去逛街,午饭后,作家骆文的爱人王淑耘等人来了,骆文也是延安干部,1949年来到武汉,主编过《长江文艺》。他们陪丁玲去参观长江大桥,谈话中,丁玲向他们推荐《死水微澜》,赞不绝口。下午于黑丁打来电话,说明后天过江来看他们。晚饭在洞庭路的“靠墙泰”吃,两年前她和陈明来武汉时曾在这里吃过西餐,印象不错,此次重访,依然吃得很舒服。饭后,他们又去长江大桥看了夜景。第二天上午去游览动物园,并到中苏友好展览馆参观了武汉日用品展览会。晚上看了楚剧《香茶计》。
19日是中秋节,他们一起去“中南春”吃晚饭,丁玲吃了一个螃蟹,又多喝了一点酒,从餐馆里出来感觉不大舒服,后来又发起烧来,去医院看了急诊,医生说是肠炎。次日,她在饭店里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又服用消炎药,到了晚上才感觉好一些。
第二天早六时,一行人登上“江明”号轮船,溯江而上去重庆。“民众”轮航行了整整三天,26日下午停靠在重庆朝天门码头,在重庆住了两个晚上,便坐车去成都。
省文联副主席常苏民和省作协主席沙汀来看她,她与沙汀是老相识,三十年代初在上海左联时期就认识,后来又在延安见过,沙汀在鲁艺任教,做过文学系代主任。时任《四川日报》总编辑的表弟伍陵也来看她,请她吃鱼,约了沙汀夫妇作陪。丁玲还去看望了王勃山老先生,他是丁玲学生时期最要好的女友王剑虹的父亲,已经有二十七八年未见面了。王剑虹1922年把丁玲从常德老家带到上海,一起进上海大学,后来成为瞿秋白的爱人,1924年因患肺病早逝。王老先生已经八十岁,须发皆白,但身体还很健康,每天出门诊,见到丁玲很高兴,回忆起1925年春天在兵荒马乱中,带着丁玲搭吴佩孚的军车回湖南的事情,还说要请丁玲吃饭。
后来,丁玲和陈明又去重庆,参观了曾家岩八路军办事处、红岩村等革命纪念地。重庆作协负责人曾克,也是丁玲在延安时期的老战友,热情地陪他们去南、北温泉玩了几天。曾克后来回忆说:“一路上,她依然心情开阔,从不谈起那个所谓反党集团的事,更没有流露不满情绪,她还是那么热情关心地方上的文艺创作。”曾克的爱人、部队作家柯岗去康藏公路采访,随施工部队越过二郎山,到达了海拔五千多米的雀儿山,写出长篇小说《金桥》,丁玲听说了,立即把稿子要来看完,提出了一些十分内行的意见。
他们从重庆又去了云南,受到张冲副省长的接待,从云南又去了广西。11月,在南宁,丁玲接到中国作协的通知,要她迅速赶回北京,黎辛在电话里告诉她:你的复查结论很快就要做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