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我的两个姑姑在黑龙江萝北县莲花泡子插队,那个地方我没有去过,却见过一个从那儿来的“土匪”。
老关是知青点的编外人员,形象憨厚,个子矮锉,双手平时喜欢塞在袖子里,小眯缝眼,好斜眼看人。我见着他的时候自己还小,是他跟着技术员来北京采购机器,就借宿在我们家。听见家里大人说,这老关人挺好,就是喜欢半夜起来遛弯,喝酒。姑姑捎信提到过这事儿,让大伙儿别奇怪,他就这毛病。
这样对老关很好奇。有一星期天早上,一家人要去公园,老关看见了,眯缝着眼睛说——别出去了,今天下午暴雨。
大人看看天色,碧空如洗,看看报纸,天气预报上什么都没有,于是说出去看看,不行再回来。
老关两腮皱出两条很长的纹路来,不再说话。
中午到公园,开始起风,忽然乌云四合,一点钟,大雨倾盆而下。那一次我们只好在中山公园卖冬菜包的饭馆躲了俩多钟头。这事儿被我也在那儿当知青的姑夫知道,随口道:“老关啊,他会看天。”
以后谈到诸葛亮呼风唤雨,老萨就忍不住想起老关来。
老关其实跟诸葛亮一点儿都不像。上世纪70年代,他一个月挣六十多块,单身一人,绝对是富户。可是一发工资先去买酒,一块五一斤的地瓜烧三十斤。一天得喝一斤酒,剩下,每个月吃七斤粮食,熬粥,想喝了,就来一碗。其他的,喜欢食堂的下水之类,他也不挑,加点菜帮子,加点酱油盐,炖炖吃的就满香。
老关的正式工作是看场院,零下三四十度,别人形容撒尿得拿棍子随尿随敲,他呢,裹一大棉袄能在野地里睡觉,安生得很。
那时候老闹苏联特务,萝北在中苏边境上,一班子知青被当武装民兵训练。不时地,团部派他们跟着一个武装部的干部去江边巡逻——其实就是趴在那儿看有没有越境特务。有时候还有演习。老关不知道啥关系,团部也让他去,还有一支短枪。
知青们偷偷说,越到半夜,老关的眼睛越贼亮贼亮的,这人,邪。
有一次,正趴着,忽然“砰”的一声枪响。惊惶中有人发现,老关正在吹枪口上的烟。
大家都是空枪,他怎么有实弹呢?!
武装部的干部很客气地跑过去,正要问话,另一翼的女民兵班有人惊呼。细看,就在女民兵们旁边的榛子林里,摇摇晃晃站起一只豹子来。那豹子步履僵硬,如同打摆子一样哆嗦着往前走,倒腾了不几步就一头栽倒在地。
此时,对面的苏联边防站已经警铃大作,探照灯四射,闪光中,隐约看见豹子的一只眼窝已经成了个黑窟窿,正往外淌血。
事后,有人说老关原来干过抗联,问到团部,团部说什么抗联?老关哪儿干过抗联?他说过他是土匪啊!
可是忽然就有人来外调,听那意思是让老关证明一个大干部的历史问题。我那姑夫是保卫干事,旁听。历史问题如何已经不记得了,就记得老关说,抗联的战士,好多不是战死的,是冻死的。
不屈的证明——东北抗日联军使用过的密营,一旁,日军讨伐队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他们难免奇怪这些中国人如何能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坚持下来。
“鬼子飞机在上头飞,不能点火,你一有烟讨伐队就跟上来。没子弹了,打不起。”
“快冻死的时候,会觉着特别热,就开始扒衣裳,抱树,嘴里嚷嚷热,那个时候,怎么地都没救了。”
“一个连十六个,死剩我一个。走到蘑菇头,有老乡给我一口袋生高粱米,告诉我军长死了。”
“我把枪埋了,往大林子里头走。”
“就在林子里搭个马架子,那口袋高粱米吃了一冬。”
“我种地,自己种自己吃。有人来我就往深山里走,越走越深。军长说了,打死不能当叛徒。”
“我问他们,今年是哪年啊。他们说,1947年啦。我说鬼子走了吗?他们说鬼子都投降两年了啊我的老哥,我的老哥啊。说完了他们抱着我,那个哭哦。”
那一天,所有在场的人,一夜未眠,都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
老关说的,应该是真的,他当过通信员,认识于天放。早年黑龙江省军区司令员于天放视察农场,他一个敬礼就让于天放认了出来。那一天,看场院的老关和原来的抗联六支队政委愣是谈了半宿,酒瓶子喝空了又去打。第二天,于天放走的时候,老关没出来送,听说,是让他跟着走,老关不干。
第二天,外调的人走的时候,红着眼睛的姑夫试着问:“你不是抗联吗?干吗跟人家说你是土匪?”
老关半晌不说话,板了脸转过身去,看着天说:“我没当叛徒,可我怕死,我把枪埋了。抗联没我这一号。军长说了,怕死不当抗联。”
姑夫说,他没敢看老关的脸。
刚进上世纪80年代,老关就死了。因为这个原因,老关到底是抗联还是土匪,再也没人去弄清。
老关是脑出血,刚刚六旬,人说是喝死的。没留下半句遗言,只是早几年跟人说过,说他活到这个岁数,就是白饶的了。
老关说的军长,大号汪雅臣,报号“双龙”,1941年战死在五常县。老关在林子里,种了六年的地。
东北沦陷十四年,老关没当过一天的亡国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