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我还能记得那天橘黄色的阳光。那种柔和的阳光似乎穿过了层层迷雾,才照射在了这座城市的上空。而太阳,则像一个氢气球,浮在空中,飘飘悠悠,没有质感。那天,我走下火车,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流,穿过了每天都拥挤不堪的站前广场。我的腋下夹着欧阳叔的CT片,肩膀上挎着一个布包,看起来就像“陈奂生上城”。
事后我才知道,那天我穿过广场的时候,已经有无数双眼睛盯上了我。那些躲藏在人群中的眼睛,看到了我腋下的片子,都发出金子一样的光芒。
而我却还浑然不知,我像一只清晨的鸟儿,兴致勃勃地扇动着翅膀,一头撞进了他们编织已久的罗网里。
我穿过马路,走了几十米远,身后就追来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的身材非常矮小,肤色黝黑,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他像鹤立鸡群一样引人注目。他睁着一双天真烂漫的眼睛问我:“叔叔,到炮兵医院怎么走?”
我站住脚步,好奇地看着他说:“什么炮兵医院?我不知道啊。”
少年说:“炮兵医院你都不知道?很有名的,我妈妈在那里住院。”
少年说完后,就径直走了。
我没有留意,以为这个少年只是一个寻常的问路者,我继续一个人向前走去。
我走出了30多米远,又有一对夫妻和我擦肩而过。他们谈话的声音很响,好像是故意要让我听见。丈夫模样的人说:“炮兵医院太好了,把我的病治好了,我们一定要好好感谢感谢。”
妻子模样的人说:“是啊,哪里能买到锦旗呢?”
丈夫模样的人然后就转过身来,用梅花鹿一样的诚恳眼睛看着我问:“兄弟,你知道哪里有锦旗卖?”
我摇摇头,没有停下脚步。
那名男子赶上几步,在我身边感慨地说:“哎呀,炮兵医院的医生太了不起了,把我多年的顽症治愈好了。”他的唾沫星喷到了我的耳边。
我再次摇摇头,心想,炮兵医院治好了你的顽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
那对夫妻模样的人没有跟上来,他们走入了一个岔路口。
我继续向前走去。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家著名医院,是一所三甲医院。
拐过弯,刚走了几步,路边的一个中年男子拦住了我,他问:“帅哥,有打火机吗?”他的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
我掏出打火机递给他。他点燃了香烟后,看着我腋下的CT片,很关心地问:“你要看病?”
我点点头。
中年男子非常热情地凑近我,装着很神秘地说:“千万不要去前面那家医院啊,去年我肠胃炎,花了5万元还没有治好。那家医院的医生心黑啊。”他边说边举起右手,叉开五指。他的手指又粗又短,像五根香肠。
我站住脚步,脸上带着犹疑的神情。中年男子马上不失时机地说:“你看看,大楼盖得那么漂亮、那么高,钱怎么来的?还不是盘剥我们患者的。你千万不要去啊,去了就上当了。”
我说:“现在哪家医院不是拿着刀子宰人?没办法啊。”
中年男子马上站直身子,以一种见多识广的口气说:“你这话可就说错了,我就见过一家医院,真正是全心全意为患者服务。我在前面那个医院花了5万元,肠胃炎没有治疗好,去了这家医院,只花费了3000元,就彻底治愈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复发。”
我问:“哪家医院?”
中年男子说:“炮兵医院。”
我心中暗自发笑,去你妈的,这一路都是托儿,摆明了就是要将我拉进罗网中。
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前面遇到的少年、夫妻,这里遇到的中年男子,都是医托。而那家炮兵医院是什么?毫无疑问是一家私立医院,绝对不是炮兵部队主办的公立医院。
我向前走去,中年男子还意犹未尽地跟在我的身边,谆谆告诫我说:“我看你是一个老实人,才给你说实话,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我置之不理,继续向前走。
又转过一道弯,就看到了那家公立三甲医院的大门。在距离大门几十米的地方,我被一个中年女子拦住了。她穿着陈旧的衣裳,满脸悲戚,愁眉不展,就像失去了阿毛的祥林嫂。
我好奇地看着她的脸。她的脸好像很多天没有洗,上面有一层油腻。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兄弟啊,你是不是去看病?”
我点点头。
她说:“千万不要去这家医院啊,这家医院坏透了,把我的丈夫治成了半身不遂,花费了我家十几万元。你千万不能去啊。”
她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和善良,像一只冬天的母羊。
我知道又遇到了一个医托,我故意不说话,想继续看她如何表演。
她仍旧用那种带着哭声的花腔女低音说:“没有办法,我把我丈夫从这家医院接出来,去了另外一家医院,花了两千多块钱,我丈夫能走了,能跑了,马上就要出院了。”
我极力压抑着几乎就要喷薄而出的笑声,继续看着这个女人惟妙惟肖的表演。
女人看着我,她想着她的话已经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她想着我一定会问她的,会问她那家能让她丈夫又蹦又跳的医院是哪家医院,可是,我偏偏不问,我就要让这个女人难受。
女人真的很难受,她的脸憋得通红。她看到我没有反应,就终于忍不住地说:“我丈夫现在在炮兵医院,炮兵医院最好了。”
果然又是炮兵医院。
我没有理她,向前走去。女人跟在身后,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我。后来,她看到了医院门口站立的保安,保安的目光投向这边,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从火车站到这家三甲医院仅仅几百米的路上,医托遍布,少说也有上百名。上百名医托分段设防布控,每一个来自外地的患者和疑似患者,都会遭到他们的纠缠。医托们都有手机,当第一站的医托没有搞定你,马上就会打电话告诉下一站;下一站上来纠缠,还是没有搞定你,又会转告接下来的一站。他们层层设防,各司其职。你看到路边的恋人、夫妻、散步的老人、流浪的少年、背着书包的儿童、打扑克的、蹬三轮的、背着行李赶路的、买矿泉水的、抠脚趾甲的、等人的、问路的、聊天的……形形色色的人都是医托。这条路上的医托远远多于行人,而路边的饭店、商店,也都是为医托所开,他们的顾客,绝大多数都是医托。
只要你走向这个方向,只要你想来到这家医院,你就成为了鱼儿。他们设置了层层渔网,你冲过了第一道,还有第二道,你冲过了第二道,后面还有更坚韧的渔网等着你。不信搞不定你!
那天,我在那家三甲医院挂号就诊,排了很长时间的队后,才走进了内科专家的诊疗室。医生在看过欧阳叔的CT片后,轻描淡写地说:“没有什么异常,只是轻微肺炎。这种病情都没有必要拍CT片,用X光透视就可以了。轻微肺炎不用打针住院,吃几天药物就好了。”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拿着欧阳叔的CT片,我走出了医院。这时候已经是中午吃饭的时间。来时太匆忙了,我连早点也没有吃。我走进医院旁边的一家小饭店,叫了一盘鱼香肉丝饭,将CT片放在桌子上,坐在凳子上看书。
不知什么时候,我对面的座位上来了一个20多岁的年轻女子,她说:“大哥,看病啊?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片子?”
我说:“你看吧。”
她从纸袋里抽出片子,煞有其事地对着阳光,很认真地看了一分钟,突然大呼:“哎呀呀,大哥,这是谁的片子啊?”
我故意说:“我的啊。”其实,纸袋上写着欧阳叔的名字和年龄,年轻女子看片心切,没有看纸袋。
年轻女子说:“你的病和我弟弟的一样啊,要赶快治疗,不然后果很严重。”
我故意问:“会有多严重?”
年轻女子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说:“我弟弟去年就得了你这病,差点死了。你看你的脸,这么黄,我弟弟当初也是这样的脸色。”她说谎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
去他妈的,又遇到一个医托,不知道你有没有弟弟,如果有弟弟,肯定早就死了。我在心中恶狠狠地骂着。我身体很健康,经常锻炼,此前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我的脸色是黄的,说从脸色上看出我有病。
我继续低头看书,对年轻女子置之不理。饭来了,我低头吃饭,年轻女子说什么,我一概不答。后来,年轻女子意识到了难堪,就讪讪离去。
吃完饭后,我走向公交车站。我想去报社看看,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不知道总编、主任他们怎么样了。我还想看看站长,还有当初在城中村居住的时候,那一帮穷哥们儿,不知道他们现在生活可好。
我走到一家商店门口,想买包香烟,突然看到左边有一对夫妻模样的人,打量着我,然后向我走来。就在他们距离我只有几米远的时候,右边突然冲来了另一对男女。那名女子一把抱住了我的胳膊,左边的那对男女只好停住了脚步,他们的脸上带着又惆怅又愤恨的神情。
抱着我胳膊的女子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哎呀,差点摔倒了。兄弟这是要去哪里?”
我看着她,她的脸因为强行挤出笑容,而显得皱纹纵横,像一朵枯萎的菊花。我随手一指说:“去前面。”
男子看着我腋下的片子说:“去医院?”
我点点头。
女子马上接口说:“我早上看到你在医院里,是检查身体吗?身体怎么了?”她的脸上带着关切的神情。
原来,不但医院外有医托,医院里也有很多医托。他们遍布门诊部、挂号室、住院部……凡是有病人的地方,就有医托出没。他们无声无息,却又无孔不入,像阴谋家一样心怀鬼胎,杀机暗藏。
我突然想,如果能够写一篇关于医托的稿件,一定会有很多人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