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隆中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
雪山上本没有路,一个人反复地走,也就有了路——那是一个人的邮路。
——题记
2010年2月8日傍晚,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钦县云岭乡很短的一条街道,已是空寂无声。这时,暮色中的乡街上走来了一个人,夕阳的余晖拉长了这个晚归者疲惫的身影,只见她身着红衣,肩挎绿邮包,一步步向云岭乡邮政所走来。她,就是送信归来的德钦县云岭乡邮政所邮递员尼玛拉木。
再过几天,就是农历新年春节。春节前的邮件照例要比平时更多一些。那些外出打工者,有的因为路太远,不能回家过节。但是他们的心,却要借助一封封信件、一张张汇款单和包裹单,飞回到有温暖火塘和浓浓奶茶香的家中。每到这个时节,尼玛拉木就比平时要更忙。不仅她自己忙,她还拉着老公扎史农布以及8岁多的儿子一起忙。他们也来帮拉木分发运送投寄邮件,老公和孩子,早就成了邮政所不拿工资的“编外职工”。这一天,按照尼玛拉木的预想,一家人准备早一点儿结束工作。他们要提前在家过年——因为第二天,拉木又要出远门了。她要从云岭乡出发,到德钦,到香格里拉,再到昆明,然后,飞到北京——作为全国道德模范的代表,她要出席2010年中央电视台春节文艺晚会。但是,这一天要送的邮件实在太多,就算他们分头行动,紧赶慢赶,还是回来晚了。再说,尼玛拉木只顾着处理走前一大摊子事,也没来得及给家里准备什么年货。好在老公和孩子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一家人还是乐乐呵呵地就在邮政所——也就是他们的家里,吃过了没有年味的“年饭”。
2010年2月13日晚,全球数亿双眼睛都盯着同一个电视节目——这就是有“新年俗”之称的中央电视台“春晚”。在这个盛大晚会正热闹进行的中间,尼玛拉木被隆重推出:她身着藏族服装,代表全国道德模范向全国各族人民拜年!
2010年2月20日晚7时,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主题曲刚刚响过,身着红衣、肩挎绿邮包的尼玛拉木又在电视屏幕上向我们走来——《新闻联播》再一次向全国观众介绍这位普通而又不寻常的女子:尼玛拉木一个人,在同样的山路上,一走就是11年,累计行程超过10万公里,发送邮件无以计数,却无一延误,无一差错!
熟悉尼玛拉木的人都知道,从2004年至今,尼玛拉木被中央电视台等各种媒体宣传报道的次数已经很难统计了。对于尼玛拉木来说,在高海拔的雪山与河谷地区送邮件是一件“苦役”(藏语中“邮递员”的发音和“苦役”正好相似),比送邮件这体力活更难对付的是一路上的危险,比危险更难对付的是一个人邮路上的孤独寂寞,比孤独寂寞更考验她的是出名之后如何保持平常心,继续做好中国邮政实物传递网最低端的平凡工作——而所有这些,在漫长的11年中,她都坚韧而坚实地走过来了。她是一个怎样的奇女子呢?让我们将目光回到11年前——
在1999年之前,云岭邮政所工作人员就桑称一人。大家习惯叫桑称老所长,其实,也可以叫他老邮差、老伙夫、老营业员、老“苦役”——因为乡下的邮政所,所有活计都是一个人干,邮政所只有一个人。1999年的桑称,要说实际年龄,跟“老”字还远沾不上边,那一年,他还不到40岁。但是他却真的老了。从羊拉乡的马班邮路,到云岭乡的步班邮路,他已经走了20年。他那磨破过无数双解放鞋的脚老了,他那每天要经历高海拔严寒和低海拔酷热反复折磨的全身关节老了,他那牵过马缰绳的手、背过沉重邮包的肩、顶烈日迎风雪的脸都老了。一个40岁的藏族汉子,看上去远比五六十岁的人还苍老。比外表更老的是他的肌体,他已经是一身疾病,特别是腰间椎盘脱出,已经使他腰都直不起来了,再走下去,眼看着就该残废了。于是,经上级单位同意,云岭乡邮政所决定招收一名乡邮员,在众多的报考人员当中,桑称选中了当地人少有的中专毕业学历的尼玛拉木。
在藏区,有一首描述乡村邮递员的山歌是这样唱的:我看见你经常围着这群山在走,你一辈子就在这片山里转,你一辈子为这片山而生,为这片山的乡亲送信忙,你这辈子就是这片山的“苦役”。对于吃苦,尼玛拉木早有准备。自幼就生长在云岭藏区的尼玛拉木,虽然身子瘦弱,却不怕爬高山、下河谷。但是当她从老所长桑称手中接过邮包,走上邮路,她才知道,一个人的邮路有多苦!第一次,是老所长桑称带着尼玛拉木上的路。他们服务的云岭乡,下属共有红坡、查里通、果念、西当、撕农5个村委会,分散于东、南、西、北4个方向。面积有960平方公里,服务人口却只有5000多人,居住的全部是藏族人民。在云岭乡,尼玛拉木要走的邮路总长度为350公里。线路有三条:一条是顺着澜沧江顺流而上,穿过九曲十八弯的月亮湾峡谷,一直到45公里外的史农村,这条路来回需要行走6天;第二条是从月亮湾峡谷入口直上翻越雪山,经过4500米雪线,送到雨崩村,行程3天;第三条路线是从海拔2400米的云岭乡政府所在地的背后,向上走10公里山路,爬到4000米海拔的红坡村,平行投递2个村庄后,沿着羊肠小道直插只有海拔1900米的澜沧江河谷行走,顺着河谷走到13公里处再过溜索到对岸的3个村子,这条路是尼玛拉木三条邮路中最近的,行程只要2天,来回行走50多公里。
罗列这些数字是枯燥的,也让人记不住。这样说吧:尼玛拉木从1999年3月背上邮包走上这条邮路第一天起,她差不多每10天要在上述三条邮路上穿梭一次,最初那些年,全部靠的是徒步。邮递员根据投递邮件的方式不同,分为不同的班种。在城市,我们比较容易看到的是自行车班、摩托车班邮递员,而在尼玛拉木所在的边远山区,至今仍保留着步班和马班邮递员。步班邮递员尼玛拉木,是靠自己的双脚,去一步一步丈量几百公里长的山路。我翻看过尼玛拉木无数张照片——那都是她出名后,记者随她上邮路而跟拍记录下来的——她多数时候都低着头,看着眼前那不是路的路。冬天里,她的脚下可能是一片茫茫雪地,春、夏、秋几个季节,则是石块和碎石铺满的足有60度的荒坡、被羊蹬出的一片乱石坡、塌方或者泥石流经过后留下的一片让人心惊的痕迹,或者干脆就是悬崖峭壁间夹着的一条羊肠小道。一些记者跟尼玛拉木走上邮路,站在尼玛拉木每次出发的山路前,望一眼,就会声音颤抖地嘀咕:路呢?路在哪里?看起来到处都是路,却又无从下脚。犹豫之间,尼玛拉木已背着两个硕大的邮包爬到了记者们的“头顶”上,山势太陡,后面人的头几乎要碰到她的脚。走在那样的“路”上,没有可抓的地方,鞋底一直打滑,蹭下的碎石“哗哗”往下掉,后面的人只好趴下身来,降低重心手脚并用艰难地往上爬。随尼玛拉木跟拍的央视记者就曾打趣道:“没想到,来云岭咱们都变成了猴子。”
尼玛拉木要跑的邮路,大部分在白马雪山、梅里雪山和澜沧江峡谷地带,海拔高达2000多米。一般人体验四季需要一年时间,可尼玛拉木投递邮件的时候,常常在一天之内要数次经历冬天的寒冷和3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经过峡谷时浑身被汗水浸透,爬上海拔4000米雪线后,汗还没干,湿漉漉的又冰冷刺骨。而且天气变化无常,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又是大雨瓢泼。因此,在尼玛拉木的邮包里常备有三块油布,小的用来包裹邮件,中等的用来包裹报纸杂志,大的用来自己遮雨。长年下来,这种一天之内忽冷忽热的天气,对人体健康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尼玛拉木踏上这条光荣的荆棘路,可以说,她每天都在接受考验,而且这一考验,就是11年。11年里,她吃过多少鲜为人知的苦呢?这个朴实的藏族女子,指着澜沧江滔滔激流说,那些苦都跟着江水流走了,就不说它了。
但是有一段艰苦的经历还是让她记忆犹新。那是2001年5月,怀孕在身的尼玛拉木,离预产期只有一个月,她照样风里雨里走在邮路上。她怀着的儿子差不多跟她跑了9个月的邮路。桑称所长多次劝她休息,可她总是说:“还能坚持,再跑两趟吧。”直到临产前不到一个月,桑称所长强行“没收”了她的邮包,自己撑着病体去跑邮路,她才歇了下来。但产后仅过了20来天,她就把孩子托付给母亲照看,靠家里两头牦牛的牛奶喂养,又踏上了邮路。很多年后,我问起尼玛拉木,这段经历苦不苦呢?
当然苦。但是苦我不要紧,只是让儿子也跟着受苦了。
一个女人为什么要这样苦呢?
尼玛拉木的回答朴实无华:那时候,在那个地方,没有男人女人,就只有身体好一点和身体差一点的人、年轻一点和年长一点的人。我身体好一点、年轻一点,我不跑邮路,就要让老所长拖着病身子去跑,怎么说得过去?
尼玛拉木就是这样一个善良厚道的人。德钦县邮政局局长杨利民告诉我,在11年里,尼玛拉木从来没向他叫过一声苦,没有向组织提出任何要求,反而是哪里艰苦她就要求去哪里。2008年初,燕门邮政所唯一的工作人员拉追为解决个人问题需要休假一个月,她一走,工作就没有人接替了。尼玛拉木听到这个消息后,向县局请示,表示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后,接替拉追完成工作。就这样,整整一个月,尼玛拉木奔走于相隔30多公里的云岭和燕门之间,不仅圆满地完成了自己区域的投递工作,还帮助拉追完成了燕门的所有投递工作。在听说距离云岭300多公里的全县最艰苦的羊拉乡需要充实一个邮政工作人员的时候,她不顾自己孩子还小的情况,积极向局里申请,坚决要求到羊拉这个最艰苦的地方去。
比艰苦更难对付的是危险。
说到危险,我立即想到的是,尼玛拉木一个女人,走上邮路后一次就要十来天,荒山野岭,遇到打劫怎么办?夜晚投宿,是不是也有危险?
尼玛拉木听我说起这些,脸上露出一脸笑容。这些才不危险啊!在我们藏区,邮递员既是“苦役”,也是“天使”,强盗也不会对“天使”下手啊!更何况全乡5000多名藏民全都认识。夜晚投宿,按我们藏族风俗,女人不能睡火塘边。但是我去的人家,都是把火塘边最好的位置留给我,那就是我走了一天后最舒服最温暖的时刻了。
那么,危险是什么呢?
尼玛拉木曾经怕过溜索。溜索,是横跨在澜沧江两岸的一根粗铁索,至今在一些地方,仍然是当地人过江的基本交通工具。一路上都看见溜索,也看到了过溜索的当地人。一个妇人,箩筐里装了小猪崽,也从溜索上飞过,那小猪崽连哼哼一声都没有:看来是早习惯了在我们看来还惊险刺激的生活。环境能改变人和一切动植物,而人跟动植物的区别,还在于人也能改变环境。溜索其实就是人改变环境的最直接的证据。它也该算做最初级的桥梁吧?只是,桥是让人走在上面,溜索是让人悬在下面。让人悬在下面的桥,就不是人人都敢过的了。尼玛拉木还记得第一次过溜索时的情景,那时的她从来没有过溜索的经验,望着奔腾湍急的澜沧江,她的心里一阵阵地发怵。她怕溜索是有原因的:她的弟弟就是在16岁时从溜索上掉进了这条江,永远离开了她的。但是,选择了这个职业,她只有往前走,现在她怎么回想都记不清当时是怎么过的江,只记得,看着老所长过了江,然后她也过了江。后来,她每周都要过溜索,每次过溜索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尼玛拉木说,过溜索最怕下雨,因为下雨后雨和钢索上的防锈油混在一起,变得异常湿滑。她曾因此多次刹车失灵,硬生生地撞在对岸的泥土墙上,半天都爬起不来。
尼玛拉木也怕飞石。别看无数张照片上的尼玛拉木多数时候都低着头赶路,其实她的耳朵一直都是另一双眼睛,在警觉地听着远处。跟随尼玛拉木走邮路的记者就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正走着走着,突然,走在前面的尼玛拉木回头冲记者喊,“小心,上面有山羊,羊蹬下的石头会打死人的!”话音刚落,几颗小石子就在记者前方不远处飞落山谷。而那时,尼玛拉木就是靠灵敏的耳朵察觉到远处的危险的。她告诉我,这也是交了“学费”才学会的一招。她就曾经被羊蹬下的飞石击中过。尼玛拉木在路上受了伤,往伤口上撒把灰土止住血又继续送信。可是回到家里他老公扎史农布帮她清洗伤口时,用夹子一点一点把伤口里的泥沙掏出来,拉木常常疼得忍不住叫出声来。邮路上坚强的尼玛拉木,回到家里依然是一个需要呵护的女人。扎史农布说:“那声音一阵一阵揪着我的心,让人不忍下手!”有了这血的教训,尼玛拉木走邮路,就必须眼耳并用,不敢大意。
人们常把邮递员亲切地称为“绿衣使者”,但尼玛拉木却是一个“红衣使者”。只要走邮路,尼玛拉木都会穿一件红衣服。这是爱美的尼玛拉木对红色情有独钟吗?当然不是。她告诉我,因为在雪山峡谷间,到处是绿色和荒凉的灰黄色,而走在路上难免会发生意外,绿色制服容易混在周围的景色中,只有红色是最显眼的,能让人们在很远的地方就找到自己。有一次送邮件时,尼玛拉木因为发烧晕倒在了山路上,是对面山上的老乡看到了她穿的红衣服,才把她救回了村子。
尼玛拉木也从不戴邮政配发的大盖帽。尽管戴上大盖帽会显得比较威风,在藏区还可能特别引人注目,但是安全从来都是比美丽更重要的事情。山里风大,带着大盖帽容易让人在关键时刻,譬如悬崖小路上为了照顾头上的帽子乱了手脚或过溜索时被帽子的带子勒住脖子而遇险。老所长桑称的家里就有以前不同时期发的崭新的帽子。
尼玛拉木还怕蛇。曾经有媒体报道说,尼玛拉木“在路上还经常遇到蛇、狼、老虎和飞石的袭击”。我问她,这是真的吗?尼玛拉木说,“那里面提到的,前面和后面的都是真的,而且是经常的。中间的两样嘛,老虎都被关到昆明动物园去了,我哪里会遇得到啊?狼现在又有了,可能与禁猎和生态有所恢复有关。听说红坡一带还出现了熊,牛、羊都有被吃掉的呢,幸好我从来没碰着过。我倒是想带儿子去动物园亲眼看看真的老虎,可是听说门票有点儿贵。”说到老虎,尼玛拉木口气无比轻松,甚至还带有几分幽默。我想,那并不是说她真的就不怕老虎,而是老虎已经在多数地区从现实中绝迹的缘故吧。但是一说到蛇,尼玛拉木就倒吸了一口冷气。在湿热的澜沧江河谷地区,蛇是常见物,而且毒蛇居多。尼玛拉木恰恰就最怕蛇。为什么照片上的她总低头走路?要知道,那些路,都被她走了上千次,有好多地方,在外人看来危险无比,在尼玛拉木,却是闭着眼也可以找得到路。但是她还是睁大眼睛,看清道路,一点儿都不敢马虎。其实她就是在观察注意随时可能出现的蛇。越是怕蛇,尼玛拉木就越是会遇到蛇。冷不丁从哪里爬出一条蛇,就会吓得她两腿酸软,浑身发怵。她只能硬撑着跟蛇兜圈子,路过蛇刚刚爬过的地方,尼玛拉木觉得连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幸好到现在她也没被蛇咬过。遇到蛇的次数多了,她对蛇也算是有所认识:你不犯它,它不犯你;那就尽量离蛇远一点,再远一点吧。所以,在邮路上,她总是睁大着眼睛。
比危险更难忍耐的是寂寞。
这条寂寞的山路啊!一位曾经跟随尼玛拉木走过这条一个人的邮路的记者,这样感慨道:
藏民们行走在这条艰险的路上,那是信仰的驱使,也许他们数年才经历一次;
探险者行走在这条路上,那是发现的渴望所驱使,对于他们或许一生就那么一次;
而尼玛拉木则是邮政事业和责任的驱使,一天天、一年年行走在这条路上。
一个人走上邮路,一走就是数天,可能大半天里遇不见一个人,这是尼玛拉木经常要面对的日子。走在路上,要防止危险,要睁大眼睛,要让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高度集中,还不觉得孤独和寂寞有多厉害。一旦在中途歇下来,就着山泉吃一口糌粑,看着无言的群山,那孤独就会像潮水一样漫过来,尼玛拉木常常会面对大山想自己的心事。有时候她会想起同在澜沧江月亮湾大峡谷里的那些邮政姐妹们,她们是燕门的拉追、羊拉的卓玛、佛山的阿青、霞若的桑梅以及维西巴迪等几个乡镇的女邮递员。她知道她们跟自己一样寂寞,有的甚至比自己还寂寞——她们所处的位置更偏远,有的到现在还没找到陪伴自己生活的另一半呢!寂寞时她想跟她们通个电话,可是大山里,很多地方没有任何信号,连手机也没法使用,那些高山上的藏族村落,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方式,正是尼玛拉木这样的邮政信使。有人算过一笔账:一封资费1元2角钱的平信,运送到德钦县羊拉乡,成本高达近300元。到尼玛拉木服务的藏族村落,也接近这个数字。然而邮政人却绝不会因为是赔本买卖,就不走这邮路。普遍服务是中国邮政精神,它不以服务对象贫富、远近、多寡来做任何选择,用户至上始终是邮政人坚定的信念。支撑信念的更有代代相传的老一辈邮政人。在尼玛拉木身边,就有走到残疾并身患绝症也不肯休息的老所长桑称,终年奔波在7640平方公里土地上的德钦县邮政局长杨利民,还有那曾经穿破过50多双解放鞋的迪庆州局局长王平。每当尼玛拉木想起这些,她寂寞的内心才会稍稍得到排遣,才会心态平和地又上邮路。
来到江边,她要呼唤老乡送重达3公斤的溜索挂钩过来,尼玛拉木就会对着大江发出啊哩哩——啊勒勒的叫唤。那声音真是如天籁般好听,可惜在多数时候,那天籁般的声音却只有大山在欣赏、江水在唱和。有时候叫了半天,对面却无人答应,直到她嗓子叫哑了,她也只能在江边,看着满邮包送不出去的信件报纸发愁,孤独绝望地等待。
走在路上,寸草不长的大山光秃秃的,自己的影子孤零零的,这种时候,她还怕一种小动物:知了。当然这是在夏天。有人居然会害怕知了?这让我感到特别费解。尼玛拉木告诉我,外人都不容易理解她为什么怕知了。在炎热的夏天,在荒山野外,当知了没完没了叫起来时,此起彼伏,更让人心烦意乱,感觉头都快要炸裂似的,邮路也变得更加漫长。要是在别的季节,面对孤独,她有时还能用歌声来驱逐寂寞;当夏天知了鸣叫时,她就只能一路沉默。德钦县邮政局杨局长就跟我说,有一次他跟随尼玛拉木巡视邮路,他就发现,每当休息时,尼玛拉木总是喜欢一个人默默地蹲在地上看着远方的大山,一句话也没有。原来,孤独已经深深嵌入了她的心。
但是我知道,比在她心底的孤独嵌得更深也更坚定的,还有邮政人普遍服务的信念。
艰苦、危险、孤独,不能动摇尼玛拉木爱岗敬业、恪尽职守、视邮如命的信念,心系藏区、情牵百姓的服务。我就从尼玛拉木11年邮路生涯中随便找出几个小故事吧——
2003年7月的一个晚上,尼玛拉木冒着大雨从北线送邮回到所里,桑称所长交给她一份特快专递,要求抓紧送。尼玛拉木二话没说,决定当即出发去快件送达地尼农村。送这封邮件需要步行5个小时的悬崖山路,当时又大雨如注,伸手不见五指。她刚要出门,被所长拦住了:“这样的天气你一个人去,遇到险情怎么办?回家好好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去送,出了问题我扛着。”尼玛拉木回到家里,整夜睡不踏实,还不到凌晨5点就起身出发了。当她浑身湿透地赶到尼农村,把信件交给收件人此里农布时,此里农布一家人感动得流下了热泪,连连为她默念平安。
每年的七八月,学生的录取通知书最多,也是尼玛拉木最辛苦的时候。只要通知书一到,尼玛拉木就马上出发,一分钟也不耽搁。一次,为了到羊咱村送一份通知书,她连闯3道泥石流,全身浸满了泥浆。一次,为了把一份高考录取通知书亲自送到学生本人手上,她花了整整6天时间,最后在一个高山牧场找到了这名正在放羊的考生。看着考生充满喜悦的笑容,尼玛拉木满身的疲劳瞬间烟消云散,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2008年1月,正值雨雪冰冻灾害肆虐时期,尼玛拉木不顾个人安危,背着邮包冒着风雪把100多封二代身份证特快专递送到了红坡村的每个乡亲手中,使得生活在大山里的藏族同胞不用冒风雪,不用顶严寒,不用多次往返山路,就取到了自己的身份证。
有一年,尼玛拉木收到几封来自国外的信件,那是50多年前出国的藏族同胞寄回来的,由于长时间没有回国,地址都是按照当年的印象写的。尼玛拉木觉得她有责任把这断了的线连起来。于是,她开动脑筋,搜索自己的信息库,在投递过程中四处打听,遇到年纪大的老人,尼玛拉木会特别地多问问。三个月后,尼玛拉木终于连起了这根断了50多年的线。从此,尼玛拉木又多了一件事情,不断打听藏族同胞的出国信息,为下一封来自国外的信件寻找收信人。
由于藏民的名字都取相同的发音,翻译成汉语后就有很多重名的人,这给送信的尼玛拉木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一次,尼玛拉木投送一封收信人为“查理桶村达瓦”的信,可村子里有20多个人都叫“达瓦”。尼玛拉木就挨家挨户地去问,问是不是有家人在寄信人的地方工作,从村里找到地头,再找到放牧的牧场草地,好在村里的人口并不多,最后还是找到了收信人。这以后,尼玛拉木就长了个心眼,她借和村里人拉家常,了解乡亲们谁家投亲靠友到哪里,谁家的“尼玛”去了哪个城市打工、做生意。有了自己的资料库,再遇到重名的信件,投送起来就轻松多了,有时候连派出所的警察都要来问尼玛拉木人员流动的情况呢。
尼玛拉木虽然每天的工作任务很重,但她总是不满足,总想多做一些工作。
藏族群众的村子大多建在山坡、山头上,出一次门十分不容易,生活必需品很缺乏。了解了村民的需要后,尼玛拉木的邮包便成了藏民的小药箱、针线包和小杂货铺。每次上邮路,她都要稍带上一些沿途村民急需的日用品。邮包也从一个变成了三个,重量增加到了30多公斤。背着这么重的邮包,走着难走的山路,过着危险的溜索,却从没听到过她的一句抱怨,从未向组织提出过任何个人要求。看到老百姓收到邮件和想卖的日用品时开心的样子,她自己心里就像灌了蜜一样开心。
拉木家离邮政所比较远,为了方便老乡办理业务,2005年,拉木干脆把家也搬到了邮政所,从此,拉木的工作再也分不清哪是上班、哪是下班了。有一次,德钦县邮政局杨局长到云岭乡检查工作,随便在邮政所里和拉木一块吃晚饭,就看见年轻的藏族姑娘卓玛拉次来所里汇款,她经常通过拉木向上海的一家公司邮购漂亮衣服。她说:“我什么时候来,拉木姐姐都给我办业务。我把东西交给她办,从来都没有出过问题,我相信她。姐姐这个人特别好,现在我们都成朋友了。”
尼玛拉木不仅自己一心扑在邮政工作中,还把一家子都变成了自己工作的好帮手。有一次,拉木和老公开车带着儿子去西当村和斯农村送邮件,由于头天下过大雨,快到西当小学时才发现路断了,可还有七八公里路,怎么办?拉木和老公只有下车,把满车的邮件卸下来,背的背、扛的扛、拎的拎,一路步行把邮件一件不落地送到了学校。一路上,孩子走不动,哇哇大哭,拉木又要忙赶路又要忙哄儿子,七八公里的路走了三四个小时。好不容易到了学校,老师看到他们一家三口疲惫的模样,赶忙迎上来帮他们拎东西。老师们感动地说:“路断了,你们是怎么上来的呀?送来的东西正是孩子们最缺的课外书籍,我们替孩子们谢谢你们!”
尼玛拉木如今早已经是远近闻名的人物了。
荣誉,对于长年在一个人的邮路上行走的尼玛拉木来说,是另一场考验。
荣誉会带来热闹,会带来诱惑:荣誉正好是寂寞的另一极。
而尼玛拉木完全经受住了这场考验,交出了一份合格的答卷——她填写这份答卷,到如今,已经花了6年时间。
要追溯这场考试的起点,得从2004年那个夏天说起。那年夏天,国家邮政局为纪念世界邮政日,组织多家媒体进行摄影报道活动。云南作为西部邮政普遍服务的典型,列入了宣传邮路之一。根据掌握的素材,他们最初准备聚焦的焦点是德钦县靠近西藏的另一名乡女投递员。采访队伍已经出发了,滇藏214国道云南境内路段却发生大面积塌方。采访组临时调整方向,他们来到了白马雪山脚下的云岭乡,找到老所长桑称和尼玛拉木。于是,尼玛拉木身挎邮包在澜沧江上过溜索送邮件的照片,成为了《感动国人的中国邮路》的封面照,尼玛拉木第一次走进公众的视线。
那确实是一张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照片。照片上,着红衣挎绿邮包的尼玛拉木命悬一线,从钢索上急速滑行而来,身下是湍急江流,让人看了无不为她捏一把汗。在已经进入经济全球化、中国经济飞速发展的今天,还有这样的邮路、这样的邮递员,这不能不让人感到灵魂的震撼。人们最初对尼玛拉木的关注,正是从这张照片开始的。但是,随着采访的深入,当初参与摄影报道的老记们没有一个不感到庆幸——他们庆幸那一次的临时调头,庆幸在澜沧江峡谷里遇到了尼玛拉木。因为后来的采访,让他们知道了许多照片不能反映出来的更生动更感人的故事。尼玛拉木的故事被媒体放大了,尼玛拉木也成了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从2004年到2010年,时间过去了整整6年。6年里,尼玛拉木先后获得了一系列荣誉和表彰。2004年荣获“云南省‘巾帼建功标兵’”荣誉称号;2005年荣获“全国城镇妇女‘巾帼建功标兵’”、“全国邮政系统模范投递员”荣誉称号;2006年荣获“云南省三八红旗手”荣誉称号;2007年被评为“全国邮政系统先进个人”并获“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提名;2008年当选中国工会十五大代表,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云南省劳动模范、“云岭先锋奖章”、首届云南“十大女杰”、全国交通运输系统“劳动模范”荣誉称号;2009年荣获中国十大女杰提名奖、第19届“中国十大杰出青年”荣誉称号,并获“全国道德模范”称号。这些荣誉称号我很难在此全面统计。但是就从上述所列举的荣誉中,可以看见在6年里,她无数次地热闹过,又无数次地归于寂寞。我知道,有些先进典型,经历这样的事情一两次,就很难把持。而尼玛拉木却是在漫长的6年时间里,一次次往返于聚光灯下和寂寞山路上,这,需要多大的定力!
在获得荣誉和称赞后,尼玛拉木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邮递员职责。她说:“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党和政府却给了我太多的荣誉,我要更加努力工作。”
德钦县邮政局局长杨利民告诉我:这些年,尼玛拉木获得了不少荣誉,我发现,无论是在外地接受表彰,还是参加活动,拉木总是在活动结束的第一时间赶回云岭乡邮政所。2008年“五一”节前,拉木在昆明接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和“云南省劳动模范”的表彰后,打电话给我说她要回来了,我考虑到她难得出次远门,又碰上过节放假,就让她好好玩两天再回来。可拉木还是第二天就赶回了云岭乡。问她为什么不玩两天,她淡淡地说:“我一出来,老所长就顶替了我的工作,他本来身体就不好,我要马上回去,乡亲们也都等着我呢。”是啊,云岭的乡亲在等着她,她放不下!
我最近一次亲眼见证尼玛拉木对荣誉的淡泊超脱,对热闹和寂寞的自然转换,就在2010年2月14日。细心的读者也许会注意到,那一天正是农历大年初一。是的,就在那天晚上,在昆明机场附近的一个小旅店里,我见到了刚刚下飞机的尼玛拉木。头一天晚上我也见到过她,那是在春晚热闹的电视屏幕上;现在我在昆明见到她,是她结束了北京之行后,急忙往云岭乡赶路的路途中。当天没了去香格里拉的航班,她必须在昆明住一夜。我要借此时间对她进行采访,又怕把她在昆明难得的停留时间给耽误了。当我说出我的担心时,她告诉我,即便没有采访,她哪也不会去,现在她最想去的地方,就是云岭邮政所,就是回家,就是再次挎上她已经耽误了好几天的绿邮包!
2007年,尼玛拉木做客央视《对话》节目时,一位专家曾经说过:“尼玛拉木的责任已经化为一种职业本能,深深地烙在她的头脑中了,这是我们社会所倡导的一种最高的职业精神。”尼玛拉木是这样,老所长桑称是这样,一代又一代的雪山峡谷邮递员都是这样。他们秉承着邮政人爱岗敬业、为人民服务的优良传统,秉承着邮政人忠于职守、甘于奉献的职业精神,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危险、孤独、艰难和生死的考验,在这条绿色生命线的末端默默行走。他们用朴实坚强的身躯、平凡敬业的工作,履行着一个普通邮政职工的责任,履行着邮政普遍服务的责任,诠释着邮政人对祖国的忠诚和对人民群众的热爱!他们是默默奉献在雪山峡谷邮路上的忠诚信使,他们就像高原上盛开的格桑花,普普通通,默默无闻,静静开放,却留给雪域高原一片芳香!
我
把思念送给你
把祝福送给你
把希望送给你
把世界送给你
我
把崎岖留给自己
把艰辛留给自己
把危险留给自己
把孤独留给自己
历史
正渐渐把我忘记
这是一位网友在人民网上,为藏族女乡邮员的事迹所感动而写下的一首诗,诗里的主人公正是尼玛拉木。
2010年2月28日,农历正月十五,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