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里,到处一派赛意。“季节老人”虽然已经跨入了夏季,可这里的万物仍然依依不舍地恋着春色。山坡一片翠绿,田里的秧苗,随风飘起一波又一波的绿浪。雨后的太阳格外明亮,就象勤快的农妇用抹布抹去它周围的灰尘,使它的光芒更加耀眼。村民们忙在田间地头,那红衬衣、白衬衣、黄衬衣一点一点,点缀在那片绿浪之间。
桂南某山区农村的田埂上,一位身着黄帝军衣却没有帽徽领章的男子汉从远方匆匆走来。
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亲切。三年前,也是这条不宽的田埂,乡亲们把大红大绿为他戴上,唢呐声声催他出征。他从这里光荣地走进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行列。他又激动又自豪,全村三十个小伙子,考取兵的只他一个,亲友们来了,女朋友来了,里里外外的乡亲们来了。
军车在缓缓行驶,乡亲们在频频招手,不知不觉,这个五尺汉子眼睛里掉出了几颗热乎乎的东西。很远很远了,他看见妈妈的身影还在风中摇晃,他使劲喊:“妈妈,你回去!”
三年后,他回来了。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山还是那个山,水还是那个水,唯有不同的是,这里没有了鲜花、唢呐和人群、还有妈妈的身影。
去的时候是那样的热闹,回来的时候却是这般冷清。他无形中生出了一阵阵惆怅。
村头上,一个顽童在河里戏水。他走近了他:“罗罗,你叫罗罗吧?”
罗罗扭过头来,望了一眼这位背着军用背包和挎包水壶的叔叔:“你怎么认识我?你是谁?”
“你不记得了,三年前,有个叫周方军的叔叔从村里参军走了……”军人提醒了孩子。他记得三年前,那送行的队伍里,罗罗跑前跑后,不知有多高兴。他跑到军人的面前。军人抱起他,把那顶绒帽戴到了他的头上。
罗罗想起来了,忽然惊叫起来:“你是鬼,你不是人!周叔叔早就打仗牺牲了。”
“什么?谁告诉你的?”周方军见孩子如此惊慌,心里不觉一震。
“……”孩子跑开十多米远,两眼直盯着他。
“罗罗,我确确实实是周叔叔,请你相信我,我没有牺牲。”周方军把帽子脱下来,让孩子看他的头和脸。
罗罗的顾虑渐渐打消了,他带着周方军来到村外的一片山坡上。
苍松。山门。坟茔。
这是山民们的祖先居住的地方。按照他们的习惯,凡是有威望的人都排在前头。按理说,象周方军这祥的后生在这里是没有一席之地的,然而,战争中的英雄却另当别论,乡亲们破除旧规,让他排到了前头。这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坟前,一块大理石墓碑十分显眼,上面工工整整刻着“周方军烈士之墓”七个大字。坟的周围残留着裹着乡亲们泪水的花圈纸、棒。坟包上长出的青草正昂着头随风摇曳。
周方军默默地肃立着。他心中涌出一阵阵热流,感谢乡亲们一片苦心!
“烈士叔叔回来罗,烈士叔叔回来罗!”罗罗一边跑一边喊,声音惊动了山村,惊动了乡亲,惊动了周方军的父母。
他们一起涌到村头:“呀!方军真是回来啦?!”
大家都不敢认了,死去的人怎么能够再生?还是年迈的母亲先迎了过来。儿子——母亲,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让我看看,你真是军儿吗?”母亲老泪横流,那泪水是甜是苦是涩,她很难区分清楚。
“妈妈,没错!”儿子仔细打量母亲。她瘦多了,眼角边的皱纹就象老树上的树皮。
是呀,为了儿子,母亲的心都操碎了。那是几个月以前,当南方那场战火熄灭之后,周方军的战友们探亲的回来探了亲,退伍的退伍回了村,而唯独不见方军回来。
母亲去邻村的战友那里打听方军的下落,可谁也不知道。她写信去方军的原部队询问,得到的答复却是:“请你不要着急,方军会回来的。”含糊其辞,使老母亲心里更是犯了难。好在乡亲们轮流劝说:“阿妈,您别急,方军的命好,他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既然没有消息,部队也没正式通知家里什么,就说明另有任务在身,他不便马上回来。”有经验的老兵们也来对大妈说:“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部队肯定会派人来的,您不用着急。”
一个月过去了。
又一个月过去了。
母亲的眼睛就要望穿了,可方军仍没音讯。
他到底去哪儿了?乡亲们急得没有办法。方军部队的首长战友们更是着急。连里只记得那次战斗打得很激烈,全连有几十个同志牺牲,有五个同志下落不明,方军便是其中之一。到底是牺牲了,还是被敌人俘虏去了?谁也猜不透,说不清。
不久,有人从部队带来消息:方军牺牲了!
村领导来到方军家里。
乡亲们来到方军父母亲身边。
他母亲没有哭。她认为儿子死得其所,死得伟大!
乡亲们按照这里的风俗,为方军举行了隆重的葬礼。那唢呐吹出的哀乐整整响了三天三夜。他们为这个小小的山寨能出一位英雄而感到骄傲!
从此,周方军的名字深深扎进了乡亲们的心中!
方军扶着母亲回到了家里。母亲向他一一叨咕着村里发生的一切。乡亲们把他那间不大的房子几乎要挤破了。他们问长问短,问方军如何死里逃生,问他这几个月到底在干什么。
方军没有正面回答,他怕伤乡亲们的心。他只是说:“以后有时间我再慢慢告诉大家。”
深已经很深了,全家人坐在一起毫无睡意。方军知道,母亲就等自己一句话:“到底干什么去啦?”他不能不告诉这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为了儿子,母亲老了一大截。
“妈,你要相信我,要为我保密。我被越军俘虏了。这次双方交换俘虏,我才有机会回来。相信你的儿子,在俘虏营里,我绝对没干什么对不起国家的事,也没干对不起乡亲们的事,”周方军鼓足勇气,终于把这难以启齿的话告诉了老人。
“什么……”母亲睁大了眼睛,直盯盯地望着儿子,象是儿子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似的。
儿子低着头,母东不好再问他什么。房屋里的空气象是凝固了。外面的风在不停地吹,只听得树枝被吹得哗哗作响。
“儿啊,去睡吧,时间不早啦。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算了,一切重新开始吧。”母亲的胸怀历来是宽广的,半晌,她对儿子说了这句话。
这一夜,儿子睡得特别香。几个月的风风雨雨,他实在太累了,今天,他回到了故乡,可以放心大胆地睡上一觉了。
母亲没睡着,她在想着儿子的未来。
山寨里多了一个农民,村里按规定分给了他一份责任田。
后来,周方军结了婚,妻子是原来的女朋友。
后来,消息走漏了,乡亲们知道他当过俘虏。渐渐,后山的那块墓碑不见了,坟包也没有了。
再后来,他成了远近闻名的专业户。人们不再讲那些生了锈的故事,而是讲他致富的故事。
大山接纳了这位山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