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春节快要到了,还在这个冷清的家里过吗?陈明提了个主意:到公务员夏更起的老家、河北曲阳县的农村去过春节。去农村,丁玲是高兴的,她那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就是在河北农村里写成的,《在严寒的日子里》也是写的河北农民,说不定还能再搜集些材料呢。
火车是慢车,站站停,坐车的人很杂,很多是农民,有的还带着鸡鸭,车厢里乱哄哄的,空气也不好,晚上八点才到定县。那天是阴历腊月廿九。他们在定县住了一夜,第二天又坐了五个多小时胶轮大车,中午到了曲阳县夏赵邱村夏更起家里。这一天是年三十。
夏更起先给家里写了信,说有客人要来,把屋子收拾得干净点,地炕烧得热乎点。家里人只当是更起的朋友要来。看到来的是丁玲两口子,一家人又惊又喜。三十晚上,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本家的十几口亲戚都来了,每家带一个菜,聚到一起吃饭喝酒叙谈,其中有几个打过仗的,唠起了当年打日本打“老蒋”的故事,越唠越高兴,丁玲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嘴问几句,她在考虑,哪个故事可以写进《在严寒的日子里》去。有时聊到村里的干部,丁玲就说,我们不聊是非!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吃饺子,嗑瓜子,唠家常,面对着一张张朴实真挚的笑脸,丁玲的心情好多了,头也不疼了。
正月初四风很大,天很冷,陈明先走了,他要赶回去写检查。他下午一点赶到定县,到火车站一打听,有软席的车全部满员。临时加了一班从定县到北京的车,买票的队伍排到了汽车站,都是假满回北京去上班的人。陈明站了两个多小时队买了票,又站了一个多钟头排队进站。晚上七点开车,一站一站停,次日凌晨四点回到了北京。
陈明的离去,让丁玲一下子又想起冷冰冰的北京。夏赵邱村只是一个虚幻,北京才是她的现实;夏赵邱村的人再好,笑脸再多,她也只是匆匆过客,北京城里那一张张冷漠的脸,一道道难过的关还在等着她呢!陈明带走了丁玲短暂的欢乐,她的好心情一下子没有了,一天没出门,闷闷地在炕上坐着。第二天,正月初五,仍然很冷,屋里只有八九度,除了和夏更起一家人吃“破五”的饺子,丁玲一整天在炕上拥被而坐,看书,给陈明写信说:“窗子外面风很大,我坐在炕上手冷,心里想着你,想着你昨天一天不知怎么过的,今天怎么样了,你来信吧!我日子过得也就是这样,不能说好,也不会坏,我是一个没有了心的人,有时很痛苦,有时也很麻木,没有了你,心就更空了。托尔斯泰写了《活尸》,我就是一具活尸。也许我将来可以写点作品。唉,好好的写你的‘长篇巨著’吧。我不愿意叫你失望,可是我也不能叫你满意。我多么痛苦呵!”她说的“长篇巨著”,是指陈明要写的检查材料。
三天后陈明接到丁玲的信,当即回信说:“你的心情,我是可以体会的。但我觉得应该克服下去,用党性来克服,而且是可以克服下去的。……回来后,我的确在认真思考,检查自己,晚上偶然也失眠,不过不要紧,不厉害。我很平静。我准备思索成熟,下周动笔。”陈明还鼓励她说:“我常常想,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造成的,应该有勇气、有能力在一切环境中工作下去。工作中有错误是免不了的,但可以依靠党的帮助,再大的错误,也可以改正的。我对于你在这方面的意志和毅力是相信的。”正好夏更起的哥哥在北京,陈明买了十斤木炭,托他带给丁玲取暖。
接下来的几天,夏赵邱村风小了一些,丁玲在邻近的几个村子走了走,和乡、村干部谈了谈,了解当地的农业规划和经济核算情况,她还把大赵邱村去年的整个账目看了一下,替几家算了细账。有了陈明的“雪中送炭”,她住的屋子里也暖和了许多。
26日又下起小雪,丁玲坐在冰冷的屋子里给陈明写信:“收到你23号寄来的信,你一下要我住下去,一下又要我回来,使我忐忑不定。我怎么能住下去呢?……可是回来我知道也是白等着,只有心焦,但总得在北京等着呀!只有回来!若是能够不回来,我自然是不愿回来的。若是能离开你,我是愿意离开你的,你没有看见我是很愿意不见祖慧的么?天气如不好,我已不耐烦再住下去了,我也许后天回来咧!我想回来后住在颐和园休养,因为我脑病未好,有事他们可以打个电话给我。或许我可以写点文章。(我对写文章已失去全部信心,我写不出来,我没有一点情绪了!)”让丁玲痛苦的,不光是她自己的冤屈,还有因此给爱人和子女带来的伤害,她连累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