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对于外地人而言,是非常陌生的一座城市。用易中天的话说,就是感觉会非常“强烈”。你可能会觉得眼花缭乱、晕头转向、不得要领和格格不入。这座城市,“它的建筑是奇特的,树木是稀罕的,招牌是看不懂的,语言更是莫名其妙的。甚至连风,也和内地不一样:潮乎乎、湿漉漉、热烘烘,吹在身上,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如果你没有熟人带路,亲友接站,便很可能找不到你要去的地方。因为你既不大看得懂地图和站牌,又显然听不明白售票员呼报的站名。也许,你可以拦住一个匆匆行走的广州人问问路,但他多半会回答说“muji”,弄得你目瞪口呆,不明白广州人为什么要用“母鸡”来作回答。即便他为你作答,你也未必听得清楚,弄得明白。”
就算深圳的街道十分现代化,但身在其中仍难免有种不安全感,吊诡的是,造成这种不安全感的居然是街道两旁的树。特别是晚上,娑娑的树影让人提心吊胆,生怕那茂盛的树背面突然蹿出一个蒙面大盗。常理说来,一个如此现代化的城市能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宽容”植物的生长,是值得庆幸的。但是,就是很难打起精神将这些无辜的树“浪漫化”。
究其原因,确实是没有历史故事可供追溯。尤其在走过上海的衡山路、杭州的南山路后,差异是很明显的。
被称为“上海古树名木第一街”的衡山路,两旁种植着460余株浓密的法式梧桐,幽幽静静地散发着一股历史沉香。走在树下,很不自觉就会想起上世纪30年代周旋的一曲“夜上海”,而那些历史名人如过场般轻盈的踩着舞步般划过这月下梧桐街,留下长篇人文轶事。
但是,在深圳,这些“旁白”却很难加注。深圳最大的特色在于它所赐予人们的梦想——“淘金梦”。一旦这些具有灵性的生物与金钱、功利联系在一起,总会感觉变了味儿。就像一位在深圳生活了7年的媒体人所说的:“这个城市没有细节,在这儿,你就不太想说‘出去散散步吧’。时间久了,你觉得还是与它很有距离,也没有什么可以回忆。”
相比意大利花了5个世纪才建成米兰大教堂,深圳整座城市的现代化建设只用了30年,所以,所谓雕梁画栋、所谓耐人寻味、所谓历史积淀、所谓人与城市的完整关系都被忽略了。这种忽略导致的最严重的后果就是没有容器用来发酵城市精神。所以,现在,来到深圳、离开深圳的人都会感叹:“这里没有归属感、人际关系太疏离。我们就像候鸟般,短暂停留,还是飞走了。”
在深圳,初次见面的人往往都是用这样一句寒暄对白开场:“你是哪里人啊?”紧接着就是“你是哪一年到深圳的”。在这座城市,别人这么问你,并不需要感觉“地域歧视”,因为,现在工作和生活在深圳的1400万人口中,95%以上是特区设立后进入的新移民。如今的“深圳人”包括了全国31个省、市和自治区的新移民,成为北京之后第二个聚齐了全国56个民族的城市。用《新周刊》里的话说就是深圳的陌生人指数,它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在深圳,外来者也分为两批:“新移民”和“过民”。新移民从归属意义上讲,很难算作是“深圳人”;但从现实意义上讲,又不可不算“深圳人”。因为他们人数是如此之多,队伍是如此之庞大,任何人都不能无视他们的存在。他们当中不乏科技精英、文化名流、艺术天才,以及高新技术人才,他们往往是深圳舞台上叱咤风云的人物,经过与深圳的融合,他们往往会“直把他乡做故乡”。然而,被称为“过民”(王增进《深圳的“过民”文化》)的人则不一样。对于他们而言,深圳只是一个大舞台,他们只是在这个舞台上匆忙亮相、混个脸熟、走个过场。他们并不打算把自己的根扎在这里,只想闯荡几年,过把瘾就走。
每年一到春节,就可以看到罗湖火车站、深圳宝安机场浩浩荡荡的回乡大军。当“异乡人”回乡后,深圳就成了冷冷清清的一座“空城”。
郭海鸿在他“剥皮集”的博客中写过2009年深圳春节的景象:
今天,寒潮袭击无冬的深圳,北风呼啸,室外温度少有地降到6度。
这是节前“最后一班岗”,不敢怠慢,按往常一样早起出门赶车上班。昨天尚为拥挤的公交地铁,忽然变得冷清异常,像被放干了水的池塘,车厢空荡荡的。
半城深圳人都回老家去了。往日拥挤堵塞的街道,如今畅通无阻,站台空落,行人渐稀。
过年过年,年年皆相似,今年不寻常。
早在若干时日前,深圳的返乡潮就开始涌动了,那些工厂歇业,提前放假的外来工们,早早就打道回府,避开了春运高峰。
按官方数字,深圳现有1300万人口,其中70%属于“暂住”,也就是流动人口。而户籍人口中,属于深圳本土居民,恐不过百万,也就是说,深圳不是绝大部分人的“老家”,他们的根不在这里。
作为一座移民新城,逢年过节,它的热闹总是来之不易。
如果上世纪90年代初期在深圳呆过的人,一定对过年的景象记忆深刻。那时候,一到过年,要在深圳的街头找家饭馆吃饭,几乎比登天还难——饭馆老板也回老家了。
后来,为了增加年味,有好几年,政府竭力提倡“深圳留你过大年”,通过各级政府,社区组织,工会妇联,层层落实,组织联欢游园,免费吃年夜饭,给企业补贴留深人员过年开销,市区街道各级领导与打工人员拜年等等,各种方法应有尽有,目的无他,就是让“外乡人”留下来,给深圳的春节增添点人气。
就近两年,口号不再是“深圳留你过大年”了,大概变成“深圳送你回家过年”,深情欢送,目的在于,让大家感受深圳的人情味,明年希望你们还来,早点来——在去年的“民工荒”期间,“明年你还来吗”,成为深圳的一个痛。春运期间,市政府组织免费回乡大巴,市委书记市长亲自到车站送回乡劳务工上车,深情寄语:欢迎你们再回深圳。
今年不同了,似乎“留你过年”跟“还来不”,都很难表达城市的心情——这不仅是深圳,全国各大城市大抵如此。
一个热闹惯了的城市,突然走了半城人,那情形多少有些令人伤怀。
对于出门人来说,今年春节也许都别有一番滋味,“有钱没钱,回家过年”隐含了太多太多的滋味。
我身边不少五年八年没回家过年的人,今年都早早准备,倾巢归乡。
我父母兄弟,早一周前就回了梅州老家,我妻子的兄弟姐妹,也全回去了,两大家子把家里钥匙交给我们,委托浇花喂鱼。而我同一楼层的其他三户邻居,也破天荒地“集体离深”,回家过年去了,交代我们“看看门”。
都回去了,我就留下来给深圳守岁吧。
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家”这个概念在深圳才特别明显。很多在深圳生活几年的人,都认为深圳只是一个“中转站”,匆匆的来了,最终也会默默地离开。
西祠胡同里一位叫做“双火”的人举了他身边人的例子:我熟悉的一些同事,到深圳打工就是想捞上第一桶金。这不有一位在深圳打拼了4-5年的同事,和我说了声“该回老家结婚了”,就毫无眷恋的踏上北去的列车;一位在深圳做了6年广告业务的40来岁的南京人,对他的朋友语重心长地说,“我该回南京的家了,那是我熟悉的地方。”以上种种例案印证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的深圳人口结构现象。而昂贵的住房(租房),较高的生活消费也同样制约着打工者的“安家落户”的信念,一批批像候鸟似的飞来又飞回。
在深圳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就像一本关于深圳的小说所提的,深圳人认为“我的生活与你无关”,也就是说在深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十分淡漠、没有交集。
深圳没有这样的传统,原因就像易中天在《读城记》一书里所分析的“深圳这个城市,原本就是自行其是。在建市之初,这个城市做的,都是别的城市不做或不能做、不敢做的事情。这时,确实这时,确实要有一点‘我的生活与你无关’的意识,才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争论。所谓‘不争论’,不但有‘干了再说’的意思,也多少‘各干各的’的意思。事实上在相当一段时间,深圳和内地也确实是‘各干各的’。深圳尝试着市场经济,内地则还在搞计划经济,当然毫不相干。同样,闯进深圳的,差不多也都是些自行其是的人,否则就不会来。因此,他们大多有较强的自我意识和竞争意识,不大容易为别人所左右。况且,他们不畏艰险地闯进深圳,是要寻求个人的发展,而不是来管别人的闲事。既不想管别人,同时别人也管不了,最后的结论,便是‘我的生活与你无关’。”
这点与北京、上海不同。北京有“事儿妈”、有“小脚侦察队”,上海有嘴上说着“关侬啥事体”却又爱窥私的市井小民。这是农业社会聚族而居者常有的一种“好奇心”,邻里街坊间会像氏族或乡亲一样互相守望。但是,在深圳,公司里、单位上、同事之间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素不相识、非亲非故,因此,对于别人的生活并不会产生兴趣,也造就了一种距离感。
而且,深圳又是一个人员流动性极大的城市。写字楼里,几乎每天都有新面孔,也几乎每天都有人不辞而别。今天还在共事的,明天可能就告别了。不是被老板炒了鱿鱼,就是炒了老板的鱿鱼?人情淡淡,经营感情对深圳人来说有太大的不确定性。谁也不知道大家究竟能相处几时,也就没有必要知道那么多,只要相互之间工作上能配合,就是好同事,何必有太多交集呢?
深圳从一开始发展,便充满了竞争。深圳有很多机会,但都是靠人不屈不挠的攫取而得的。刚来深圳的人都会听到一句话“如果你爱一个人就把他送来深圳,因为这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一个人也将他送来深圳,因为这里是地狱。”
每个闯荡深圳的人都要在出行前做好“北京人在纽约”的那种受苦准备,因为,差不多每个“深圳人”都能讲出“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来:在内地是血气方刚、满怀青春梦想和改革激情的天之骄子,兴致勃勃地来到深圳,却惊异地发现他们面前并没有鲜花和红地毯。于是,他们不得不收拾起简单的行囊(那里面装着薄薄的几件衣裳和厚厚的一叠证书),从一个单位跑到另一个单位,从一家公司跑到另一家公司,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这样风雨兼程。渴了,喝口自来水;饿了,啃块方便面;累了,在街头歇歇脚,看着日新月异的深圳市,意气风发的深圳人,心里顿生无限感慨,也难免一丝惆怅。华灯初上之时,深圳的酒楼饭店灯红酒绿觥筹交错,自己却饥肠辘辘气若游丝,即便“男儿有泪不轻弹”,也保不住伤心的泪水涌上心头。亲戚家的客厅或朋友公司的地板是不好意思再睡了,就到公园的草坪上去数星星。那滋味,可不比“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因为并没有什么温暖的怀抱,也没有妈妈的安慰,你得自己去考虑“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因而,内地人认为在深圳打拼的人骨子里都有一股“狼性”,一股“狠劲”。在深圳“英雄不问出处”,所以,人们的出身可能千差万别,但是目标却是一样的,那就是要获得尽可能多的财富和机会。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在这样的“丛林法则”下,高手博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所以,深圳也只会以“成败论英雄”。人与人之间自然多了些提防与猜忌,而不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顾怜。
易中天说:“在深圳呆久了的人常常会产生孤独感和失落感,有一种不知‘此身何属’的茫然。难怪一到节假日和下班后,深圳的饮食娱乐场所会生意火爆人满为患,这里面并不完全是商业上的应酬,也有心理上的需要。的确,深圳人是很看重娱乐的,以至于有‘乐在深圳’一说(前三句则是‘玩在北京,穿在上海,吃在广州’)。这里面的原因也很多:第一,深圳是一个年轻的城市,年轻人总是比老头子爱玩;第二,深圳的生活节奏太快,工作太紧张,很需要放松;第三,‘拼命工作,尽情享受’是一种现代生活观念和现代生活方式,而深圳人是最具有现代意识的。但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不少人还没有对深圳产生家园感。深圳之于他们,只不过是谋生存求发展的竞技场,因此一旦有了自己的时间,就应离它而去,而且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有车一族会在双休日开车到东莞去钓鱼,如果有三天以上假期则会离开深圳外出旅游。再不济,也得到歌舞厅茶艺馆坐坐。那里和竞技场(公司或单位)相比,毕竟‘别有洞天’。反正这个时候,是没有多少人会呆在‘家里’的,有的人甚至会通宵在外。因为在这个心理上感情上并不属于自己的城市里,我们原本就无家可归”。
在深圳,人感受不到“家”的感觉,与这个城市总是有距离,而在广州,人与城市也有一层隔阂,这个隔阂就是“粤语”,语言这个本用来日常交流的工具,却成了一种身份标签,是“本地人”与“北佬”的识别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