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本明
当时我们像一群饿鬼似地把抢来的食品和白酒大吃一顿,把肚皮填满、填圆,然后,疲倦不堪地躺到床上抱头就睡。然而,从邻室里传来的一阵阵怒吼与悲鸣、鞭子的呼啸声、人的呻吟声却使我如何也不能入睡。
“他妈的,真吵死人了!”我在心里嘟嚷了一句,翻了个身,这时,耳鼓里又传来了连长的怒骂声和指挥班长西原嘶哑的喊叫声。
“真讨厌!就好像能掏出个金蛋似的!他妈的!”我骂了一句,合上沉重的眼皮,想睡觉,可是脑海里却清清楚楚地、像走马灯似地重现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
我们营部驻扎在江西省端昌县城内,接受了第一期集中教育的新兵,被编入了各连。从九江到若溪的公路上,军用汽车在频繁地飞驰着。昨天半夜时分,我们连紧急集合之后,由连长带领着走上了曲曲弯弯的山路,3个小时之后,包围了一个“大老家村”。
8月的夜是很短的,晨雾已经笼罩了山峡里这个稀稀落落只有30余户人家的村庄。整个村庄正在沉睡当中。听到谷排长“射击”的命令,我手中的轻机枪马上吐出了火舌。
紧接着,全连官兵就像强盗似地闯进了村庄。村里连一个抗日军也没看到。
连长马上下令:“扫荡全村!把男人全抓走!”
我带着两个新兵飞快地跑进村头的一户农民家里,抓住了3个农民。
“啊!想起来了!”我脑子里一亮,一下子爬起来。我想起来:“村头的那家,还有一个25岁左右的女人呢!怎么能白白地放过呢!昨晚光顾抓那3个男人了,因为集合号催得紧,才遗憾地离开了那家。对了!现在离出发时间,还有一段空闲呢好的!”我的兽欲一下子燃起来,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眼睛也兴奋得发光。
“各班集合!”从隔壁突然传出了西原曹长的喊声。
“他妈的!大热的天,又要出发了!”心里的美梦一下子破灭了,我无精打采地从屋子里走到门外的荒草地集合站队。
“今天抓来的这43个男人,如果被中国人利用起来,是个很大的祸害。田中曹长!你带领全连的新兵,把38个男人带出村外进行‘刺杀训练’!直到都杀死为止!剩下的5个男人,我有别的用处。清水军曹!你带领老兵,到村子里去,专门抢夺食品!全连集合时间是下午3点,然后返回驻地”连长这样下达了命令。
“好!离出发还有不少时间,等他们都走了以后,我再去”想到这里,我回到住处,找到那个装白酒的桶,又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屋外响起了“集合!”“报数!”“出发!”“快走!”一阵喊声过后,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屋子里出现了一片难以忍受的寂静。这时,从隔壁又传来连长和西原曹长说话的声音。
“8月11日黎明,我连对大老家村发动袭击,战果如下:敌人遗弃尸体43具战利品,我方没有任何伤亡。连长,您看这么说行吗?”这是西原的声音。
“行啊!赶快用报话机向营部报告!”
“连长,现在把战利品都运走吗?”
“不,再抢——西原,作好准备了吗?”
“是!准备完毕!随时听候吩咐!”
“哈哈!西原,你没白当8年兵,真有长进”
“是!全靠连长栽培!”
“哈哈!”“屁!净吹牛!”我一边想着,一边点上一支烟吸起来,我对出身于和尚的西原曹长很不服气。
“喂!吉本上等兵!”这时,西原曹长突然把门开开,伸进个脑袋对我说:“连长命令出发,你作好准备到大门口等我!”
“妈的!真倒霉!”虽然心里不满,可是没别的办法,只好听令。我把烟头的火往门框上压灭,就走出门去。盛夏的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来了。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我想洗把脸,就向井台走去。那里堆放着一堆茄子,十几只已经杀死的鸡,还有一头刚杀完的鲜肉淋漓的猪。
我胡乱地洗了一把脸,没好气地朝身旁那颗猪头踢了一脚,然后,回到大门旁。这时,西原曹长叫我快走,他身旁还站着和我同年入伍给连长当马夫的若杉一等兵。我刚走到门口,正好连长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衫,腰中挎着军刀走出来。
我停下脚步,向他行了个举手礼,连长便对我们说道:“吉本!一会儿,我让你们看看应该怎样杀人!”他阴险地笑着说,然后向后山走去。
“喂!你们把刚才留下来的5个中国人带过来跟我走!”西原曹长对我们说完,就跟着连长走去。
“屁!总指使别人干!”我一边想着,一边和若杉向绑在柳树上的5个中国人走去。把他们从树上解下来,又用一根长绳子把他们绑成一串,然后押着他们向连长和西原走的方向走去。
这时,一个农民对我说道:“我是大老家村的老百姓,我有良民证。”
我便说:“你说什么?有良民证?你们这些良民,让我们吃尽了苦头!不是埋地雷,就是切断电话线!赶快往前走!”说完,我就飞起一脚踢到他的腰上。我和若杉催着他们快走,可是那条山路只有1米宽,只能一个人一个人地往上爬。
“吉本!快把他们带上来!”西原曹长从山上怒吼了一声。于是,我把从早晨起就憋着的一肚子气,全撒到中国人身上了。我连踢带打地催着他们向山上爬。昨天夜里,因为是紧急集合,我穿错了鞋,穿了一双别人的小号码的鞋,现在越走脚越疼。心里更是窝火。
那个走在最前边的农民,脖子上还绑着一根绳子,我使劲一拽绳子,他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他睁大了眼睛瞪着我。
“畜生!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我用刺刀向他的额头刺去。他急忙一躲,躲开了刀,可是差点儿跌倒在地上。
“看什么看!快走,快走!”我像抽风似地怒吼着。可是,几个农民还是慢吞吞地走着。他的古铜色的脸庞,紧咬着的嘴唇,愤怒的目光,都使我感到不舒服。
“喂!吉本!那第三个家伙不往前走,你揍他!”若杉对我喊了一声。
“好!”我来到那个人身边。他看来已经受过严刑拷打,白衬衫成了碎片,身上的伤口在流血,皮肤变成了紫红色,黑色裤子的臀部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从那里流出了紫红色的血。
我一边喊了一句“快走”,一边用刺刀向他的臀部刺去。他“喔,喔”地呻吟了两声,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脸上长长的络腮胡子在颤抖。我在后边,又向他的臀部刺了两下,这时,从他的伤口里便咕嘟咕嘟往外冒出紫红色的鲜血,顺着大腿、小腿一直流到岩石路上。
山路到半山腰时,迎面出现一块像屏风一样的大岩石。从这儿向左拐,山势变得平坦一些,道路的宽度也增加到两米左右;而从这儿向右拐,便是一个断崖,从山顶到谷底大约有80多米。从这里看大老家村,可以一目了然。这里,平日有许多农民在山谷中的水田和山坡上的早田里劳作,可今天,这里连一个人也没有,是死一样的寂静。水田里的稻苗还是青青的,而旱田里的谷穗,却已经低下了头。太阳在天空中像一个火球似地焦烤着大地。
连长站在北山坡上,一边向崖下张望,一边同西原曹长说笑着。突然,西原曹长大声喊我:“吉本,让他们都坐下!”
“好!坐下!”我向5个农民喊道。有4个人原地坐下了,而被我用刺刀扎破屁股的那个农民却不敢坐下,只能站着。他站在那里,向右前方的德安县城方向眺望着。
“混蛋!快坐下!”我怒骂了一声。而西原曹长却说道:“好,让他到这儿来!”我用军刀把绑他的绳子割断,让他到西原曹长站着的崖边去,而让另外4个人到若杉那边去。
“好了!让他站在那儿吧!”连长又发了话。农民走到断崖边上站住了。连长阴险地奸笑了一声,拔出了军刀。西原曹长马上用水壶往军刀上浇了水。
“好,看我的!”连长站定了以后,把军刀高举起来。
我咽了一口唾沫,盯着连长认真看着,只见他脸上的横肉突突地颤动起来。突然,农民把脸转过来了,睁圆双眼,瞪着连长。
连长“啊”地叫了一声,向后退了一步,高举起的军刀在头上有些晃动。“看刀!”连长发出一声怪叫,军刀自上而下斜劈下来。“咔嚓”一声,军刀劈到农民的右肩和脖颈中间,农民的身体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而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饱含着极度的愤怒,一直瞪着连长。花白头发像针一样直立,嵌满辛酸人生皱纹的脸上青筋暴露。
连长被农民的气势吓破了胆,威风顿失,脸上失去了血色,变得丑陋不堪。他的身体颤抖着,向后退了两步,右手握着的血刀也颤抖着。
我似乎被传染了似的,全身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弯腰拾起脚下的石头向农民投掷过去。农民不知喊叫一声什么,奋力向连长扑过去,可是,没迈动步就向前倒下去了。满身鲜血的农民,仍然拼着全力把头抬起来,被鲜血染红了的胡子抖动着,嘴里怒骂着什么,却骂不出声了。
“这个畜生!”连长铁青着脸,流出了冷汗,用脚踩了农民一下,对我喊道:“这家伙还在嘀咕什么!快把他推进山谷里去!”说完,他又用军刀狠狠地往农民的喉咙上刺去……
我怯生生地抬起农民的双脚往后拖着,而连长从侧面用脚使劲往农民腰部一踹,农民的身体就落下了山谷。连长接过西原曹长递过的卫生纸擦了擦血污的手和军刀,把刀装入刀鞘,又掏出手帕来擦掉脸上的汗水,然后,对西原说:“西原,你杀一个看看!”说完,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烟的时候,他的手还在颤抖着,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烟。
“吉本!再拉过来一个!”听了西原的话,我马上转到岩石后面去,拽过一个40岁左右个子不高但长得很结实的农民,喊了一声“走!”没想到那个农民猛地向前一挣,挣脱了我的手,一下子把我闪了一个跟斗,差点儿滚下断崖。
西原马上从后边赶上来骂道:“这个混蛋!活腻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拔出军刀就往农民的肩上刺去。只听见农民“唔”的一声,那刀尖就刺到肩肿骨上了。伤口流出的鲜血把他身上的白布衫染红了一大片。我又从背后扭住他的手腕,用刀向他的后脊梁骨刺去。那个农民咬紧牙关,不肯叫出声来,面朝断崖方向站着。
和尚出身的西原曹长,学着连长的样子,从我身后举着军刀冲过来,嘴里喊了一句“吉本!闪开!”我急忙往旁边一躲,转身一看,只见西原的军刀已经朝着农民的头劈了下去,可是不知为什么竟劈到农民的右肩上了。农民只哼了一声,右肩上的鲜血便顺着右臂流下来,可是身体仍然直立着。
西原骂道:“这个混蛋!还纹丝不动哪!”他又对我喊着:“吉本!把他的脚筋砍断!让他不能乱动!”
我也跟着喊了一句:“好,看我的!”说完就用军刀去砍农民的脚脖子,可是连砍两下也没砍断,只是破了皮,出了血。说时迟,那时快,西原从农民身后悄悄走过来,憋足了力气,出其不意地一刀就砍掉了农民的头颅。
“啊!”农民颈动脉喷出的鲜血染红了西原的战斗帽和苍白的脸。这家伙马上掏出手绢擦掉脸上的血和军刀上的血,然后把手绢扔掉了。
“对了!”连长阴险地笑着说:“杀人不光靠刀,还要用腕力嘛!”说完,他又对我说道:“这回,该你的了!”“是!”我不敢迟疑,马上回答道。
我看了一下自己的军刀,军刀刚砍完农民的脚脖子,刀上沾着血迹和一小块肉皮。我故意装得若无其事地从地面上拾起一块石头当磨石,霍——霍——地磨起军刀来。“混蛋!你磨蹭什么?用刀砍脑袋!快点!”连长冲我骂道。于是我就向第三个农民跑过去。
那个农民是个瘦瘦的大个子,他居高临下地瞪着我。而我尽量避开他的目光,对若杉说道:“喂!若杉,这回该我的,下一个就是你的了!”然后,我就催那个农民“快走!”
这时,我心里暗暗思忖着:“从他背后杀他?不,他个子太高不容易杀死,还是从前边刺。如果他反抗怎么办?没关系!”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许多想法。“干吧!又不是第一次了!我不已经是上等兵了吗?”我自我打着气,向农民扑过去。
我一扑过去,农民就往前跑,见前面是断崖,就向左拐过去,左边是用手拄着军刀、站在那里狞笑的连长和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的西原曹长。农民不由得向后退了回来。我急忙举起刀来。只见农民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脸上的肌肉块突突直跳,被绑在身后的双手和双肩好像集中了全身的愤怒。他忽左忽右地躲避着我的军刀。我刺空了几下之后,好容易看准他身体运动的方向,一刀刺中了他的右胸。“中了!”我把刀拔出来,只见他努力站稳了脚步,牙齿咬得“吱吱”响,右胸的伤口里流出了大量的血,却坚持着向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我被他吓住了,不敢再刺了。
“刺啊!刺啊!笨蛋!”连长的怒骂声使我清醒了,混身像充了电似地又活跃起来。我用双手拿着刀,憋住一口气,尽全力向他左胸部刺去,一下子就把他刺倒在断崖边上了。而当我急忙把军刀拔出来时,农民的身体便掉到深谷里去了。
我转身看了看连长的脸。连长满不在乎地喊了一句:“喂!把那两个家伙都带过来!”说完就点上一支烟放在嘴里。我跑向若杉那里,“喂!若杉!把那两个都带过去!越快越好!”说完,我拿起装着白酒的行军水壶,咕嘟一声咽下一口酒。
“把这两个家伙,背对背地绑到一起!”连长吩咐道。
我和若杉一起,把那个长着白胡子的60岁左右的老人和那个40岁左右的中年人绑到一起。西原曹长用军刀向中年人的肚子刺过去,并把他们往断崖边上逼。由于愤怒和憎恨,两个中国人全身颤抖着,头发直竖起来,一边瞪着连长和西原曹长,一边慢慢地向崖边走去。走到崖边时,老人努力地向右边拐过去。而那个肚子被刺过的中年人,为了保护老人不受折磨,自己主动地把身体凑到西原曹长的军刀上。这时,老人的白胡子在颤抖着,嘴里不知骂着什么。
“刺啊!再刺啊!”连长咬牙切齿地喊叫着。与此同时,西原曹长用军刀再次向中年农民的腹部刺去。于是,两个中国人的身体同时向山谷里滚落下去。
正在这一瞬间,“啊!”地一声,连长叫起来,用手按住自己的前额用力揉起来。原来,这是农民在倒下的时候把一只布鞋踢飞到连长的额头上了。连长一边用手帕揉着前额,一边接过西原曹长给他拾起来的战斗帽。
“喂!吉本!你下去一趟,看看他们都死了没有?如果还有活着的,就刺死他们!别放过一个!”连长说完,还用望远镜往山谷里望了一下,然后就带着西原和若杉下山去了。
剩下我一个人,觉得心里有些发悚。我便急急忙忙找到一条被雨水冲出来的缺口,向山谷里滑下去。一到谷底,马上有一股血腥的臭气向我鼻孔里袭来。我突然听到了呻吟声,真使我毛骨悚然。我全身颤抖着往前走。谷底有一条小溪在漏漏地流淌着。我嗓子发干,便用手捧起水来,喝了一口。“啊!”我忽然看到清澈的溪水中有红色的血水在流着,便“哇”地一声把喝进肚子里去的溪水都吐了出来。
忽然,从断崖上有石块稀里哗啦地掉下来。我抬头一看,有一个人正趴在半空中突出出来的一块岩石上。“啊?”我连忙拔出了军刀,定睛一看,正是被我杀死的那个农民。看了好一会儿,他一动也不动,我便往前走去。“啊”地一声,我又停住了脚步。我看到那两个绑在一起的中国人的尸体。
中年人的头骨摔碎了,白色的脑浆流出来,眼珠子也冒了出来;而老年人的头颅只剩下巴颏和那把随风飘动的白胡子了。
“吧嗒!”突然有一块冰凉的东西落到我的脖子上,把我吓坏了。我抬头一看,半空的一棵树上,躺着那具无头的尸体。从那被剖开的肚子里,流出了一堆青白色的肠子来,红色的血浆还在向下滴落着。我一摸脖子,正是一滴血浆。这时,我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于是,我不顾一切地、慌不择路地急急忙忙顺着山谷向前跑起来。突然,脚下又看到了那颗被斩下来的头颅,眼睛睁得大大的,仍在愤怒地瞪着我。
“哇!”我发出了恐怖的叫声。我又向前跑了几步,忽然看到面前的草丛中有一件白色的东西。我走过去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染着鲜血的《良民证》。我拾起来一看,上面写着:
日本军九江宪兵队发行江西省德安县城外陈龙建42岁农民
后来,我满怀恐怖的心情,忘记了被扎破的脚的疼痛,迷迷糊糊地爬上断崖,又追上了队伍。
作者简历:当时作者是内务班长、伍长;后来被调到库页岛上的日军第88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