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然
16年前,24岁的刘雪莲成了山西省阳泉市矿区蔡洼街道蔡东社区居民黄代小大儿子姚志刚的媳妇。然则,不到一个月,一场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袭来,改变她人生的同时,也改变了婆婆黄代小一家人的生活。
——题记
黄代小住在矿区的半山腰上。两间平房加不大一个小院,与周边邻里们的院落和齐整的红瓦顶排房同为统一建构。初看上去,有一种山地疗养所的氛围。较为特别的是,在这院前一站,虽不能说“风景这边独好”,但想是待到春暖花开,尤其碰上好天气,可以远眺悠悠桃河,瞭望一抹烟霞渺远的阳泉市貌。可这房屋院落却不归他们家所有。这是他们的出租屋。每个月要付人家200元钱的房租。6年前,也就是2004年,他们一家人从更远处搬来这里。
因接到了市文明办的电话,在我们到达时,黄代小人已等在院门上。
黄代小今年63岁,还不能说是一位“老妈妈”;她人中等身量,微胖,显浮肿;一接触,便知是一位有着多年乡村生活背景的老姐姐(我之所以把她称之为“老姐姐”,是要和所谓的“老人”有所区分,在今日中国,即便一般意义上的北方乡村,把她这样的人称作“老人”,可能都有失精当)。
走进屋中第一印象,是简陋和空空荡荡:几件老旧的家具;一台老电视机;唯有温馨,是她收拾得干净利落,让你闻不到家里有长年卧病在床之人的那种沉滞衰败的气味。就她家的光景,有记者撰文:“贫寒人家百事哀,在刘雪莲得病初期,她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却不愿将本人的担心告诉丈夫。当时,姚志刚所在的阳泉市春泉洗涤剂厂面临倒闭,她所在的阳煤二矿挂毯厂举步维艰;姚志刚的弟弟下岗在家;家里只有公公姚胖孩一个人的600余元工资维持生计。全家五口人的光景,房租、煤、电、暖气各类费用,哪一样不交都不行。为了维持生活,家里吃的米面是超市的促销品,家里吃的菜全是婆婆和公公在山上开荒所种,偶尔去市场买,婆婆也是晚上出去,买论堆不过秤的降价处理菜。当然,雪莲舍不得花钱。再说雪莲也知道家里没有看病的钱。她怀着侥幸心理,以为多休息休息就好了。”这为当初。现在,又怎么样呢?黄代小说:“孩儿们总下岗;有了生活做,可是又常常发不了工资。”想一家人的主要经济支出,还是靠她丈夫姚胖孩一人的工资。刨了房租每月200元,病人还要花多少?雪莲她首先得吃药。
这里需插话的是:各类报道中,都有提及黄代小为阳泉矿区蔡洼街道蔡东社区居民,为此,来此采访前,我一直以为她也像大同的欧学联和太原的党素珍一样,同为老一代矿工家属。想四年来两届全国道德模范评选,山西每届两位,出了四位模范女人,除了已上八旬的老劳模申纪兰,另外三位,竟然都来自矿上。看来,山西就是搞煤炭呢,这道德模范选举,都没有离开煤炭这一最大资源。事实在这里,我却有点儿想当然了。那是在来时的车中,省文明办的韩从武说:“黄代小只是住在矿区,她和她家里人,和阳煤集团并没有实质性关系。她丈夫和儿子是在那一带上班或做工,可都不是矿工和矿上的人。”这也就是说,她不能像党素珍和欧学联那样,一定程度上,得到矿上的周济,照顾。
这也让我首先提起她成为全国道德模范后国家资助她的那5万元。这笔钱对她肯定能派上大用场。同来的韩从武把话接了下来:“这一次,国家考虑得非常周到,怕像前一次一样,一些道德模范得到这笔款后一下便转了出去,不能为他们以后的生活提供相应的保障,所以,国家这次统一为他们买成了更适合于他们今后生活的保险。”显然,这是保障他们个人生活的一个好办法。黄代小却说:“我老也老了,不要保障,我要是能拿到这5万块钱,就能给俺闺女(指刘雪莲)到太原到北京好好看看病。俺闺女,她还不算大呀。”说着,她眼眶一红,泪水串珠一样流下来。
而她闺女——前儿媳刘雪莲,就躺在隔壁:瘫卧在床16年;也让她这位特殊母亲,整整端弄了16年。矿区文明办一位女同志去年秋天陪黄代小进京领的奖。我们来黄代小家之前,这位女同志说:“黄妈妈最特别的,是整晚上都不睡觉。这16年里,她一夜一夜伺候病人,弄得夜里不睡觉成了习惯。”
这是一个病人把她变成了非人?
实情是前儿媳刘雪莲这个瘫卧在床的病人,如此这些年下来,也把她这个前婆婆煎熬成浑身是病的病人。她不仅有高血压,有腰椎病和颈椎病,腿上还有严重的风湿病;从她那微红泛黑的面色中,透出的不是一般乡村劳动者的健旺,而是因长期得不到休息和睡眠的衰弱——毕竟年岁不饶人,她已年过花甲,加之长年累月的劳碌,她人已渐渐体力衰微,每次为雪莲翻身,扶她大小便,就得憋住气,再利用惯性,猛地使劲儿一下。每天早晨,不等天亮她便起床用热毛巾给雪莲擦身子,翻身,完了再擦爽身粉,换好干净衣服后,再喂饭,折腾这一通下来,常常累得她精疲力尽,老眼昏花,而当自己病痛来袭,她便靠着墙或在雪莲的床上坐下来歇息一会儿,病痛再加剧,着实受不了,她就吃一片去痛片;而当这一切过去,也就是每天早上给雪莲收拾停当之后,便是她累得反而吃不下早饭了。除此而外,那自是瘫痪病人的衣服更是要勤换勤洗,因之,她那一双手常年在冷水里泡搓揉洗,关节不仅发痛,你上前和她握手,能明显感到她十个手指严重扭曲变形。
黄代小不大能说得了话。采访碰上她这样的主人公最发愁。尽管你会告知:“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只要你说了,有用没用,写文章时总能留作备用。”但对她或他事实上也无济于事。说峰回路转,那是进隔壁走到瘫卧在床的刘雪莲身前。
床上躺着的刘雪莲,40岁左右,在她身上除盖了被子,身体下方,还由三四个专门为她缝制的小枕头支着——这些小枕头对减轻她的病痛有大用。雪莲虽身子和两腿都不能动弹,但她人面色红润,脸上甚至透出一种非常明亮的光泽,正如她言:“看我的面色,就知道我妈对我咋样。”接着她说:“我家人是真好。虽说命运对我不公平,经了这么大的磨难,可我这还是好的。因为遇到一家好心人,一家人捧着我,围着我转,一心一意对我,一心一意伺候我,从来没有一句怨言。16年了,每天三顿饭,俺妈一口一口喂;黑天白日,侍候屎尿;我生病以来,都快6千天了,俺妈一直给我喂水喂药,洗身,擦身,翻身;她自己,就没有脱衣服睡过一个囫囵觉。”一番话下来,你发现她脑子清醒,口才很不坏。这样,我们正好让她和婆婆一并讲出她们的故事。
“1995年过元旦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脚心很疼,手指僵得拿不稳筷子,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这时我刚过了门还不到一个月。我想挣扎过去。咬住牙把病情瞒了下来。可没能瞒住我婆婆。就三四天上,婆婆注意到我的反应,问清情况,当下劝我去医院看病。第二天上午,婆婆陪我到了二矿医院检查,结果一出来,是类风湿性关节炎,我俩就懵了。尤其是我,心里隐隐担忧的就怕这个病。我老家榆社村里头,就有人得这种病,知道这个病比绝症也顽固,很难治好。治不好。”——
类风湿性关节炎又称类风湿,早期有关节红肿热痛和功能障碍,晚期关节可出现不同程度的僵硬畸形,并伴有骨和骨骼肌的萎缩,极易致残。显然,刘雪莲是情况最糟的那种。
黄代小说:“刚完了婚,进门就病,思想可是紧张了。白天黑夜睡不着。小子也愁,我也愁,一家子都愁,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到处给她看病。大儿子的单位破产了,不开资,二小子那几年也不开资,就老头子每月那五六百块钱。”
“病痛折磨得我生不抵死。我的心情也坏到了极点。我心想,自己年轻轻的,咋就得下个治不好也死不了的病呢?死了,倒托生了。见我这样,婆婆在背后替我抹泪,在我跟前又强颜欢笑,一个劲儿对我说:‘雪莲,咱不怕,社区王大妈身患癌症还天天锻炼身体,20多年了,至今活得好好的,你这点儿病算个啥?你人年轻,只要配合医生好好治疗,保准能好了。说不说吧,妈还指着你生小孙孙哩。’婆婆就担忧我想不开,背上沉重的心理负担。可她心里清楚,我这病不停地加重,生小孩,肯定不用想了。”
黄代小说:“我就是一个人悄悄流泪。我也不和家人说。我怕家人心乱了。我哭也不对着家人哭,啥时候也高高兴兴。其实心情可是复杂了,可是苦恼了。我一哭,这家庭不是就麻烦了?再难受,嘴上哼也不哼。我就是出来,邻居们也看不出我发愁。他们都说,不是看见病人,你家根本不像有病人。啥时候你也高高兴兴的。”
“一家人的心都拴到了我这个病上。连我小叔子都到处打听治病的名医良方。为看病,阖家跑了不知有多少路:阳煤总医院,市人民医院,省里的山大二院,人民医院,还有其他县里的医院,和顺,盂县,我老家榆社——哪里有好医生就去哪里看。哪一趟也少不了有困难。就说看出病来,搭了黑,误了班车,回不来家,经常弄得就没有地方住,只好在外面寻地方,能寻到火车站住下,算是有运气。跟上我,俺婆婆和志刚没少在马路上和村里头住。吃上也是,拿点干粮,开水都没有,带上些水,还主要是怕我干渴,想他俩能不受罪?为了节约,后来俺婆婆常跑太原为我批量往回买药。哪趟她也只花药钱和往返车票钱。婆婆说,有时肚里饿得咕咕叫,看路边有人吃盒饭,都觉得香喷喷、热乎乎,叫她眼馋。为了坚持住不买饭吃,她临走时往口袋里抓把花生,碰上这种情况,她嚼上几颗,饿和馋也就止住了。俺婆婆心里的一句话是:‘一家人嘴上少馋些,雪莲身上就少疼些。’说我的药,不知有多少,都是从俺婆婆和全家人嘴里头抠出来的。这16年,我吃过的中草药,少说能装一汽车,一拖拉机;用完的西药小瓶瓶,看也能装一两麻袋。”
黄代小说:“对我们这个收入不好的家庭来说,为给她治病只有省钱和借钱。说到省钱,一开始是我老头和俩儿都戒了烟。大儿志刚,连五毛钱的小巴也舍不得坐;三四年时间,他一直穿着一双旧皮鞋,鞋底磨得跟纸一样薄。他弟弟心疼他,替他买了一双鞋,半夜里偷着才把那双旧的换下。”
“1996年过年,家里只割了1斤猪肉,2斤豆腐,谁也没有添新衣服。因为肉和豆腐要用来招待客人。年三十,俺婆婆为全家准备了6个菜,可这6个菜,全是她戴着口罩,从十几里以外的蔬菜批发市场捡回的菜叶做下的。可人家给我吃的是小灶:婆婆用猪肉馅为我包了30个饺子,亲手端到我床前,哄我说全家人都吃的是饺子。”说到此,刘雪莲的泪水流了下来。她说:“婆婆平时喜欢打打扑克,自我生病,就再没有耍过一回。她只有上厕所或是等我睡着时,才脱身到外面晒晒太阳。有一天,我发现婆婆浑身长了红斑和红点点。我赶紧劝婆婆去医院。婆婆说:‘没事,没事,过几天就自动好了。’不是我细心,是她的红斑和红点点把我吓住了。我悄悄留意一下:她偷偷将前几天从山上采回来的两堆中草药倒掉一堆。这些中草药,都是她从山上采回来为我治病的。我问她为啥要倒掉一堆?婆婆说她自己太笨,说着说着,就流了泪。原来,婆婆对这两种草药认不准,就将两种都采回来,自己先吃下去做试验,结果,假草药喝得她浑身起了红斑和红点点。”一阵欷觑,叹息。黄代小为雪莲擦擦眼泪。雪莲大喘几口气后,接着往下说:“人家讲,久病床前无孝慈,就套不到我这16年瘫在炕上。俺婆婆这样,俺公公也不越外。按乡俗,公公和儿媳妇,许多事要回避。可是,怕我长期卧床身上长褥疮,我公公经常帮俺妈和志刚为我翻身,往我身下支小枕头。我在姚家,人是病了,可是,人也重生了。”
黄代小说:“问题是咱孩儿的病越治越重。头一年年底,她就半瘫痪了。我和她在一个炕上睡,她疼了,我就抱住她,两人紧靠住,偎一黑夜;她腿疼了,我就搓热自己的两手,一遍一遍给她按,一遍一遍给她搓,拿小枕头一次一次给她支。那年,她病得真厉害,人常常昏迷不醒。到下第一场雪时,你不喂她饭,她也不知道吃,你喂她,她就张张嘴。这样整整熬了一冬天。”
有阳泉记者荆升文,是挖掘她们这人间故事的第一人。他说:
“尽管婆婆一家尽心竭力,四处求医为雪莲治病,但类风湿性关节炎就像一把割人肉的刀子,刘雪莲的上肢和下肢逐渐变得僵硬不堪,肌肉也一直在萎缩,浑身常常莫名其妙地疼痛。婆婆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尽管婆婆变着花样为她做饭,几年下来,她的体重还是直线下降,由原来的60公斤,下降到35公斤,瘦得连邻居们都不认识她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刘雪莲最终全身瘫痪在床。”
的确,病痛把刘雪莲折磨得脱略了人形,你仅从她身上看,都能联想起某些好莱坞科幻片中的外星人和一些牵线木偶。她是“风中烛火”。
“有人肯定会想,我是早先就有病,瞒着嫁到刘家的。凭良心说,我当闺女时,身上没有疼过。也许有病,可那是潜伏期,我本不知道。”
看她累了,我们让她稍歇歇。黄代小则把她的头抱住,喂了她些水喝。
“病人,最知道她是怎样生病的;病又是怎样加重的。”这也像写文章,得失寸心知。刘雪莲接着往下讲:“人家讲,气死了,气病了,气绝身亡了,我可是真正体会了。我要说的就是我的亲爸亲妈——生身父母。”她显得很难过,气喘吁吁。“我和姚志刚搞对象的时候,他俩也没有多说啥。我们家和我本人的条件本来也很一般。可是我领了结婚证,尤其一完婚,两个人的口气全变了。人家嫌我婆家穷,嫌我没本事,找了个穷人家。我妈,人家是数落个不停;我爸,人家是边骂我边推搡我。弄得我心里头很是过不去。我顶撞不敢,哭也不是。我隐忍呀隐忍,想是隐忍住过上一段时间就好了。谁知道,隐忍、隐忍的,病就来了。开头我想,我这一病,说不上俩人会对我有个恻隐之心,也就不恨我,不嫌姚家人穷了。可有一个话是‘变本加厉’——人家俩就是‘变本加厉’。”
“那是我类风湿关节炎刚诊断出来,一天一个大清早,我妈来到姚家门上。人家一来,就指着我婆婆和全家人破口大骂。骂我得病全是姚家人害的。见我婆婆、公公和志刚都给她说好话,我妈更来了劲儿,那是自清早7点半,一直骂到中午12点。中间骂累了,人家就叫我婆婆给她倒水。
“我能怎样?躺在炕上熬也熬不住,只能一直流泪,哭都不敢哭出声来。我文化不高,也念过几天书,医生也嘱咐过我,我这病还是神经性的,最好不要生气,要乐观对待,生气病情会加重。我的病就真的加重了。”
听着,我心里也隐隐作痛。
刘雪莲继续往下讲:“我生病的第二年,天暖和了以后,我还能在床上坐起来。有那样两天,我很想回娘家住几天。我想,反正我就这样了,病都是婆家人给看的,父母从头到尾没管过,他们也不该再嫌我婆家穷,再嫌我婆家不好了。至于我,怎么说也是他们的亲生闺女,血脉都连着呢,对我再坏,大不了把我撵出来,反正,我的心是尽到了。
“志刚和我小叔子借了个小平车把我送她回去。我父母家住5楼,我小叔子打帮着,志刚把我背了上去。头一个没有想到的是,门叫不开。那熟悉的家门,叫了好长时间都没有人来开。到末了,还是我5岁大的小侄女嚷着:‘我大姑来了,为啥不给开门,为啥不给开门?’第二个没有想到的是,这门一开,迎出来的是我爸那张脸,恶煞凶神一样。一见我让志刚背回来,我爸抄起门后的拖把,劈头盖脸,照着我三人就打。志刚和我小叔子以为我爸是在打他们解气,把我放门里,掉头赶快跑到楼下。最没有想到的,我爸对我这个生了病的亲闺女,也照打不误。脑袋上那一下,我眼晕得觉着就要昏迷过去。
“这天打五雷轰的。是因为甚?因为甚?你们当然也猜得到,我爸他是怕我一回来,再也不回我婆家,我成了他后半辈子最大的麻烦,最大的累赘。这就是我的生身父母?他们当初何必要把我带到这个人世上呢?这时我爸再打我,我人醒着,可就没了知觉。由他打吧。他打死我才好呢。
刘雪莲说:“我娘家和婆家离得不算远,有几里地,隔一个庄户,一道河滩。婆婆听到我让我爸打了,是一路小跑赶来劝我爸。婆婆一来,我拱到她怀里,才哭嚎出来。我哭呀哭,直哭得嗓子也哑了。”
“见我爸如此绝情,婆婆气得浑身发抖。这时,婆婆不管自己已上年纪,满口流血,不知从哪来了那么大的劲儿,干脆从地上把我抱起来,拉开门,往楼下弄我。她一边落泪,一边宽慰我:‘咱回家。咱回家。’
路上,我听见我婆婆说:“孩儿,你不要难受,你亲妈不要你,我要你,只要我活一天,有一口气,能伺候你一天,我就伺候你一天。’我婆婆一直喃喃地往下说,直到回了家,我在炕上慢慢苏醒过来。”
“我睁开眼,看见她红鼻头,红眼睛,脸上的泪一道又一道。我说:‘妈,你哭了。’婆婆说:‘妈没哭,妈只是想流泪,就流泪了。’这以后,婆婆也就不再避我,有时候我俩对望着一起流泪。有时外人来了,婆婆就进厨房洗一把脸,别人就以为她刚洗过脸,看不出她刚流过眼泪。”
“病魔与精神上的双重打击,绝情父母和善良婆婆对比,让我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自杀。一、我想为婆婆和志刚解脱我这个负累;二、也为自己解脱病魔不休的纠缠;三、(说来自私,可也是实际想法)我想用自杀方式叫我的生父生母活在今世良心不安。”
“可每次我但有个小举动——有时还只是一个念想,当下,就让我婆婆发现、识破了。怕我寻短见,婆婆白天陪着我坐,晚上陪着我睡。家里的菜刀、剪刀用完后,婆婆锁起来,钥匙则时时刻刻挂在她腰上。有一天,家里来了几个安防护网的(那时我们还住在楼房里),我问婆婆,婆婆说是为了防小偷。家在最上面一层,小偷根本爬不上来;再说我病的,家里一直都有人。我知道,这是婆婆找托词,她安防护网,是怕她万一走开,我从楼窗上跳下去自杀。”
“婆婆怕这种绝望心理加重我的病,操劳忙碌的中间,总不忘为我讲一两个笑话。她还找人专门给我借来过一本《笑林广记》。有时逗得我乐了,她也高兴,就和我交心交底,她说:‘知道吧雪莲,妈心里啥也不想,就想着每天伺候你,能弄上你去看病;现在,不是孩儿你离不开我,是妈离不开你。雪莲,我和你说,咱两人吧,不要比人家那些享福的,咱就和街上那些讨吃要饭的比,至少饿不死,冻不死。你属猪,我属猪,这就是大猪喂小猪。’我生病以来这16年,婆婆和公公没有过一次生日。可每到我生日,家里就要吃顿好的,热闹一下。全家人——包括嫁出去的闺女和她们的小孩都来祝福。”
面对恩重如山的婆婆一家,刘雪莲放弃了自杀的念头,但却下定决心要以离婚来解脱婆婆一家的苦痛烦忧。她说:“我的思想很坚决,离了婚,我就不是你们家的媳妇了,婆婆总应该有理由放弃对我的监护。我对婆婆说:‘妈,靠我这身体,您抱孙子是没有指望了,志刚他还年轻,我不能耽搁了他,无论如何,我都得和他离婚。’”
黄代小说:“雪莲这孩儿拗起来,也一根筋,谁也劝不住。一开始,她是天天和我说:‘妈,不能因为我耽搁了志刚。你姚家对我恩深似海,我不能反过来赖在姚家名下。我不和志刚离婚,志刚就不能重找对象。我是没希望的人。可人家才30多岁,正在当年。’雪莲见说不动我和我大小子,她就硬哭,硬闹,不吃饭,绝食,还要咬舌自尽。一时间愁得我呀,黑明白日,滴溜溜瞪着一双大眼睛,只怕她出个啥闪失。”
“后头没办法,我三人拗不过她,我知道家对面住着一个居民区委员,我就叫人家过来,让人家跟雪莲和我三人都说说这事。人家很热情,帮助我们把材料送到了民政局。民政局的好心人看见材料后很感动,就专门派上办事员来家里,帮老大和雪莲离了婚。这办事员说,我们这是头一家,他们从来也没有上家里给人家办过离婚。”
办理完离婚手续后,刘雪莲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从此以后不再是姚家的儿媳妇,可以不再拖累这家好心人;忧的是,身患重病不能自理,除姚家人以外,天底下就没有人愿意接纳她。自己今后该怎么办?不如从家里爬出去,爬到哪儿算哪儿。趁家中人杂,她让人帮着把她抬到楼下,说是想晒晒太阳。可是,下来楼,见人不注意,她就匍匐着向前爬起来。至于往哪爬,她也不管:爬到什么地方算什么地方,死到哪里算哪里。已不再是婆婆的黄代小忽然发现不对,冲到楼下,就追上前去,一把把雪莲抱住,号啕大哭起来。
“孩儿,你的心思我知道。不能当儿媳就给我当闺女。权当我生了个残疾闺女。从今往后,妈去哪儿都带着你。只要妈活着,妈就照顾你。放心吧,孩儿,这辈子有妈吃的就饿不着你,有妈住的就不让你住在野外。”
雪莲又回到了那个温暖的家。家还是那个家,人也还是那些人。只是,那个时时处处需要人照料的姚家大儿媳妇,这时起变成了非血亲非姻亲的姚家闺女。
阳泉记者荆升文说:“与雪莲离婚后,大儿子姚志刚经人介绍于2004年元月再婚。公公和婆婆为了最大限度地给新来的儿媳提供方便,领着雪莲寄居在一间简陋的旧房子中艰难度日。但新过门的儿媳怕丈夫与雪莲藕断丝连,加上对两位老人照顾一个离了婚的儿媳极为不满,竟隔三岔五过来寻衅滋事,指着雪莲的鼻子骂。为了还雪莲和父母清静,姚志刚再婚4个月后又一次离婚。如今,又一次组织了新家庭的姚志刚夫妇,还不时来探望刘雪莲。这让黄代小夫妇很欣慰。”
黄代小说:“人总得有良心。这人活一辈子,不容易。人只活一次,不管是不是咱养下的,咱救救她,比什么也强。”
雪莲说得最多的是她拖累了这家人。“我的四肢不能动,眼看着蚊子在脸上咬,苍蝇在身上飞,撵一下都不能,夏天出汗流到嘴里都无法擦,全靠俺妈伺候。现在俺妈年纪大了,又有高血压,又有腿病,又有腰椎病、颈椎病,想有一天俺妈没有了,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敢往下想。我多希望社会上的好心人能伸出手帮帮我,帮我治治病,我还年轻,现在治好了,还能回报社会,回报帮助过我的人。”
已近中午,黄代小开始做饭。饭好了,不见荤腥。“虽说现在比前几年生活好了,我老伴收入增加了一些,雪莲也有了低保,可为了给雪莲看病,家里到现在还欠着外债。每月除了给雪莲买药,省下的钱刚够我们三人吃喝。”黄代小指指窗外空地上的小梯田:“赶春上,能种些黄瓜、西红柿、豆角,省一点是一点。就盼她早点康复,她要是好了,给她找一个对象,咱不是又多一个亲家?一天说,你要是好了,给你找个对象,这妈家可不是你那妈家,不是说伺候你16年,会问你要这要那,你们好好的,比什么也强。你不要挨打受气,这我就满足了。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在我这些年的采访中,所见人物,最特殊不过,便是黄代小这位老姐姐执着的牵挂。她流着泪,说:“我和我老头儿都一把岁数了,不给她看好病,我俩不在世了,谁来管她?”这对她而言,最是重大而艰难的晚年命题。
(2010-4-3写于太原西苑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