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入爱河的女人都喜欢听甜言蜜语。“宝贝,我永远爱你”“今年送你一枚钻戒如何?”就是两个绝佳的例子。但是年轻的恋人们啊,请注意,女孩儿真正爱听的只有一句:“你好,我是科学支持会的艾米,我要给你几颗人头。”
西风火葬场一直和两家遗体捐赠机构有业务往来,科学支持会是其中之一。很多加利福尼亚人把遗体奉献给科学,让科研人员在自己身上戳戳点点。最后,这些幸运儿都要回归火焰的怀抱。
艾米打来电话后不久,一辆卡车驶入西风,停在后门附近,克里斯每天都在那里“卸货”。车门“嘎吱”一下打开,两个年轻人探出头,满腹狐疑地朝四周看了看。“呃……下午好,女士,我们是科学支持会的,来给您送,呃……几个人头。”
不管来西风多少次,科学支持会的司机都是一副快要吓尿的样子,巴不得赶紧卸下东西离开。很可惜,他们的动作总是不够快。专门运送尸体的司机竟能被我上班的地方吓个半死,我感到特别骄傲。
科学支持会实质上是一家代理商,先接收完整的捐赠遗体,分割后按部分出售,和垃圾场拆解处理报废汽车一个道理。当然,这一行不止他们一家,几家大型企业也从事这个恐怖(但合法)的行当。
捐赠遗体可以给你带来许多好处。考虑到现在的殡葬市场,捐赠遗体是唯一能让你不用为葬礼花钱的方式。你死后,科学支持会敛收你的遗体,送到相关机构,在你身上进行治疗癌症的实验(注意,实验结果未必成功),最后把你送往西风火化,火化费用由他们承担。
你的确有机会参与最前线的医学研究。我的外公生前和老年痴呆症进行过一场漫长的较量。有一年圣诞节前夜,他设法偷了家里的车钥匙,半夜时开车去了火奴鲁鲁市中心,整整失踪七个小时。圣诞快乐,亲爱的家人,祝愿你们没被吓死。如果有些捐赠人的大脑能够解开老年痴呆症之谜,造福其他家庭,那就砍掉他们的脑袋吧,我支持。
不幸的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献身如此“崇高”的事业。也许有那么一丁点儿概率,你的脑袋能成为攻克21世纪最严重疾病的关键。但你也有可能落入刚毕业的整容医生手里,让他们拿来做面部拉皮手术的练习。说不定有人还会把你从飞机上扔下,试验最新的降落伞科技。所以献身科学是一个非常……笼统的说法。你身体各部分的去向如何,由不得你决定。
早在400年前,人们就把尸体应用于科学研究。16世纪时,医生对人体运作方式一无所知,医书里的内容也错误百出,从血液的循环途径、主要脏器的位置到引发疾病的原因(还算靠谱的解释是:人体“四要素”——痰、血、黑胆汁、黄胆汁——的失调导致了疾病)。安德雷亚斯·维萨里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一名艺术家,后来进入医学院念书。当他得知学校让学生解剖狗来学习人体解剖学时,勃然大怒,于是偷偷找来绞死的犯人尸体解剖。直到18和19世纪,医学院才将人类尸体用于教学和科研。由于尸体的需求量极高,教授们只好去墓地偷挖新鲜的尸体,因此还发生过一起极端案件:19世纪时,威廉·布克和威廉·海尔在苏格兰谋杀了16个人,把受害者的尸体卖给了一个大学的解剖学讲师。
科学支持会的两个人从车厢里卸下一个大箱子,里面有两颗人头,周围摆满了装着冰珠颗粒的冰袋,让我想起了粒粒雪糕。我刚签完接收单,两个年轻人连忙关上车门,一溜烟驶出了停车场。这是科学支持会的典型做法,他们定期给我们送来躯干、头颅和内脏。有一次我们还收到一条腿,但不是他们给的。
“嘿,凯特琳,你看到冷库里那条腿了吗?”麦克问道。我在西风工作了半年,还是分不清麦克真的是在一本正经地问我是否看到了一条腿,还是在面无表情地用讽刺的语气挖苦我。
“没有,麦克,我没见过。科学支持会送来的吗?”
“不是,那条腿的主人还活着,”他说道,“她昨天做的截肢手术,好像是因为糖尿病。她打电话问能不能只火化一条腿,这应该是我接过的最诡异的一通电话。今天上午克里斯刚去医院把腿取回来。”
“她只火化那条腿,对吗?也就是说,她想要个……预热?”我回答道,我的双关语竟让麦克笑出了声。
“预先加热火化——预热,真有你的。我想起了上周从圣何塞来的家伙,他想抽根烟,结果把自己点着了。预热。”他摇了摇头,继续在电脑前工作。
时机恰当的恶趣味玩笑,凯特琳得一分。六个月来我一直煞费苦心,试图向麦克证明我有一个端正的死亡观,没想到一个笑话就得到了他的信任。
箱子里的脑袋分别属于一个80岁的爷爷和一个78岁的奶奶,每一颗都配有一份冗长的身份鉴定表。表上没有写他们的名字,也没说明他们来自哪里,却提供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比如“一号头颅对贝类、番茄、吗啡和草莓过敏”“二号头颅患有脑癌,有可能引发花粉热”。
两颗脑袋的主人彼此认识的概率应该不大,但我更愿意把他们想象成一对因战争而分离的爱侣。对,比如十字军东征。十字军东征最适合给浪漫、狂暴的爱情故事当背景。法国大革命也不错,两人双双死在断头台上。或者也许死于早期美国的边境地区——被印第安人剥头皮?我把冰包移开,偷看了一眼。不行,他们的头皮还在。不管了,反正他们两个要一同躺在柴堆上被烧掉。
我迟疑了一下,又朝他俩瞄了几眼。与其把他们拿出来,不如连同箱子一起火化,这样更方便,不是吗?麦克突然从我身后冒出来。他总是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冰袋对炉子不好,记得火化前拿掉。”
“那我得先把脑袋拿出来吧?”我问道。
“这个嘛,就要看你的胆量了。”他回答道,双臂交叉在胸前。
克里斯一直忙着用胶带固定折好的纸箱,此时也抬起头来。所有人都看着我。这两颗脑袋令西风员工前所未有地凝聚在一起了。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老爷爷的头(头颅一号,对贝类、番茄、吗啡和草莓过敏)。感觉黏糊糊的,比我想象的要沉,和一个保龄球差不多。但由于他的大脑分布不均,一边重一边轻,特别不好拿,得用两只手捧住才行。
“唉,可怜的尤里克。”我看着手里的头颅感叹道。
“是啊是啊,魁魁格。”克里斯立刻接了一句。关于断首的文学典故,我和克里斯绝对信手拈来,堪称殡葬业即兴相声的典范。
麦克插进来,跟我们聊了一大堆乔·彼得·威特金的故事。威特金是一名另类摄影师,经常徘徊在墨西哥的太平间里拍摄经特殊处理后的死人头。他还让双性人和侏儒装扮成神话里的人物,作为自己镜头下的常客。威特金声称,这些黑暗影像的灵感源泉来自于童年时目睹的一场交通事故——一个小女孩在他眼前身首异处,脑袋滚到他的脚边才停下。麦克攒了一肚子奇人怪事,我们谁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很欣赏头颅一号和头颅二号的主人,他们敢于放弃传统葬礼,也不在乎所谓的死后尊严,坚定地将自己献身科学。真是超前。
这是否意味着我也要捐赠自己的遗体呢?正相反,我真心反对把遗体拆解成这个样子。我无法忍受自己的脑袋待在盒子里,失去了对它的控制。没有人知道我是谁,能代表我的只有我的过敏症。我妈总和我强调,我们怎么处理她的遗体都无所谓:“你们就把我装进一个大口袋里,放在马路牙子上,让收垃圾的直接收走就行。”这可不行,老妈。为科学事业捐赠遗体的确高尚,但一想到遗体将被匿名分配到四处,我就特别愤怒。
我一直把自制力看得很重。我的外公,就是那个因老年痴呆症而半夜开车出去兜风的老人,曾任美国陆军上校。他在朝鲜战争中指挥坦克兵团,学习波斯语,和伊朗国王相谈甚欢,上年纪后便去管理夏威夷陆军基地。他很严厉,深知男人、女人、小孩(我)应懂得什么样的规矩。然而,老年痴呆症让他变得糊里糊涂,情绪低落,丧失了社会行为能力。
最糟的是,病症严重影响了他的自制力。老年痴呆症是遗传疾病,我每天都在提醒自己,有朝一日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话说回来,死亡必然使我们丧失对自己的控制。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确保自己衣装得体、谈吐优雅,最终却要无能为力地死去,这太不公平了。我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赤身裸体,胸腔大开,嘴角带着血痕,随便哪个工作人员都能给我冲洗身体。
和其他人一样,我反对遗体捐献、反对拆解尸体,但理由并不合理,有部分是出于文化造成的恐惧。严格说来,火葬也破坏了尸体的完整性。我一个朋友的表亲在阿富汗被杀,不久之后,他的母亲收到一份报告,上面写着他遭到路边炸弹袭击,死无全尸。但她后来得知,儿子的身体其实完好无损,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他的尸体运回美国后将直接火化,还是留不住全尸。
不管你喜欢与否,有些遗骨会卡在内壁和地板间的缝里。加利福尼亚州火化许可证上对此有一段官方说明:
炉膛内由陶瓷和其他材料制成,火化时会出现轻微脱落并混入遗灰……部分遗体残迹会遗留在炉内裂缝或凹陷处。
说得通俗点儿,炉内的一些物质混在死者的骨灰里,死者的一些遗骨落在炉子里,这就叫“混入”。
多少次我试着用小刷子清理裂缝里的骨头碎片,但仍有残余。我竭尽全力,不放过任何一条缝隙。有时我不小心钻到炉子深处,焦灼的热气熏在我脸上,打扫完毕后才发现,刷子的金属毛竟熔化在了一起。
有一次清理机器时,一块炽热的骨头弹了出来,我一不留神踩了上去,胶靴的鞋底立刻烫出一个洞。“该死!”我大吼一声,毫无意识地一脚把它踢飞。骨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穿过房间,落在一排轮车后面。我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了五分钟,才找到那块遗骨。我拿起来对比了一下鞋底的破洞,形状吻合。瞧,你早晚得支离破碎。
当然,有人对此持不同看法。一个月之后,麦克赏了我两天(无薪)年假,好让我前往纳什维尔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仪式正式开始前,新人给女宾们安排了一次水疗。我被带到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面香气弥漫,播放着适合冥想的背景音乐。我的按摩师是位金发美女,嗓音轻柔,典型的南方气质。她给我揉着后背,不时和我聊上几句。
“亲爱的,你是做什么的?”她不紧不慢地说,声音略大于播放器里的吟唱。
我有些纠结,不知道是否要告诉她。难不成我得表明,她正在按摩的筋结,是长期搬运尸体和清理火化炉里的残骸造成的?
我决定实话实说。
她听了后非常淡定:“这样啊……告诉你吧,我有不少亲戚住在西弗吉尼亚,他们认为火化是魔鬼的活计。”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我问她。
她思考了几秒钟,手在我背上停下来:“我想我会因此重生。”
幸好我脸朝下趴在按摩床上,她看不到我的眼睛正四处乱转。我不确定是否要追问下去。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开口说道:“我相信耶稣会把得到保佑的人接入天堂,但前提是我们的肉体还在。如果我在游泳时被鲨鱼吃了,尸体四分五裂,有的漂在水里,有的在鲨鱼肚子里,难道救世主就不能让我复原了吗?如果他有力量治愈鲨鱼造成的伤害,那治愈火化也不成问题。”
“治愈火化。”我重复了一句。我从未这么想过。“假如上帝能复原蛆虫啃食过的腐烂尸体,那他也一定能对付火化。”
按摩师貌似对我的回答很满意。我们两人在沉默中度过了剩下的时间,考虑着自己究竟能死无全尸到何种地步。她可以被提到乐园,而我就没那么超脱了。
除此以外,死亡的力量同样令我心神不宁。死亡战无不胜,万物必将迎来生命的终结。普布里乌斯·西鲁斯在公元一年写道:“作为人类,我们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中世纪晚期,艺术界流行起“死亡之舞”的主题。画里描绘了一群高度腐烂、看不清本来面貌的腐尸,大笑着招呼毫无防备的人们跟在他们后面。他们挥舞手臂,跺着双脚,引领主教、乞丐、国王、铁匠等众生在舞蹈中走向死亡。这样的作品旨在提醒观者死亡不可避免,没人能逃过此劫,无名死神正等着你呢。
金门大桥从旧金山向北延伸,横跨金门海峡,连接对岸的麦林县。这座亮橘色的杰作绝对是人们最爱的风景。不管何年何日何时行驶在桥上,你总能看到幸福的情侣搂在一起合影。不过金门大桥也是世界上最知名的自杀圣地之一,位列中国南京长江大桥和日本青木原森林之前。当然,估计没有哪个旅游景点愿意在这种排名里胜出。
从金门大桥跳下的人,不论男女,都以75英里时速坠入海面,死亡率高达98%。光是冲击造成的内伤就能让你送命——肋骨折断后刺入脆弱的内脏。就算你没摔死,也会因没被及时发现而在水里冻死。打捞上来的很多尸体不是被鲨鱼攻击过,就是钻满了寄居蟹,有些尸体甚至下落不明。尽管死亡率超高(或许正因如此,真可悲),人们仍从世界各地来到金门大桥。他们在桥上散步,欣赏着美丽的海湾落日和一块块标志:
危机辅导
世上仍有希望
请拨打电话
跳桥的后果
不仅致命
而且惨烈
平均每两周就有一个人从金门大桥跳下。我在西风工作了七个月,一具跳桥者的尸体都没见过,没想到有一天,我一下子收到了两具。死亡果然是件伟大的均衡器,没有比这更好的例子了:死者一个是21岁的流浪汉,一个是45岁的航空航天工程主管。
人们从桥上跳下来之后,不同流向的水流会将尸体带到不同的地方。如果水流向南,顺流而下的尸体归旧金山法医办公室所有,由他们送往市内人满为患的医学检查部。如果水流向北,尸体就归富裕的麦林县,他们有一个单独的法医办公室。工程主管是个货真价实的火箭科学家,轻而易举地就能在麦林县购置一套房产,却被冲到了南边。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则来到麦林县富得流油的郊区。听他姐姐说,他这辈子从来没工作过。桥下的水流分不出两人身份地位有何区别,也不在乎他们为何轻生,完全符合女权主义者卡米拉·帕格里亚的哀叹:“人类并非大自然的最爱。我们只是众多物种之一,大自然不加区别地行使自己的力量。”
一天下午,克里斯开着他那辆白色货车,带我去伯克利敛收特蕾斯·沃恩的尸体。特蕾斯死在自己的床上,享年102岁。她出生时,第一次(第一次!)世界大战才开始不久。回到西风后,我把特蕾斯安置在冷库,先去火化了一名只活了三小时零六分钟的婴儿。婴儿的骨灰和特蕾斯的骨灰外表一样,只是分量不同。
无论是完整的遗体、捐赠给科研的头颅、婴儿,还是某个女人的断腿,火化之后都是一个样。光从骨灰盒的样式可看不出这个人生前成功还是失败,是否当上了祖父母,是不是犯过罪。“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作为一个成年人,你的骨灰与我的骨灰重量相等,都是一堆四到七磅重的灰烬,掺着骨头碎片。
当代殡葬业促成了一笔了不起的交易,叫“个性化”。这种营销手段瞅准了“婴儿潮”一代人的钱包,向他们强调只要支付一笔合理费用,就能享有额外的惊喜——带有巴尔的摩乌鸦队标志的棺材、高尔夫俱乐部形状的骨灰瓮、印着猎鸭图案的裹尸布等。《殡葬管理》(殡葬业主要的行业期刊)刊文称,有的墓穴喷上了托马斯·金凯德作品的彩绘,全部是田园牧歌的诗意景色,好像要迎来基督第二次降临似的。这些产品像是在替死者说:“我和我的邻居不一样,也和下一个死者不一样。我就是我,一个独特的个体,人们都将记住我!”我觉着,殡仪馆提供的这些煽情小把戏估计会让跳着死亡之舞的腐尸感到无地自容。
我理解人们对于个性化的需求。事实上我刚来西风上班时,曾天真地想要开办“死亡美学”殡仪馆,给死者提供独一无二的定制化葬礼。实际上我们没必要一而再地购买丧葬用品,我们缺少的是葬礼仪式的真正内涵,仪式需要尸体、家人和情感全部在场,这些是消费实力无法替代的。
我在西风工作的这段期间,金属架上堆满了无人领取的骨灰盒。里面有婴儿、成人、科学支持会送来的断肢,以及火化炉中的“残留物”。凡是在西风炉子里火化过的死者,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当架子上的骨灰盒攒得足够多时,我们找了一个下午,准备给他们那场无人见证的海葬做准备。这些逝者有的叫平川由里,有的叫格伦多拉·琼斯,还有人叫蒂莫西·罗宾诺维兹,全都被我放进箱子,骨灰盒上小小的蝴蝶结直愣愣地竖着。他们的家人、表亲以及科学支持会承担了相关费用,委托我们把他们所爱之人的骨灰撒向旧金山湾,随着海风烟消云散。
准备工作花了我不少时间。针对海葬,加利福尼亚州有明确的法律条文和条款,要求我反复核查死者身份、授权书、与西风的每一份合同,并核对表格上的信息。最后我打包了三箱骨灰,共有38个成年人、12个婴儿、9个解剖用的实验品。这是属于我的死亡之舞,由我带领他们走向终点。
这三个箱子将于第二天一早装上西风的海葬专用船。我向麦克暗示应该由我负责,因为我想陪伴他们走完全程:我敛收了他们的遗体,送他们进了火化炉,也想亲自为他们举行海葬。可惜还是被麦克抢了去,他早就想迎着清晨的海风出海冒险了。总得有人留在西风接电话、烧尸体,这个人就是火化工、殡葬业金字塔最底层的那个女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