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北上,春风阵阵,旅客们多有倦意,有的打着盹,有的揉着睡意朦胧的眼睛。硬座车厢挤得满满的,货架上,铺底下,大包小包塞得满满的。火车度过一个夜晚后,又在“碰嚓碰嚓”声中迎来了黎明。
这是一趟从凭祥开往南宁的旅客列车。在三号车厢里,一位身着黑色春装的中年人靠坐在坐椅上,他两眼紧闭,头随着列车的震动而摇晃着。
他叫黄达非,一名越南战俘,一名标准的越南商人。南宁人叫他“越个”,即越南个体户。
他已经是第六次到中国来了。每次来,他的中国朋友都会让他满载而归。可以这样说,没有这位中国朋友,也就没有他黄达非的今天,更没有这样红火的生意。
火车在慢慢摇晃,黄达非的思绪在飞旋,他回想起十多年的往事,回想起他在中国俘虏营生活的一幕又一幕。
那是十多年前他离开中国的最后一天。春雨霏霏,大雾弥漫。中国向越南遣返的第一批战俘就要启程了。大路旁,两个军人紧紧抱在一起,他们不停地说着:“感谢!保重!”他们中有一位是黄达非,另一位是广西南宁籍战士黄荣。他们一个是战俘,一个是战俘管理人员。然而,他们俩更是兄弟。他们说,一笔难写两个“黄”字。
战俘营里,黄达非左腿负伤,躺在病床上。黄荣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护理精了又精细了又细,他不让这位兄弟受半点折磨。黄达非不出半月,伤就痊愈了。从此,他俩成了一对好朋友。
他们在一起拉家常,谈风土民情,谈人生也谈女人,然而更多的是谈友谊。
很快,几个月过去了,黄达非就要回国了,他们怎能不依依难舍呢!汽车司机再次按了喇叭,提醒他上车,黄达非这才从黄荣怀中松开了手。
他们挥手致意,含泪告别。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十年后会再度相逢,而且是以生意人的身份相逢。
黄达非一家八口人。遣返回国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急切返回谅山老家去探望亲人。
结果,他大为失望。他的家乡谅山变成了一座空城,他的房屋变成了一片废墟。家里人不知去向,门口那块秧田被炮弹炸了个大坑,一条老水牛炸死在秧田中间,腐烂发臭的尸体长出一条条蛆虫。
站在这块养育他的土地上,他除了凄怜悲寒之外,再没有别的感觉了。
循着硝烟和乡亲们逃难的踪迹,他开始寻找他的亲人。他知道,亲人们不会离家很远。三天后,他终于在一座大山上找到了他们。
乡亲们吃住在山上已经好几个月,他们被炮弹打怕了。一个个用树枝搭起的帐篷里不时冒出一缕缕炊烟。山谷边,一个低矮的草棚里,住着六口人。黄达非找到他们时,几乎认不出是自家人了。野外的生活无疑会让他们变“野”变傻变得陌生。
父亲带着爷爷奶奶和三个弟妹在这里整整住了一百天。从父亲的口中,他得知母亲被炮弹打死了,死得很惨很惨。
要不是儿子找上山来,他们真不相信“前边停火了”。
黄达非动员乡亲们返回家园,山上的“巢穴”开始向山下移动……
一晃几年过去了。一贫如洗的黄达非听到一个朋友从边境捎信回来,说中国边境悄悄开始了商品交易,而且人很多。
他动心了。趁着夜色,他来到了边境的一个山镇上。
这里与越南仅一河之隔,公路上还有战争留下的痕迹。近千名越南人涌进小镇。女人们披着长发,戴着斗笠,身穿肥大的衣裤在街头来回走动;男人们穿着背心短裤之类扛着大包小包吃力地迈着脚步。他们把一批批越南土特产卖给中国边民,然后又从中国边民手中买回越南十分紧缺的日用百货商品。货摊上,十多个越南妇女同在抢购一捆黑色的确良布,那热闹劲就象的确良布不要钱一样,惹得众人好一阵骚动。镇西市场上,到处摆着中国和越南两国的货物。边民们有的以物易物,有的用人民币,或用越币来买。一元人民币换一千盾,现在一元换八百盾。中国大都是衣服、塑料品和南宁的万力啤酒。越南人喜欢万力啤酒,在南宁一元零四一瓶,溢口一元四角一瓶,可一到越南就变成三元四角一瓶。很多越南人背着八角、铝锅、铝勺、铜制品向边境走去。
尽管螺纹钢预制件构筑的猫耳洞里还驻扎着边防官兵,中国《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还在接连不断地呼唤“理解万岁”。然而,枪林弹雨、刀光剑影中,中越两国的边境贸易却如此热火朝天。民以食为天,他们不管战争打与不打、不管谁在和谁打。
黄达非加入了这支贸易大军。
起初,他和边民二样,在边境小镇做点小买卖。渐渐地,生意越做越大了,本钱也多了些,于是,他的心也变大了。
他要到南宁去做大生意,他要去找那位黄兄弟。他记得临走时,黄荣对他说过,等战争一结束,他就退伍回南宁。现在他一定回去了。
第一次去南宁,他没敢坐火车。他怕被中国警方拦住找麻烦。他找了一辆货车。司机是他在边界做生意时认识的。那天一大早,黄达非带了一些越南土特产,换了一叠人民币,然后特意买了一件中山装穿上,“混”在货车车厢里。他告诉这位中国司机,送到南宁后,给他一百元“辛劳费”,司机没反对。
车到南宁已经很晚了。司机是个热心人,他把货卸下后,按黄达非给他的地址,硬是帮他找到了那门牌号才肯离去。
他见到了黄荣,就在他家里。两人惊喜万分,尽管已是夜深人静,黄荣还是端茶递烟忙个不停。
久别相逢格外亲。兄弟俩躺在床上边谈边笑,边笑边谈。他们诉说着十年的离别之情,诉说着两国人民的友谊和边界贸易,诉说着各自的生活,直讲得天放亮了才收住话题。
黄达非说明了来历,黄荣毫不推辞。他利用“南宁通”这有利条件帮助这个商界朋友联系货源和交通工具,甚至连几百元退伍费也拿出来为黄达非垫了本钱。“生意人”有了这位中国朋友的鼎力相助,生意越做越红火。他把南宁的啤酒、布匹、日用百货商品一车又一车地贩到边界小镇,然后又从那里拉回一批又一批越南“山货”。渐渐地,他的腰包变圆了。
他没忘记朋友,让黄荣离职后和他一起干。黄荣没有答应他,他怕以后惹出新的麻烦来。战争使他变得老练多了。
他要离开南宁了。生意虽然牵着他,可家里亲人更惦着他。出门近一个月了,他得回去看看,回去告诉亲人们他在南宁生活的欢欣与喜悦。
黄荣特意跟单位请了两天事假,他要送朋友到边境,同时也去重游一下战斗过的故地。临行前,他们没有互赠什么礼品,他们觉得那样做太俗气。黄达非从黄荣那个宝贝盒里拿了一枚“对越自卫还击纪念章”。那是十年前,中央慰问团发给他的。拿这纪念章时,黄达非只觉得心情很复杂。他说,那金灿灿的玩意儿记载的不是仇恨,而是友谊。黄荣从黄达非那里接过一个小包。包内装着一卷发黄的纱布,很普通但又很珍贵。那是十年前,黄荣在战俘营为黄达非绑伤口用的。
他们很激动,但没有说话。
翌日,他们上路了。
他们又要分别了。北仑河水哗哗流淌,高高的椰树在夜风中摇曳,溶溶的月光给中越边界披上了一层宁静的银辉。“跨国商人”和他的中国朋友站在这里眺望前方:星夜里,边民们在自由自在地交易,在谈笑,在讨价还价……
随着一声长笛,火车徐徐驶进了南宁车站。黄达非坐位边的一位乘客提醒他:“到啦,到站啦!”
他提着大包小包,慢慢走出车站,融入了川流不息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