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田义夫
1941年5月9日深夜,我率领全营800多人对河南省濮阳县李家庄一带的农村进行了扫荡。天上正哗哗不断地下着雨,我们冒雨进行夜行军,当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好容易雨停了,从天空中的乌云缝隙中,露出了一闪一闪的晨星,村庄里一片宁静。
我心里暗笑着说:“中国军队一定是蒙在鼓里抱头酣睡呢!畜生!袋鼠!”
这时,副官榎本荣一中尉跑过来报告说:“据无线电报话机报告,全营已经散开完毕。”
我正急不可待地等着这一消息便马上命令信号兵发射开始战斗的红色信号弹。六连、七连那边首先打破了拂晓的寂静,重机枪、轻机枪一齐响了起来。
紧接着,五连也从正面打响了。包围圈愈缩愈小,我心想,按计划部队应该是进村了,可是还没收到任何一份战况报告。我等不及了,就亲自带领情报科和指挥部的人从城墙东门进了村。在那里,遇到了五连连长甲田助五郎大尉。
“喂,五连长,战果如何?战利品多么?”我接二连三地发问道。
而五连长却无精打彩地答道:“营长阁下,非常抱歉!”
“没有战果?那你们射击什么了?你们连是干什么的!”我怒吼着说,接着又追问一句:“居民怎么办啦?”
连长无可奈何地说:“中国军队事先知道了我们的行动,都跑了。居民的大部分也都逃跑了。只剩下没来得及逃的二三十名老人和儿童,已经把他们全逮捕了。”
“真没办法!把他们全部押起来!中国军队留下多少尸体呀?”
“啊,只有十具居民的尸体。”
为了自己能升官晋级,我是一心一意追求战果,心想,杀死的人愈多,战功才能愈显赫。可是,难办的是没有战利品,我马上命令情报科长清水,把准备发给县保安队的枪都扣留下来,搪塞一下。然后,就命令副官向团部报告,说从早晨起,已缴获步枪10支,手榴弹10颗,打死“敌人”10人,抓到俘虏5人。
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忽然,五连长甲田大尉铁青着脸来报告说:“一等兵斋藤早饭后去向不明!”
这时,我的脑海里,马上一阵阵浮现出斋藤的苍白的面孔来。我感到,好像有人给了我当头一棒。一等兵斋藤从十天前就说他坏肚子,连饭也吃不下,晃晃当当的。军医给他看过病,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想:“这家伙是不是想家想出神经病来了!”便对甲田严厉地说道:“决不许把一等兵斋藤丢掉!”我说,如果他是在行军中掉队的,可以痛打一顿带回来;如果他是死在哪儿了也好,死了就可以报告说他是战死的;可如果是当了俘虏呢想到这儿,我简直要急疯了。
“甲田大尉,你去处理吧!”我这样大吼了一声。
甲田的脸更发青了,他说:“在拷问老百姓进行调查的时候,我诈他们说,斋藤在今天早晨一个人吃旱饭的时候,被民兵绑架去了。可是,他们不承认,不肯证实。”
我勃然大怒:这太难堪了!如果真发生这样的事,我的脑袋也危险了。
难道能用我的脑袋同一等兵的性命做交易么?想到这里,我气急败坏地说:“你如何处理这件事,要及时地、迅速地报告我!不这样,你还算个连长吗?混蛋!”紧接着,我又补充了一句:“你马上到现场去!对老百姓进行彻底地拷问调查!”我把副官找来,命令五连的一部分人去搜索吴村以北地区,七连的主力去搜索吴村以南地区,而我带领情报科的人骑马到拷问现场去。
这是一个四周有土墙围着的大院。一栋高大的砖房里临时关压着刚刚抓来的老百姓。在正厅,有个青年正在被拷打。他仰脸躺在地上,腹部肿胀得像大鼓似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血肉模糊。我怀着对天皇的狂热崇拜以及对中国人民的蔑视来到这里,命令连长把临时关压的30个人都带到正厅上来。
我用左手握着那把沾满了中国人民鲜血的军刀,瞪着老百姓们,威胁地说:“有一名日本兵去向不明了。你们当中,是有人知道这件事的。有人说,他现在被民兵绑架走了。这和你们都有关系!快说出来,他现在在哪里!如果不说,那就统统照此办理!”
这时,没有一个人作声。这无声的反抗更激怒了我:“好!你们不愿说,可以不说。可是,过一会儿,你们想哭都来不及了!”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便命令清水中尉、许司下士、斋藤下士分头一个一个地进行拷打。我自己也亲自往中国人肚子里灌凉水来逼供。
可还是没有人作声。我用十分生气的眼睛瞪着他们,心里想,不管怎么强硬的家伙,只要打死一个给他们看看,就都老实交代了。于是,我下令拉出一个老头来。他面前蹲着一个22岁身体健壮、精神饱满的小伙子,那正是老头的儿子。我命令许司下士把手枪顶到那小伙子的后脑上,做出要勾板机的样子。然后,我只觉得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问那老头说。
“喂!你要是不说,我就把你儿子杀掉!怎么样啊?”
老头的脸色稍稍变了一点,可他只说了一句“不知道”,就马上闭了嘴。我的设想完全落空了!气得我失去血色的嘴唇颤抖起来。我又威胁地说:“我杀掉你儿子,你可别后悔呀!”那老头毅然决然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要杀便杀!”
我听了这话,更气愤了,马上命令许司下士开枪。这时,小伙子大声说道:“爸爸!为了正义,一定要保卫住我们的土地!我虽然死了,可我还坚信,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就在这一瞬间,手枪喷出了火,那大义凛然的青年,扑通一声向前倒下去。干裂的大地无声地把这爱国青年的宝贵鲜血吸收了。
我好像发了疯一样,扭曲着黝黑的脸,怒吼着:“你们要是不说,就全杀掉!”
可是,老百姓们还是谁也不说话。他们只是用那异常愤怒的眼睛瞪着我。我觉察到他们这种目光,又向清水中尉喊了一句:“把他们都彻底干掉!”说完,我就回到了营部。
这时,连长甲田报告说:“斋藤一等兵找到了!他是在吴村的公路旁水沟里用手榴弹自杀的。尸体已经炸得七零八落的。只能根据一片带标记的衬衫的碎片才能确认这是他。”
我嘟囔着说道:“这个混蛋!让我好担心那……”可我心里却安心了,嘴角上的笑意油然而生。我命令副官尽快地把斋藤“战死”的报告送到团部去。
第二天,我动员各连投入采伐枣树林的工作。我带着情报科和指挥部的人骑着马各处巡视着。在离现场不远的一个小山下,我们看到一个男人向东跑着。真奇怪!清水中尉马上放出军犬,军犬飞快地追上去咬住了那个人。同时,清水带两个骑兵一起追上去,大约追了300米,把那个人绑了回来。我一看,是个二十七八岁的身体健壮、额头很宽、体形很匀称的男人。
“清水,这家伙不是个党员就是个密探!彻底审问一下!”我这样下完命令,就坐到六七米以外一座小庙门前眺望树林里采伐的情形。
清水把那个男人双手绑在背后便开始审问。过了一会儿,忽然那里乱成了一团。
我跑过去一看,那个男人扑到清水身上正在殴打着他,一个卫兵把那个男人拉起来,用右手打他一个耳光,而左手马上就被他抓住咬了一口,卫兵疼得嗷嗷叫起来。这时,几个士兵扑上来才抓住他,清水好容易才站起身来。那人两手再次被绑到身后,蹲下身去。我气愤地跑过去责问清水是怎么回事。
清水说:“这家伙方才说要小便,我就把他绑手的绳子解开了。接着,我没绑上绳子,想继续审问时,他突然抢过卫兵的枪想逃跑,可是,左脚二下子滑倒了,才被我们抓住的。”
“真是个坏家伙!”
我一边吼了一句,一边从清水手里接过一把木刀,用力向那人脊背上砍了几下,可是,他那充满钢铁意志的身躯,竟把木刀弹了回来。他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
“清水,彻底审问这家伙,让他承认是个党员就是你的功劳!”说完,我好像逃走似的,骑上马向枣林奔去。
又过了一会儿,满脸发青,战战兢兢的清水报告我说:“营长阁下,请原谅!那个男人,是个党员。他只说了一句‘你们等着吧!今天的仇是一定要报的!’然后,找个空子跑出去,一下子就跳进一口深水井里”
我没听完就眼前一阵发黑,一种恐怖感袭上心头,连嘴唇都颤抖起来,又吼了一声:“笨蛋!竟出了这等事,你还算什么军官!”虽然我嘴里这么说,可我心里也明白,那深刻的民族仇恨所激起的怒火是任何人也扑不灭的。
这片枣树林的面积大约有15町步(町步——日本面积单位,相当于9918平方米。——译者注)。这是农民们为了生活,用了二三十年时间,辛辛苦苦栽培起来的,林中约有2500棵枝叶繁茂的枣树。树干直径大约有30—40厘米,树身高度大约有3米,树冠是经过修剪的,恰似一把把绿色的伞。
河南的大枣是很出名的。枣林的收获,是农民的重要生活来源。就这一片枣林,每年可结枣20—30吨。那密密麻麻的小枝上,已经萌发出新芽,正等待着春天的阳光。
我一边看,一边想着:我把这片枣林完全锯掉!到时候,老百姓失去生活来源,就会离开八路军而各奔前程的。想象着那些枣树一棵接一棵地倒下去,扬起一阵阵尘土的情景,我心里觉得十分愉快。
连长自我夸耀地说:“从早晨到现在,已经伐掉了100棵。”
“这不是太少了吗?有多少把锯?”
“30把。”
“那么,一把锯,一个小时还没锯倒两棵呢!你这个连长怎么当的!”
“八路军的反抗很顽强。有一个排派出去警戒了,再说,这树夹锯,不像想的那么容易。”
“别说废话!不会想办法夹上木楔子吗!锯掉这片枣林,就是一场战斗。我恨这片枣林!宫尾部队不就是在这儿被吃掉的吗!午后,你无论如何,要给我锯掉300棵才行!”
我认为宫尾部队被全歼,就是因为有这片茂密而无情的枣林。不一会儿,我又转到七连那边去了。
七连长大家信义中尉在午饭后召集全连集合,他下命令说:“午后,无论如何要锯倒300棵!两个排比赛,谁先干完准先回去!”上午一直在树荫下坐着休息的两个排长,这回也只好手持鞭子来回转游,监视士兵们的行动。
“喂!一等兵山本!你在想什么呢?拉锯,可得手使劲啊!”上等兵大岛这样对自己的伙伴说。而山本却沉默着。
“喂!山本!你是个农民,这山上的活儿,你不是很熟悉吗?可你干了半天,怎么不出活儿呢?”山本原来是日本的“中国地区”的农民,他在想着,培育出这么大一片枣树林,那得花费多少心血和汗水呀?把枣林锯掉以后,农民们可得怎么生活呢?他愈这么想,干活儿就愈没劲。这时,班长细田下士突然从身后向他跑过来,用鞭子往他脸上抽。
“山本!你也太不像话了!你清醒清醒!这是战争!”他这样怒吼着,山本马上挺直了腰,用力地拉起锯来。当士兵们回到营地的时候,都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了。天色已近黄昏。我为枣树林的面貌一天之间就发生这么大变化而感到满意。可我没有想到的是:只要这片长过枣树的土地还在,只要这些顽强不屈的农民还在,他们为了生存而进行的反抗就决不会停止的。
我坐下来吃晚饭。一边吃着从中国人那里掠夺来的肉和菜,一边喝着啤酒。我的面前,站着呆头呆脑的瘦高个福富中尉。只听他说道:“营长阁下,真是战果辉煌啊!”
“怎么个情况,你说说看!”我放下酒杯,歪着微醉的头,看着福富的脸。
“是!马20匹,驴50头,牛30头,猪20头。请您去检查一下吧!”
福富现出一副居功自傲的样子,我看着他,心里感到讨厌,没说什么,站起身来跟着他走出去。在一片空地上,集中了使用武力抢来的家畜。那些牲畜都抬起头来看看我,我心里虽然满意,可是嘴上却贪心地说:“福富,我没想到只有这么一点,你还得认真搜啊!老百姓利用沙丘,巧妙地把牲畜都藏了起来,要督促士兵更认真地搜查!”
说完,我沉着脸回到营部。我根本不考虑部下的辛苦,一边喝啤酒一边想着怎样向团长报告战果。
第二天,我正坐在五连旁边的沙丘上看着采伐情况,甲田大尉带来一个老头。老头有60多岁,身材瘦削,眼睛却炯炯有神。
“营长阁下,老百姓有个请求”他说道。
“你是从哪儿来的呀?”
“我是吴村的,姓王,”老人跪到我面前,继续说道:“这一带,是一片沙漠地带,小麦,高粱都长不好。从我们祖辈就开始培育枣树了,现在才长大成林。老百姓就靠着到城里卖枣,才能换些粮食来生活。种庄稼,那是一年一茬,可种枣树得30年才成林哪!这是吃了千辛万苦才得来的,这片树林要是锯光了,我们以后可怎么生活啊!求求你们,别锯啦!”
他说话时,语气虽很温和,可是道理却很强硬。于是,我恼羞成怒地说:“你是一派胡言!你们和八路军串通一气,在这里消灭了日军的一支部队,这事情你不知道吗?不能让你们再次得逞了,这是我的战术措施!”
老头还想说什么,我走上前去,抬起穿长靴的脚,往他腹部用力一踹,就把他踹倒了。他倒在地上,用手捂着肚子,二话没说,用憎恶的目光瞪着我,慢慢站起身来走出去。
这时,我看看身旁的清水中尉,对他说:“我说,清水,这家伙真怪呀!他从这儿回去,肯定去找八路军,你快把他处置了!”
清水便命令松本下士尾随着这个瘦削的老头,从后面开枪打死了他。于是,这位热爱生活、热爱枣林,为同胞的未来而担忧的老人,就这样饮恨而死去。
13日晚间,我接到团部的命令,要求我们撤离原驻地。我把副官叫来,若无其事地下达了下列命令:
五连,要烧掉吴村的70户,然后到大百尺集合。
六连,要烧掉桑园村的50户,然后回营部待命;
七连,到李家庄去,把80户人家全烧光!
我在午后3点下令发出可恶的黑色信号弹。不一会儿,从吴村和桑园方向,都腾起黑烟。黑烟过后,燃起可怕的大火,把天空都映红了。我从远处望见这情景,心里恶狠狠地说:“这回,就让他们彻底完蛋了!”李家庄的火还没烧起来,我心里等得不耐烦了,便带着清水中尉,想到七连负责的李家庄去看看情况。
可是,还没来得及走,那里就烧起了熊熊大火。原来,他们是先把汽油洒到高粱杆上,再用它把一户一户的房子点着。这是妄图夺走中国人民赖以生存的一切基础。这地狱一般的劫火,是由我一手制造的。
突然,附近传来了一阵轻机枪声。这回可真是八路军的轻机枪了。我们所在的被黑烟笼罩的村子里,不知从哪儿袭来一股八路军,这是完全出乎我们意料的。我全身发抖,陷入了怕被打死的恐怖之中。轻机枪声越来越近了,我预感到,仿佛马上就会有子弹从旁边打过来似的。
“喂!清水!我到西边去看看三排的情况”我用颤抖的声音说了这话以后,就慌里慌张地把部队扔在这里,自己躲到西边的比较安全的村庄去了。
作者简历:
1900年10月1日出生于三重县度会郡中岛村,农民本田芳辅的三儿子。高小毕业后,在家务农。1920年应征入伍,任下士。1929年作为少尉候补生入了陆军士官学校。1931年被授予少尉,在德岛第四十三步兵团任过副官及连长。1937年8月24日.侵略华中长江流域,在河南开封当过连长、团副官。1943年晋升少校,在华中、华北各地任营长。1945年6月在通辽附近战败。本文所记是作者1941年在河南当营长时所犯下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