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琴是阮长志的妹妹。他们相识在医院。
那一天,野战医院送来一批被俘伤兵,刚好,轮到护士刘琴当班。说起来,她已有三天三夜没合眼了,虽然排了个班次,可在前线哪能象后方一样“一个钉子一个眼”的去坐班呢?这段时间,刘琴实在太累了,护士们都说她瘦多了,她自己却没感觉到。
按照分工,刘琴主管重伤员病房,晚上,她来到房间逐人查看:六个病房全都是被俘的越南人。她心想,如果伺侯中国伤员还说得过去,可现在要伺侯这些拿起枪杆打中国人的俘虏兵,说什么她心里也感到别扭。然而,这是任务,谁也不敢马虎,作为军人,她必须服从命令。记得刚来时,军区一位首长来这视察,就在那顶帐篷前,首长一字一句地给他们讲了中国的俘虏政策、工作的意义以及她们的责任和义务。至今,首长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你们千万别小看你们的工作,它关系到国际威望问题。让俘虏们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和护理,我们就在国际上争取了主动。到那时,我们不讲,俘虏就会自己站出来向全世界证明,中国人是讲人道的,是文明之师。所以你们要拿出第一流的服务质量和态度去对待你们病床上的特殊伤病员。”
从那以后,刘琴对病员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那张冰冻的脸开始露出了笑容,她工作起来也认真多了。
那天下午,一连下了几天雨之后,天气突然晴朗起来。太阳红红的,一缕缕被太阳诱走的水蒸气不断升向天空,组成了千姿百态的云团。刘琴想起重伤员们应该出门晒晒太阳,尝一尝这阳光的滋味。住在那潮湿的帐篷里,实在应该透透气了。
她扶出了五名伤俘后,最后去扶一名背部受伤的小伙子,见这名伤俘正在聚精会神地欣赏一张全家福的照片,那神态使刘琴想起了一幅取名为《虔诚者》的油画。她轻手轻脚来到小伙子身边,小伙子一点也没发觉。
“怎么!这张照片这么眼熟?”刘琴突然发现那张照片她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她想起来了。就是在她妈妈的日记本中见到的那张照片,没错!
十年前,刘琴还是个毛手毛脚的小丫头,一次放学回家,老师让他们找几张硬纸片做智力游戏。刘琴翻箱倒柜地找,找到了妈妈藏在一个小盒子里的日记本。读着妈妈的日记,看着那发黄的照片,刘琴明白了一切。
妈妈的“秘密”告诉她,在山的那边——越南境内一个小镇里,曾留下过妈妈的恋情,留下了妈妈的骨肉,留下了妈妈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的许多故事。
那天晚上,她缠着妈妈,让她讲述了一切往事。
三岁那年,外袓父带着她妈妈来到了与她家只隔二十公里的越南一个边境小镇。这个小镇上住着外祖父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他们既是生意上的搭档,又是生活中的知音。在那位朋友的帮助下,外祖父便在镇上支起了一个小摊子,做起了烟草生意。
一住就是十多年,妈妈从一个呀呀学语的孩子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漂亮小姐。无意间,镇上的一名小伙子闯进了妈妈的生活。他们相爱了,可双方父母都不知道。
一年之后,他们有了孩子。常年在外跑生意的外祖父根本没有心思去管已长成大人的女儿。妈妈生下了一个男孩,为了不让外袓父知道,她只好把孩子托给了一位老大娘。也就在那一年,外袓父的母亲病逝了,加上越南当地公安部门清查户口,强行将他们赶走,他不得不带着女儿回到了中国。
离开这生活十多年的小镇,离开了心上的恋人和亲生骨肉,这该是多么痛苦的事啊。可命运既然这么安排了,她只得认了。临走那天,她妈妈把一切都告诉了外祖父,外祖父又气又急,可又没有办法。最后,他请小镇上的摄影师为她拍了“全家福”。一张留在了越南,一张带回了中国。
后来,妈妈在中国重新组织了家庭,后来便有了她,后来就再也没有听到越南那边传来“喜讯”。后来,她妈妈就把那照片连同那片恋情藏到了很深很深的心底里。
事情就是这么巧,巧得连刘琴也难以置信。可是这毕竟是真真切切的现实。那小伙子、那照片就在她的面前。
“认不认这个哥哥?可他是敌人呀!万一首长知道了这内情咋办?可不认,又从良心上说不过去。前年,妈妈去世的时候,手里还拿着这张照片,那照片上的‘小不点’还在冲妈妈笑呢。”往常十分爽快的刘琴这下却犯了难,她不知怎么办好。
“认!即使受处分也要让这个哥哥知道伺候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妹妹。”刘琴咬了咬牙,再次走进了病房。
轮椅在操场上滚动,渐渐,他们走到了那棵高高的芭蕉树下。
“阮长志,我想问问你,你手里拿的照片是谁给你的?”半天,刘琴才把这话说了出来。
伤俘抬起头,望了望推车的刘琴:“这是我爸爸留给我的。他告诉我,照片上的妈妈就在中国。小姐,你能帮我找到她吗?”
“怎么,你?”伤俘感到脖子上落下了几滴暖暖的水珠。他又抬起头,看见刘琴哭了。
就这样,兄妹俩相识了,没有第三者知道。
哥哥喜爱妹妹,他向她讲诉了遥远的山乡、遥远的童年、遥远的思念、遥远的故事;妹妹关心着哥哥,一有空就往他的病房跑,她告诉他妈妈的一切、家乡的一切和她现在的一切。除了各自的“军事秘密”之外,他们什么都讲。
大山融进了他们兄妹间的情和爱。偷偷地相识,深深地倾谈,每个字每句话都充满着甜蜜,同时又充满着苦涩。人啊,为什么要这样?刘琴和阮长志百思不得其解。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两国交换俘虏的日子到了。上级通知医院,抓紧医护伤俘,让他们早日康复回国。
太无情了。留给兄妹俩的时间不多了!
还是那棵芭蕉树下,兄妹俩背靠着背肩挨着肩。天空拉起了一道黑黑的幕帐。
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沉思,静静地等待。妹妹在想哥哥,哥哥在想妹妹。说什么呢?要说的,他们早说完了。妹妹让哥哥留在中国,可哥哥说,那边还有一个年迈的父亲,还有一个等待着他回去完婚的多情少女。哥哥多么想把这个可爱的妹妹接到越南去,可妹妹不能去,原因不言而喻。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为什么,亲人间会隔着那座大山?
分手的那一天,兄妹俩没有落泪。车轮欲转,肝胆欲裂。两颗心在默默地祈祷:哪一天,才是我们亲生骨肉团圆的日子?!
望着渐渐消失的车队,刘琴在她的口记本上悄悄记下了这个难忘的日子:一九七九年五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