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彩旗。担架。
一队队满脸污垢的汉子,从车上、担架上缓缓走下来。走进一间宽敞的屋子里。
一间具有典型民族特色的砖石结构的房子。房内,一股股蒸汽从窗里透出,那汽中含有男子汉身上常有一种气味。门口挂着一张门帘,门帘里面不时传出一阵阵嬉戏声和哗啦啦的流水声。
这是广西凭祥市的一座普通的公共浴池。它第一次接待了从异国归来的汉子们。招待员悄悄向站在门口的军人探问:“这些人从哪里来?”军人答:“不知道。大概是去执行了什么特殊任务吧。”军人知道,这些“特别顾客”的身份不能暴露给外人。这是军事秘密。不过也是,如果让那位招待员知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恐怕连热水都不会放给他们洗的。因为他们是刚刚从越南遣返回来的中国战俘。
二百三十八名被俘中国官兵分五批回国后,他们第一站就落在这个城市。
“凭祥”,壮语意为到此赶集有床位住宿。在这个位于广西西南端与越南接壤的城市里,住着近九万壮、汉同胞。他们用勤劳的双手把这座边境城市打扮得十分漂亮。一九五六年,经国务院批准建市之后,这座位于湘桂铁路南端终点上的城市,更是突飞猛进。这里的稻谷、八角尤为出色,就象这里的人朴实好客一样,远近闻名。
中国被俘人员一踏进这座域市,就由衷地感到温暖。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楚洗澡更衣。是面,是得好好冼一洗,几个月的战俘生活,简直把他们变成了另外一类人。除了大脑的思维标志着他们是人以处,其它几乎与动物没有两祥。今天,他们要彻底冼除身上的一切“污垢”,还原作为“人”的“本色”!
三位身着白色罩衣的军人在给一个伤病员擦背。他的两条腿绑着纱布,粗粗地,动弹不得。三个多月的日子里,他几乎都在那块破床板上度过。他不能下地,不能走动,更不敢奢望洗脸和洗澡。今天,他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里,官兵们答应了他,满足了他那个并不过份的要求。
水在淌。汗在淌。泪水在淌。伤病员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从来未有过的温暖,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美丽。
大轿车在宽广的马路上行驶,窗外的人群在向他们招手傲笑,他们要去这座城市最大的医院接受检查。在越南俘虏收容所里,他们大多都吃不饱。越方每天只给他们吃两餐玉米渣和发霉的面粉做的饭,名义上每天每人六公两粮食,实际上吃到的还不足四公两。几乎餐餐是南瓜藤、萝卜叶。由于吃不饱饭,他们的身体日趋衰弱,医生告诉他们,在回国的伤俘中,百分之五十的人都不同程度患有营养不良症。战士谢明高,右大腿中弹负伤被俘,被释放回到祖国时,体重已从被俘前的一百一十九斤下降到七十八斤。
医生们知道伤兵的来历,电视、报纸早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们。他们是谁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抢救医治他们身上以及心上的创伤。
重伤员住进了医院,轻伤员得到了护理,伤俘们的心又一次被震撼了!
夜幕降临了。凭祥市的夜色很美。伤俘们无心欣赏这奇景异色,他们的心里装着同一个秘密:早日归队,早日回到母亲的身边去,有许许多多苦涩的委屈要向他们倾诉……
一位伤势很轻的士兵找到领导,坚决要求归队。领导答应了他,当晚,他在军人的护送下,乘火车回到了他所在的部队。他没有找到他的连长,他不知道连长在那次战斗中光荣献身了。指导员接待了他。他向指导员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没有叛变,我没有出卖战友们……”
两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两双眼睛涌出晶莹的泪花。“回来了就好了,回来了就好。”指导员喃喃地说。
“我不是自己跑过去的,是受伤后被他们抓过去的,不信张宝根可以作证。”伤俘不停地解释着。此刻,他只有一个愿望,让首长相信自己,能继续承认他是这个连队的一位士兵。
“我信,我信!”指导员边笑边点着头。他知道,伤俘是在那次恶战中“失踪”的。伤俘是尖刀班的一名战斗员,在执行穿插任务时,他们班被越军包围了。几阵枪战之后,其它人都安全突围出来,唯独伤俘没有归队。他被夜色吞噬了,落入了越军的手中。战友们喊呀、找呀,他没有音讯。
今天突然回来了,指导员和全连士兵是多么高兴呀。
没有鲜花,没有水果。一支香烟、一杯清茶。一个小小的欢迎会在连部会议室举行。
指导员声音象洪钟:“我们的一名被越军俘虏的难友,历尽艰辛,今天终于归队了。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
指导员话音未落,全连掌声爆响。这时,不知是谁从墙角边说出这样一句话:“我们立了战功都没象这样欢迎,他当了俘虏反倒成了英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顿时,全场热烈的气氛一下降到零度。伤俘脸上红红的,突然又变得白白的。眼角上挂起了两串“水珠”。
“不能这么说。谁说打了胜仗是功臣,当了俘虏就不是功臣?只要没有屈服敌人,就非常了不起。应该比功臣还要功臣!”指导员真是个开明人,一席话说得大家眉开眼笑,说得伤俘热泪涟涟……
大山张开了双臂,河水露出了笑睑。二百三十八名中国被俘人员迈开大步走进了祖国那宽广的怀抱。他们抬起头,大声说道:“回来了,被战争遗弃的汉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