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洲
千年古县行唐位于太行山东麓。
翻开康熙年间的《行唐县志》:元朝的郄祥、明朝的谷士廉……孝义之士辈出之地。夕阳中,我仰望着一块巨大的孝子碑:碑额双龙盘桓,中间“圣旨”二字,正文“旌表孝子郡增生李公讳咸庆之墓”依然清晰,落款:大清咸丰八年二月中浣。
行唐人以忠孝仁义著称于世。俭孝的民风与祖先的血脉一道穿越千年,一代代地延续至今。新千年之初,一个大孝儿媳站在了市场经济的大潮之上,年轻而美丽。
张建霞,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会说话,长长的秀发在脑后随便扎一束马尾,挺利索。她说起父母,是俺爹俺娘;说起公婆,丈夫王亮说咱爸咱妈,她也说咱爸咱妈。王亮时常插话,像唱大戏的小镗锣一到节骨眼上就响一下。小夫妻有时故意说几句我听不大懂的行唐话,俏骂一句,嗔怪一句,弄得我犯傻,还没法问个啥。王亮叫她“胖妮儿”。
王亮说他和胖妮儿从认识到结婚仅仅两个半月。我笑了:“这可是80后的闪婚,你俩先交代一下咋认识的吧。”胖妮儿咯咯笑,说:“一个小坎肩叫人心颤呢。”
2003年的冬天,王亮和胖妮儿见面了。介绍人是王亮的奶奶和胖妮儿的姑姑。王亮的大妈、二妈、三妈,还有几个姑姑都来了,把个奶奶家挤得风也不透。胖妮儿是跟娘来的,很有点势单力薄难以招架的意思。王家十几个女人围着沙发上的胖妮儿没完没了地看。人家爹娘是咋捏出这张小脸儿的,俊哩。胖妮儿琢磨,反正也是看,想看就叫你们看个够。她干脆站起来了。王家众女人一惊,这闺女还高挑个儿,跟王亮天生一对。
胖妮儿笑说:“那天呀,俺见王亮挺帅的,要人儿有人儿,要个儿有个儿,还不叫人家长辈们好好看看俺?看着行就谈,看着不行就算,反正是第一次见面。”
奶奶脸上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放了,说:“你们娘俩也去王亮家看看呐。”
相亲结束,出现了令胖妮儿铭记终生的一幕。
天晚了,寒气下来了。王亮把羽绒坎肩一脱,披在父亲肩头,帮父亲伸了一条胳膊,又伸了一条胳膊。胖妮儿偷看一眼,父子间那么亲切、自然。好冷的天,他自己只剩下一件羊绒衫,一会儿出去多冷啊!这件深蓝色的羽绒坎肩就珍藏在胖妮儿心中最柔软的地界儿了。王亮是个孝顺儿子,胖妮儿想。当下,好多后生打麻将一打一宿,还出现了不少“啃老族”。王亮跟这样的年轻人不一样。
一见钟情是个美丽的传说,不能迷恋传说。在这片土地上,孝顺依然是爱情的基石。一个人连爹娘都不爱,你别指望他爱别人。
姑姑是看着胖妮儿长大的,姑姑就给王亮讲故事了。
姑姑说:“胖妮儿家要是换了饭茬儿,总是先给老人送去。胖妮儿端着第一锅饺子,在庄里来回走哇,送了奶奶的送姥姥的,送完了自己才吃。一庄人看得真白呢,她从小就这样儿。俺问过胖妮儿娘,她说,多老人一口算多呀,少老人一口能发财呀?”
姑姑说:“胖妮儿爹娘对她爷爷奶奶好,全庄人都知道。胖妮儿爷爷走那年,奶奶七十,喜欢自己做着吃。胖妮儿也就十几岁,正上小学,跟奶奶一块住。她向来不嫌奶奶脏,给奶奶洗衣裳……唉,还见天给奶奶洗脚。人老啦,脚上的老茧有钢镚儿厚。一双小手就那么搓,嗯,搓了十来年。胖妮儿大啦,去涿州上学住校,十天半月的回来一趟,还是爱跟奶奶住。”
王亮细细地听,时不时地点点头。
姑姑说:“胖妮儿这辈儿的侄男外女多,他们都去奶奶家,个个孩子都那么孝顺。为啥哩?人家就是这个孝顺门风。老古语说哟,老猫房上睡,一辈儿传一辈儿。你对老人强,下辈对你也强;你对老人不强,下辈对你也不强。”
新世纪的爱在古老的土地上一旦滋芽儿,便一发不可收拾了。胖妮儿是河北涿州石油学校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在省会一家报社打字兼收发,合同还没到期,就噔嘣噔嘣地跑家来了。王亮说:“俺爹是乙肝,你好好考虑一下再做决定。”又说,“俺只是开着一家十几个房间的小旅馆,一年没多少进项。”胖妮儿想:人家在婚前总是想瞒着点啥,他不……胖妮儿恬静地看着他,22岁的女孩被同龄的男孩彻底征服了。
2004年2月,张建霞和王亮结婚。转年,小夫妻有了儿子淇淇。小家伙光临人间,公公婆婆喜出望外。一家人就和和美美地过光景了。
天有不测风云,胖妮儿公公王振龙不幸患了肝硬化。她和丈夫一道,陪着公公在石家庄和北京的知名医院来回奔波。2007年4月,公公住进了北京301医院,被确诊为重度肝硬化合并小肝癌。肝胆外科主治医师说,王振龙治疗的时间不多了,唯一的办法是肝移植。
王振龙踯躅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上。残酷的是,这个肝癌患者比他的亲人们还明白自己的病情,他的人生终点已经清晰可见。他在行唐县县城居住,户口本上标注着农民。结婚那年家里给了十块钱,买了两双筷子两个碗,还有一个和面盆。剩下的钱买了一坛盐,摆了个小盐摊,这就开始打拼了。然后是跑运输,再然后是啥来钱快就干啥。原始积累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那与生俱来的精明与狡黠挥洒得淋漓尽致,辛辛苦苦二十年,已经是富裕人家。这就告别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吗?他刚50岁,男子汉不是怕死,是不情愿!
在孝义之乡长大的人们,血管里汩汩流淌的依然是祖先的血液。婆婆张淑芳站出来了,说:“要割肝,也得先割我的。”丈夫王亮说:“我是长子,必须割我的。”小叔也来了,两个儿子争着验血。但是,体检结果一个也不符合移植条件。亲体肝移植直系亲属的最好,他们的血型都是A型,王振龙是O型,不能用。社会上合适的肝源还遥遥无期。
无疑,肝癌患者的死亡倒计时开始了。日子像黑白画报一样掀着,严酷而冷漠。他的亲人们不敢正视,他由180斤骤减到110斤,一天一个重量。死亡不再是恍恍惚惚的阴影,它突然变得十分具体,愈来愈清晰。一个渐渐枯萎的生命……
胖妮儿和丈夫一样吃不下睡不着。一个家完完整整的多好,谁也不能出事儿。天要是塌了,整个家也就塌了。胖妮儿跟丈夫说:“俺是O型血,和咱爸的血型一样。”丈夫当然知道,在她生孩子之前验过血的。丈夫心疼妻子,说:“还轮不上你割肝。”
胖妮儿还是去验血了。体检结果一出来,医生说血型相符,胖妮儿的肝能用。供体与受体没有血缘关系也可以,只是受体在术后要长期服用抗排异药物。
公公,俺要你活着,割肝替丈夫尽孝。胖妮儿决定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人,尤其是已婚女人的身体不完全属于自己。任何大手术都有个万一。胖妮儿你有个两岁半的淇淇,你的责任还在,你不能不想那个万一。你的生身父母已步入老年,就你一个闺女,你也不能不想那个万一。也许正因为如此,儿媳给公公捐肝才世间罕见。
面对胖妮儿的决定,最为难的是丈夫王亮。王亮看着妻子哭了,一边是父亲一边是爱人,他哪边都放不下。胖妮儿说:“时间不等人,多耽误一天,咱爸就多一分危险,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咱爸死啊!”丈夫说:“那可是开膛破肚的大手术,万一……”
胖妮儿说:“俺决定了,快跟咱爸咱妈说去吧。”
丈夫拗不过妻子,同意了。
听说儿媳割肝救公公,婆婆哭了,说:“好闺女,你有这个心妈就知足了,咋能真用你的肝?你要出个好歹,你爹娘没法活呀。淇淇还小……不行。”
公公在病床上像大虾一样蜷曲着,叫人心疼。从大夫说肝移植的那一刻起,他就一天天地陷入了绝地。一个溺水者,总希望抓住点东西,哪怕是一根稻草。每个亲人去化验血型,他的生命之火都会再次燃烧,随着结果的出现,又一次次地熄灭了。肝源,梦寐以求的肝源在哪里?在这个人世间,也许,他使用谁的肝脏也不会太犹豫。老婆给老公割肝是夫妻之爱,儿子救父割肝是父子之情,社会上的肝源他还买得起。儿媳给公公割肝,这肝咋用啊?人说姑爷进门半个儿,媳妇进门亲闺女,那是人们美好的向往。儿媳是儿媳。闺女是闺女。“一层肚皮万重山”,流传了千百年的古谣谚自然有它流传下来的理由。
公公在病床上突然坐起来了,看着流泪的一家人摇头,说:“不行,天下没有这样的事儿,不治了不治了,咱们回家。胖妮儿不能割肝,要是有个意外,俺没法向亲家交代。再说了,俺的大孙子咋办哩。”他眼里闪着泪光,生命的火焰渐渐化为灰烬。
胖妮儿说:“大夫说,肝有再生功能。俺还年轻,过一段时间就能长出来。”
公公连连摆手,说:“出院,出院。”
儿媳割肝的想法很坚定,公公出院的想法也很坚定。一天、两天、三天……儿媳和公公都在悄悄地坚持着。儿媳动员丈夫和婆婆一道说服公公,公公依然摇头。
公公不接受儿媳的肝脏,一家人陷入了痛苦之中。胖妮儿跟王亮说:“人都有软肋,咱爸的软肋在哪儿?”王亮说:“咱爸就是舍不得他的大孙子。”
儿媳怀孕时做过几次B超,都说是孙女,临产前半个月又做B超,说是孙子了。儿子紧着给老爸打电话。老爸说:变啦?哈哈真变啦!那得叫胖妮儿在家好好养着。父命难违,儿媳就不得不在家好好养着了。也是凑巧,大孙子出世那天正下大雪,患严重肝炎的爷爷啥也不顾,顶着雪,拎着保温壶就去给儿媳送小米红枣粥……
胖妮儿笑笑说:“叫咱爸天天看着大孙子,看他还想不想死。”王亮也笑:“咱爸一见孙子就想活了。”年轻人想办就办,转天就把淇淇接医院来了。
301医院后边有个小花园。婆婆和王亮看着淇淇跑着玩,儿媳单独跟公公谈话。王亮不知道胖妮儿跟老爸说什么,但知道淇淇在老爸的视线中。
绿绿的草地,蓝蓝的天。这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天气不冷不热的。在这宜人的环境中,公公和儿媳讨论生与死的问题,显着有点不合时宜。但他们不讨论不行,他们面临的就是生与死。淇淇两岁半,小醉汉一样在小花园侧侧歪歪地扑过去,爷爷——奶声奶气的叫声像闪亮的刀子扎在爷爷心上。王亮紧着拦住淇淇。
儿媳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要真走了,可就再也看不见宝贝孙子了!”
公公不语,始终看着大孙子。蓝天和草地对他已经没有吸引力。
儿媳说:“你知道你是肝癌,不做手术,你看孙子就看到头了。爸想活,就使俺的肝。两条路明摆着:一条活路,一条死路。放着活路你不走,非得狠心扔下一大家子人。你看人家做手术的,活一两年的、十来年的都有,还有活三十年的呢。人家啥事儿也没有。咱家不是做不起这个手术,你到底图个啥?早点走了看不见大孙子?”
儿媳很孝顺,向来没这样说过话,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公公说:“哎呀你个傻闺女,啥都敢说。”
儿媳笑笑:“俺把你当亲爹才这样说。俺要是把自己当媳妇,不想给你换肝,说这些干啥?你看别人家做完手术欢欢喜喜地走了,就咱家整天愁眉苦脸的。咱们抓紧做吧,做完了好回家。俺都不怕,你怕啥。不就开个刀呀,开完就没事了。”
公公说:“傻闺女,你没想手术风险哪?”
儿媳把小脸一绷,说:“这就叫代沟。你老想着不成功怎么着,俺老想着成功怎么着。你住院这么长时间见过一个死的呀?没有吧。非得轮上咱家死人?南京的那个跟你一个病房,急性肝坏死,他老婆他闺女两个人给他割肝,手术做了19个小时,人家活得好好的。哪有那么多风险?”
公公不言语,仰脸看天,过了好大会儿才长叹一声。像是喃喃自语,也像是说给儿媳听:“也是啊,人家都挺好的。或许该没事儿,或许该没事儿吧……”
儿媳笑了一回,说:“你快别瞎想了,咱赶紧跟大夫说去。老是拖来拖去的,拖到中期晚期,你想做也做不成了。”
公公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媳——中国的公公很少这样看儿媳。在他的生死关头,他却这样严肃地看着儿媳妇的脸,边看边说:“咱全家可得好好合计合计,这可不是没风险哪。”
儿媳咯咯笑:“俺不怕,生你孙子都挨过一刀了。做这个手术肯定是全麻,一觉醒来啥事都没了。爸就踏踏实实地准备手术吧,赶紧手术早点恢复,咱们一块儿回家,爷爷孙子在一块儿,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见公公不言语,胖妮儿冲着儿子叫:“淇淇——”
淇淇小醉汉一样侧歪过来,王亮在后边扶着,生怕摔倒了。
胖妮儿蹲下,双手摩挲着儿子的小脸儿,说:“明天淇淇跟爹回家。”
淇淇月光一样清澈的眼睛望着娘,断断续续地说:“娘回家……爷回家……淇淇回家……”淇淇说得很慢,有点含混不清,但他的爷爷奶奶、爹和娘都听懂了。爷爷眼里闪着一层晶亮的东西,嘚啵:“回家,回家……”
胖妮儿说:“乖儿子,跟爹回家找姥姥去。娘明天有事儿。”
转天,淇淇跟爹回家找姥姥去了。胖妮儿开始配合医生做检查:抽血、CT、B超、磁共振……在检查的间隙,她还惦记着儿子淇淇。
与女人一生血肉相连的两个人——生自己的人和自己生的人。
属于胖妮儿的这两个人在行唐。娘在家帮她照料儿子。检查结果一项项地出来了,每项结果都符合肝移植条件,只有个别结果还需要时间。大手术在即,她想儿子想得不行,当然也想娘。这个念头像大海浪一样日夜冲撞着她柔软的心,手术中那个万一隐隐约约地浮动了。她要回家了却一个心愿,跟儿子照合影,跟娘照合影。
胖妮儿说:“大夫说任何大手术都有风险,在手术台上下不来的事儿还是有的。儿子还小,记不住娘。俺要是赶上那个万一,是想让儿子长大了知道,他娘长得啥样儿……俺跟娘照相,俺娘想闺女,就看看照片……”她轻轻诉说着,泪水在眼窝打转。
我长叹一声:“你不是说手术没风险吗?一觉醒来啥事都没了吗?”
胖妮儿抬起泪眼,轻轻说:“不那样说,公公能接受俺的肝吗?”
车进了行唐地界儿,她出生的小村向她伸出了暖暖的小手,回家来吧胖妮儿。
胖妮儿眼睛一阵阵泛潮,家呀,满载着多少弥弥漫漫的女儿梦!
娘家一溜五间正房,进了大门是通向正房的小甬道,一边栽着一棵葡萄树。十好几年了,葡萄主干有胳膊粗。胖妮儿从小就爱吃葡萄,那年头却不多,爹娘就给她栽了两棵。葡萄一天天熟了,小胖妮儿踮着小脚,红了哪串摘哪串,好吃着呢。胖妮儿长大了,结婚了,爹娘就给闺女家送葡萄,红几串送几串……
一条很懂事的黑狗。小胖妮儿平时放学,黑狗总是蹦蹦跳跳地迎接小主人,那天没有,它在房檐下瞪着眼,龇牙咧嘴正吐白沫呢。是天热的吧?她怕狗得了狂犬病,拎着小水桶就上了房,把水倒它身上,黑狗还是死了。娘进家见她在房顶上哭,惊叫胖妮儿咋啦?“你赶庙会去,狗死了。”娘说死了吃狗肉。小胖妮儿却把狗埋了,还堆个小坟包。弄得娘哭笑不得。
麦子快熟的时候,在两条麦垄之间要种上棒子(玉米)。小胖妮儿腰上系个小包袱,里头是棒子种。使小锄头刨个坑,撒几粒种子,小锄头按一下,小脚踩一下,然后再往前刨个坑。周而复始,两垄之间就留下了一溜小脚印。麦芒扎得身上特痒痒。娘嗔怪道:“不叫你下地,你非下地,人家小闺女都跳猴皮筋呢。”小胖妮儿不跳猴皮筋,爹干,她就干。
胖妮儿啊,你咋可能不是爹娘的眼珠儿!
快进家了,胖妮儿想见娘又怕见娘,她要撒一个弥天大谎。不能跟爹娘说割肝救公公,一听开膛破肚的,要爹娘同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或许,爹娘以后会同意,但肝癌发展得特别快,公公再等就是个死!爹娘怪,就怪胖妮儿吧。
“娘——”淇淇叫一声就扑上来了。她抱着儿子一个劲儿地亲。
胖妮儿亲着儿子,看着娘,不由得眼窝一阵阵泛潮。娘起初不言语,只是笑,看一会觉着不对劲了,娘说咋啦胖妮儿,看见娘还不高兴呀?没咋呀。娘就信了。娘咋能不信呢?闺女从小就不会跟娘撒谎。不会撒谎的孩子一旦撒谎,即便是弥天大谎,娘也会信以为真。
胖妮儿说:“俺公公得了肝癌,要做大手术,俺得在北京照顾他。”娘说:“去吧去吧,淇淇有俺,小旅馆有你哥哥嫂子照应着,家的事儿你就放心吧。这开膛破肚的可是大事儿,你可要好好伺候你公公……”娘一遍遍地叮嘱着,胖妮儿心里不好受。她一边跟儿子玩,一边哦哦着,不敢正视娘的眼睛。俺的亲娘啊,你闺女也要做大手术……
胖妮儿的小旅馆旁边是个小照相馆。她和娘领着淇淇一进去,小照相馆的摄影师惊讶了,哎呀胖妮儿,你这是干啥呀?胖妮儿笑笑,照相。摄影师也笑,先化化妆,胖妮儿要是化妆一准儿更好看。胖妮儿说俺从来不化妆。你呀,跟别人就是不一样。
淇淇两岁半正淘气呢,这次照相却格外听话。是儿子喜欢照相吗?她不知道。胖妮儿说起这次回家,眼圈始终红着。跟儿子照完合影,胖妮儿想跟娘照,娘却不答应。
娘说,娘不上相,糟践钱干啥呀,不照不照。
胖妮儿怕娘看出来,不敢勉强,泪水往肚里流。
不照就不照吧,娘过几天来取照片。胖妮儿说。
胖妮儿是典型的80后。除了爱看书,还上网玩游戏,QQ聊天,当下80后爱玩的她都爱玩。儿媳给公公捐肝,这超越血缘的举动,有些超乎寻常又耐人寻味。她是否处于不得不捐的境地?一家人先后验了血型,婆婆的,丈夫的,小叔的都不行,只剩下一个儿媳了。她,也许是不验血说不过去,也许是一时的冲动……于是验血了,恰巧儿媳跟公公的血型相符,接着是查体,命运把她一步步地推向尴尬的境地。随着手术日期一天天地临近,恐惧渐渐降临,就连有的患者也不敢做了。她不是患者……
假如是这样,命运对这个善良女子就太不公平了。然而,在年轻而美丽的躯体被抬上手术台之际,命运又给她安排了一次慎重斟酌和选择的机会。
手术前一天,肝脏移植中心主任把胖妮儿单独叫到了办公室,连丈夫王亮也不知道。主任开门见山,说:“明天就手术了,我们单独找你谈话,是要对你负责。”
胖妮儿静静地听着,主任话中有话。
主任说:“手术方案是割掉部分肝脏,尽管做了充足的准备,但手术中如果有意外情况,谁也没有绝对把握排除。你现在仍然有机会选择,可以捐,也可以不捐。如果不捐,你的检查结果有的还没出来,我们完全可以从医学的角度给你找一个理由。绝对不让任何人知道是你不愿意,而是你的检查结果不符合肝移植条件,是我们医生终止了手术。”
末了,主任强调:“任何人也包括你丈夫。”
望着严肃的白衣天使,胖妮儿十分感动。这就是说,捐肝必须出于供体完全自愿。如果她有一丝犹豫,就可以不捐,而且不必担心诸如感情之类的任何因素。
胖妮儿很坦然,表情同样严肃。她说:“捐肝是俺自己决定的,即使有风险,俺也不后悔。”在肝移植手术进行之前,她记忆最深刻的是这次单独谈话。
王亮作为供体的丈夫和受体的儿子,肝移植手术一旦出现意外,他不仅要失去至爱至亲,还无法面对毫不知情的岳父岳母。他不敢想象那个万一,术前签字无情地蹂躏着他的神经,几乎令他崩溃。那天是上午还是下午,王亮不记得,只记得那无法忘却的场景。
王亮问大夫:“确保没事儿吧,大夫?”
大夫说:“我们在确保供体的安全下才能手术。”
在签字的瞬间,王亮又问:“确保没事儿吧?”
大夫看着神经兮兮的王亮,笑笑不言语。王亮泪眼蒙蒙,手颤,笔也颤。他能救父亲了,是使妻子的肝脏救父亲……天啊,这个字好难签!妻子刚25岁,人生的路还长……
手术的前一天晚上,胖妮儿10点就睡熟了,很平静的样子。王亮大惑不解,妻子神经衰弱,总是失眠啊,这次却一直睡到早上6点钟。
2007年6月14日上午8点,胖妮儿和公公一道被推进了手术室。这哪里是手术室,分明就是鬼门关!王亮拎出了自己的心,血淋淋的没地界儿放。他盼着,分分秒秒地盼,从上午到下午……黄昏降临的时候,白衣天使终于出现了,宣布:两条生命重返人间。
胖妮儿醒了,第一眼就看见了病床边的丈夫。他说:“你可醒了,感觉咋样?”她说:“俺没事儿,咱爸咋样?”他说咱爸顺利。妻子笑了,丈夫却哭了。妻子眼里蓦地涌上泪水,说:“俺想见儿子……”她想动,但身上插着大大小小的管子,只是腿能动一点。护士说,早点活动有利于术后恢复,她就开始慢慢活动双腿了。
手术切除了胖妮儿69%的肝脏,由于有积液,大夫在她腹部左侧插了一根引流管,随时把胆汁导出体外。后来发现还有一根胆管在分泌胆汁,大夫就在她两根肋骨间盲穿了另一个导管,这根引流管压迫了神经,身体剧烈地疼起来。女人并不陌生疼痛,有的疼痛可以喊出来,这种疼痛却不能,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胖妮儿躺不下,坐着趴在桌子上,只有胡思乱想的份了。人为啥要呼吸呀,不呼吸就活着多好呀……剧痛持续了三天三夜,她的牙咬了三天三夜。大夫不得不给她打封闭止痛了。封闭一旦失效,她还得咬牙忍着,下嘴唇就经常被咬破了。
术后输液是难题,胖妮儿没有输血,血管太瘪了。护士经常扎跑针,天天得换三四个护士才行。换下的护士泪眼汪汪的,她笑说扎吧,不就扎几针嘛。有一回主任刚巧赶上,扎着扎着,就把主任的眼窝扎红了。胖妮儿呀,不是护士技术不行,是你的血管不行啊。
术后第三天,胖妮儿的手机响了。王亮把手机交给妻子,是娘的电话。她挣扎着,俺起来。王亮说不——你起不来!她说俺平时底气足,说话声音大。不起来,娘一听就能听出来。王亮眼睛湿湿的,把妻子小心翼翼地扶起来了。
电话里的娘说:“你那里咋样?你小字辈儿的,学勤快点,好好伺候你公公。你丈夫他们都是男人,男人心粗,你多跑着点儿。”胖妮儿跟娘哦哦着,俺这没事儿,娘把自己照顾好了呀。娘说淇淇想你哩……
淇淇是想娘了,开口就说,娘呀——回家——
儿子的声音!胖妮儿突然就想哭,却强忍着,断断续续地说:“儿子,你在家等着娘,娘回去就不走了。你想上哪玩,娘领着你去。你想吃啥,娘给你买……肯德基,汉堡包。娘记住了……要听姥姥的话呀。”儿子仿佛一夜间突然长大了,哎哎地使劲应着。胖妮儿涕泪交流,赶紧把手机挂了。
术后11天,胖妮儿带着引流管出院了。他们在北京住的旅馆是二楼,十几级台阶却显得如此漫长,她上不去。王亮搀着,她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万籁俱寂的深夜,丈夫睡熟了。胖妮儿不忍叫醒丈夫,自己挣扎着起身去了卫生间,一不留神,导流管从胆管里脱了出来。胆汁具有腐蚀性,在她腹腔里滴流,剧痛再次降临……她怎么出院,又怎么住院了。情况很严重,应该再做手术,大夫却不忍心。白衣天使们不怕费事,每天往她腹腔输入大量的生理盐水,冲洗胆汁后导出来。每次冲洗,胖妮儿都疼得汗流浃背。天哪,冲洗的不是盆盆碗碗,是女子的腹腔……
“这点痛算什么呀,一定要早点好起来,儿子还在家等着呢。”胖妮儿说。
王亮眼里闪着泪光,说:“俺胖妮儿遭大罪了,你是没看见哪,病友都跟着哭……她身上有两个大伤疤:一个是生俺儿子,一个是救俺爹。胖妮儿是瘢痕体质,刀口愈合的不好,跟大蚯蚓一样。俺要看一辈子,记一辈子。俺们说定了,要是有来生,还做夫妻。”
儿媳割肝救公公的事迹,大大小小的媒体进行了弘扬。但是,对胖妮儿的亲爹娘却从未有过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胖妮儿的爹娘是怎么想的?大概不会无动于衷吧。
我执意见了胖妮儿的父亲张文才。
张文才,62岁,鬓发略显稀疏。黑夹克衬衫托出几分精神。嗓音洪亮,像是敲响了希望的钟。他1969年当兵,1970年8月入党,1971年当侦察班长,然后是侦察排长,一直兢兢业业地干到1976年。连长说你岁数大了,提干提不起来咋办哪?他说俺回家。
我看着昔年的老军人,问:“你就这样回家了?”
张文才笑说:“回家挺好哩。俺爹不壮,俺排行又是老大。老话说,转大骡子大马,不转大儿大女(转,来生转世之意)。大骡子大马光干活就行,大儿大女不光干活,还要上承父母,下接兄弟姊妹。俺家哥六个,兄弟们要盖房娶媳妇,俺要跟爹娘一道担起来。”
“你的性格对胖妮儿有什么影响?”
张文才愣一下,说:“也许有点影响哩。那一年,俺在部队得阑尾炎住院,怕老人牵挂,就没给家里写信。俺二弟跟俺在一个团,他写信告诉家里了。俺娘撂下活计就上太原来啦。俺娘先上204医院,俺上午已经出院了,医院就把俺娘送到了部队。俺娘说,你咋不跟俺说一声哩?俺说怕娘担心。”说着,他哈哈地笑起来。
“胖妮儿在你眼里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张文才眼里闪着一缕柔和的光。俺胖妮儿脾气随和,上学、上班从没跟人红过脸,跟村里人没有不说话的。她是班干部,在涿州石油学校上学时的演出照片,义务献血证啥的,俺总看。胖妮儿献血也不打个招呼,比较有主见吧。
“你什么时候知道胖妮儿割肝救公公的?”
张文才的脸渐渐庄严了,说:“手术以后俺们才知道。那天他们上家来了,王亮搀着她,俺就觉着不对劲。胖妮儿说她公公肝移植,是使她的肝。俺这心揪得疼啊,她娘当场晕在地上。俺说这事儿已经成事儿了,啥也甭说了,孩子身板要紧……”(眼里闪着泪光)
“有半年多吧,胖妮儿娘有时夜里哭醒了。俺劝她,俺们还要过光景哦,过光景……生她养她是俺们的义务,把她拉扯大,义务就完成了。她咋办,别拿俺们的框框去框他们。”
我给他杯子续了点水,问:“你劝她,谁劝你呀?”
俺当村干部光解决别人家的事了,俺在心里忿这个事儿。俺们这有句老话,好埋的老子,难埋的娘。这么大的手术,胖妮儿万一下不了手术台,你不让俺们遗憾一辈子?俺家起码有个人在她身边伺候伺候,这是人之常情哩。你决定了,俺们不会拦着。你不告诉俺,俺确实受不了。他们小两口第一次回家,她娘埋怨过几句,以后再没说过一回。俺们不是想不开,不是榆木疙瘩。孩子们平平安安过光景就行了。
一种深深的敬意在我心底泉水般涌出,大度的行唐老人啊!
共进午餐时,我举杯祝张文才夫妇健康长寿。淇淇已经5岁了,正淘气呢。姥姥还抱着他。我说淇淇下来玩啊。张文才接了话茬儿,笑说:“这叫姥姥抱外孙儿,正经东西儿。”我听不懂行唐话,胖妮儿就解释。张文才又说:“俺们行唐还说哩,丈母娘待女婿儿,亲的没个主意儿。”我这回听懂了,哈哈大笑。我见姥姥抱着外孙儿不撒手,说:“好像我跟人贩子似的。”大伙都笑了。胖妮儿娘抱着她的外孙儿,眼睛笑成一条缝。王亮紧着给岳父岳母大人夹菜呀,爹啊娘啊地叫着,是真亲。二老享受着女儿女婿的那份孝顺。
哦,平平安安过光景……
凛冽的冬季,行唐的大街显得空旷。
胖妮儿家温暖如春。靠近阳台是几盆蟹爪兰,一盆比一盆茂盛。肥厚的茎条油亮油亮的,漫过盆沿,像小伞一样垂下来。花骨朵娇小喜人,数也数不清,悄悄绽放成一片乱乱的鲜红。
胖妮儿说这是老百姓的花,掐个枝儿插上就能活。
我蓦地想起了什么,“你的肝长多少了?”
胖妮儿一笑,90%多吧。她边说边整理凌乱的房间,也就个把分钟,房间便改变了模样。儿媳跟婆婆耳语几句,不知又忙啥去了。婆婆说胖妮儿不像儿媳,像亲闺女。
我默默地注视着公公王振龙。他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很清晰。无疑,他体内移植的儿媳肝脏正在正常运转着,是儿媳延续了他的生命。面对捐肝的儿媳,公公怎么想呢?
他长叹了一声,说:“当下,农村打公骂婆的有哩,不孝的多哩……俺这个当公公的,接受儿媳的肝脏,有点愧疚,也有点……嗨呀没法说,很复杂。”
婆婆插话:“要不是胖妮儿的肝,你早没了。好好活着吧,不能辜负孩子的心哪。”
胖妮儿闻声过来,认真地说:“爹、娘,快别这样说,咱家一个也不能少!”
“爷爷——”稚嫩的童音骤然响起来,是淇淇。
爷爷看着大孙子笑,我也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