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进行得很顺利,不到三个小时,广西边防某部就攻克了越南的一个重要城镇——伏和县。
此时,战争时间表翻到了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二日。伏和县毗连我国的广西边境地区,是越南边境线上一个重要的通商口岸。多少年来,这里的人们与我国边民亲密无间,通物、通商、通邮,甚至也通俗、通婚。
然而,战争却把他们分开了。
此时此刻,这座县城的所有居民跑得无影无踪了。这里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所有这些都是越军所为。因为华侨们都被赶出了城,其它居民都被他们迁到了内地。按他们的话说,这叫“疏散”。
这是一座被群山环抱的县城,唯一一条能通汽车的公路从县城中心穿过。两排参差不齐的房屋就象几节报废的火车厢摆在街道两旁,里面少不了有办公室、商店、粮店、药铺什么的。
夺占这座城镇的是一支精锐的先头部队,他们几乎没费多大气力。很快,大部队开了进来。
“情况不妙!”先头部队发现敌人弃城逃跑时留下的斑斑战痕:
城内的商店、粮店、药铺被越军全部捣毁了,鞋、袜、布匹等百货商品和药品在街头抛得到处都是。粮店里的许多粮袋被捅破,大米、白面撒了一地;被撕碎的书籍报章在街头飞扬;居民的住房更是被捣得乱七八糟,一些房屋正冒着滚滚浓烟……
“这群狗日的,他们想嫁祸我们!”营长见状,又气又急,他带着先进城的人马,去追赶逃窜的越军。
这时,一阵枪声从城南一个山顶上传来。枪声就是命令,早已等候多时的营长,一马当先,不到半个小时,那座不大的山头上撒下了天罗地网。
一阵炮击之后,山上静悄悄的。营长心想:山上的敌人不会太多,最多也就算个把排吧,说不定是越军逃窜时留下的后卫呢?
“围而不打,劝敌投降。”营长下定了作战决心。
他调动一个连的兵力,在山包的周围插上红旗、点燃烟火、挖工事、筑战壕,造成一种围歼越军的态势。同时,他又叫勤务兵找来一只高音喇叭,架在距山头很近的一幢建筑物上。
一切准备就绪,随行的翻译开始了政治攻势:
“你们赶快投降吧,在你们的周围,到处都有我们的士兵!你们全部被包围了,再不投降就只有死路一条……”
“砰!”一发子弹从山顶发出,打在那幢架喇叭的建筑物上。还好,喇叭未受伤。
“你们如果再顽抗下去,我们可就要搜山啦!”
“砰、砰!”话音未落,两发子弹很轻松地甩了过来。
“狗日的,老子不困死你才怪呢,看你能饿几天?”
这时,天色已暗淡下来。入夜前,营长吩咐大伙儿把火把点燃。火光把那山包紧紧围住,从空中俯瞰,就象一个圆形的光环,套在了丛林的脖子上。
一夜过去了。
两夜又过去了。
到了第三夜,越军终于耐不住了。他们从山顶上走了下来,手里打着白旗。
营长数了数,一共三个人。
“狗日的,有能耐,三个孬人,把老子们折腾了三天两夜……”
虽然心里不服气,可抓了三个活的没动一枪一弹,总算还是件喜事。想到这里,营长心里平和多了。他抖了抖身上的泥土,提起一支冲锋枪,喊了两个勤务兵,亲自把三个俘虏押到了团指挥部。
审讯几乎没有费多少口舌。团李政委见这三个二十来岁的越南士兵耷拉着脑袋,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每人给递上了一支烟。
三个越南俘虏兵用擅抖的双手接过烟,点着火,使劲抽了起来。
或许就是这支烟,使紧张的空气缓和了许多。
谈话式的审问,就这样在那个不大的房子里紧张地进行着……
他,二十一岁,越南北方人。当兵三年,官运不佳,只混得一个上士。因为他长得一身好肉,遇事又爱打个抱不平,所以同伙们都称他为“熊”。
“熊”在三人中是老大,上士官衔也比另两人高,自然,他又少不了那份“义气”。如果不是分别审问的话,他真想帮那两位兄弟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或许是我军政策的感召,或许是越军的忘恩负义不得人心,“熊”在团李政委那坚毅的目光下,一口气倒出了一大串牢骚话:
“我曾在一个机关开摩托车。中国对我国抗美援助的巨大支持,我心里十分清楚。那时,我虽然没有多大,可我知道我吃的大米是中国送的,我用的物品是中国制造的。可是,从一九七五年南北方统一后,我国领导人就翻脸不认人了,把中国同志当作仇人,并在国内大肆鼓吹,说什么中国要侵吞越南。在国内,谁要说中国好,就会被追查,甚至被抓起来。”
“抗美战争结束后,国内人民都希望过几天安定日子,吃饱肚子。没想到政府却要我们去柬埔寨打仗,还说,现在的最大危险来自北方,要做好和中国打仗的准备。去年九月,我们单位的领导人说,中国人多,我们都得去前线。我不愿去,他们就把我抓起来,连长还用大头皮鞋踢了我一顿。无奈,我只好来到了这个部队。几个月来,当官的编了许多谎言,说什么中国军队见人就杀,一个不留;说中国对越南的侵略是蓄谋已久的,要我们同中国军队奋战到底。”
“其实,我非常怀念越中人民之间的友谊,盼望过和平自由的生活,根本不愿和你们打仗。再说,我还有一个姑妈在中国呢……”
说到此处,这位五尺男子似乎动了点感情,眼中那晶莹的东西忽闪忽闪的,差点要落下来了。
“这样吧,我们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对这里地形熟悉,能否带着我们的先头部队去寻找越军的老窝?”李政委用试探的口吻对“熊”说。
“可以。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请你们千万别在报纸上公布这件事,也别让其它的越南军人知道。他们知道了,我就没命啦!”
军营内又多了一位“特殊的军人”。营长心里有数:无论他说得再好,但俘虏毕竟是俘虏。对他可得防着点。他派了两名得力的战士暗中“看”住了“熊”。
然而,“熊”的确还争气,五天的战斗中,他积极为部队当向导,拿下了越军的两个高地,消灭了困守在两个山洞里的敌人。
有个战士私下悄悄对营长说,那个俘虏立了大功,可不可以放他一条生路?
营长当即骂了他一顿:“一点阶级觉悟都没有,抓到的俘虏怎能放?他是敌人!”
“敌人怎会去打敌人?”这个战士越来越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营长也解释不通,只说上级对俘虏的规定中,还没明确这一款……
战争结束后,一次,我去俘虏营采访,恰好见到那位叫“熊”的俘虏。他说,他现在在俘虏营里当了班长,还说是那位营长给这里管俘虏的老乡写了一封长长的推荐信后,他才有这个“官衔”的。
好人最终是不会吃亏的。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对我说的。
看来“熊”应验了这句话。
他叫阮明,十九岁,下士军衔。他个子矮小,生得娇嫩,同伙都叫他“逗点”。
莫看他个子小,火气可不小,当兵才一年多,放出去的子弹却比全连老兵放的都多,没准儿,他的枪管内的膛线就要比别人平得多。
不用问,“放”到那架喇叭的建筑物上的子弹非他莫属。
起初他只是哭,李政委怎么问,他都不说一个字。
后来,翻译官小王从他的挂包内拿出一份从《人民画报》上剪下的女明星照片,并问他为啥要剪照片时,他的哭声才止住了。
他向翻译小王讲了他家的一切:“我家住在离中国边境只有两公里的一个村庄里。战斗打响前,我赶到村庄和家人一一话别。本来我是分配到柬埔寨去的,可为了照顾家人,我反复要求来到了这里。我想如果真的和中国打起来,我也有可能帮助我的父母和哥哥姐姐逃离家园,可是没等战争打响,越军就把我们全家疏散到外地去了,我姐姐在这次疏散中,被流弹击中,倒在血泊之中……”
“你们看,我的姐姐长得和这位中国明星一样……”阮明擦了擦眼泪,顺手拿着那张他从《人民画报》上剪下的照片。“说实话,我恨越南政府,也恨中国政府,更恨这可恶的战争。”
“你恨越南当局是对的,可恨中国军队就不对了。你要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谁挑起来的?中国人和越南人民一样,谁都不愿意打仗。你姐姐的死完全是越军一手造成的,这个帐应该记到他们头上。”
听完李政委的这番话,阮明紧绷的脸慢慢松弛了下来。
李政委让他写交待,把他知道的事情通通写出来。
可是,三天过去了,那本信笺纸上仍然只落下了一页黑迹。
写来写去,他总是在说他的姐姐不幸、爸爸、妈妈不知去向;说排长、班长不管他们的死活,炮一响,他们早溜得无影无踪了;还说他们是守备部队,任务主要是守山头;他的连长姓什么,他不知道,因为他只见过连长一面……其它,他一概不哓得。
也难怪,一个当兵才一年的新兵娃娃,怎会知道那么多的秘密。
李政委见他没多少油水,便派人把他送到了俘虏营。
走的时候,他还不断问李政委能否帮他找到父母?
李政委向他点了点头,心里想,这娃娃实在太嫩了点,打完仗我们就撤回国了,到哪里去帮你找父母哟?!
他的名字一直到最后都不肯讲。看上去,他比前面两位同伙都老,其实,顶多也只有二十岁上下。
他的性格非常内向,既不笑也不哭。别人骂他、唬他,也没什么反应。无论干什么,他总是慢条斯理,木木讷讷的。由此,他得了“木瓜”的外号。
其实,木瓜是很甜、很逗人喜欢的,而越南人称他为“木瓜”,大概是因为木瓜长在树上一动不动,风再吹,它也不会摇一下,由此,来比喻他的笨拙吧。
总之,他们既这样叫他,总是有一定原因的。
他是他们三人中唯一个腿部受伤的战俘。在指挥所里,军医见他脸色不好,走路一扭一拐的,便给他专门作了检查。检查结果:腿部被炮弹炸伤,内有数十块弹片需要取出。
他的“待遇”最优惠。
他被送到了后方医院。当翻译告诉他,李政委已命令医生送他去后方医院作手术时,便一下跪了下去,两腿直直的,双手合在一起,一动不动地望着李政委。
李政委让他起来,他不动;
翻译让他起来,他仍不动。
他的眼泪不停地冒,嘴巴不停地说:
“我是在攻打中国边防线上的一个制高点时负的伤。当时,我们当官的见我挂了彩,打仗不中用了,就把我撇到了一边。并对我说,虽然你负伤了,但必须跟着大部队走,否则,如果落到中国军队手中,你就没命了。几天来,我拼死拼活地跑,还是没有跟上他们,好在遇到两位兄弟,他们才扶着我向你们投诚了。”
“在这里,你们不仅没杀我,还帮我医治伤口,真让我感动……”
直到把这一席话说完后,他才从地上站了起来。
吉普车把战俘送走,留下了一路尘烟。
望着远去的车影,李政委长长叹了一口气。现在他总算对这三个“投诚者”打了个简单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