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对妈妈讲战争的事……自己的妈妈……只对自己最亲近的人……
当时,游击队还驻扎在我们村子里,有一位老头死了,正好我住在他家。埋葬他的时候,一个七岁的小男孩走过来问:“为什么老爷爷躺在桌子上?”
人们回答他:“老爷爷死了……”
小男孩显得很惊讶:“他怎么会死呢,今天并没有开枪啊?”
小男孩只有七岁,可是他已经听了两年的枪声。人们都是在开枪的时候被打死的。
我记住了这些……
我的讲述是从游击队开始的,可我当时并不是很快就遇上他们的。那是到了战争第二年的年底。我没有讲,我和妈妈在战争爆发的一个星期前,怎么坐车到了明斯克,她把我怎么送到了明斯克郊外,来参加少先队员夏令营……
在夏令营我们唱歌:《如果明天就是战争》《三个坦克手》《跨过平原,越过山冈》。我的父亲非常喜欢最后一首。他经常哼唱……当时刚刚上映《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我很喜欢电影中的插曲《愉快的风儿,请为我们歌唱》。我经常伴随着它的歌声起床去做早操。
那天早晨没有做操,飞机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我抬眼看见,从飞机上分离出许多黑点,我们当时还不知道那是炸弹。少先队夏令营旁边就是铁路,我沿着铁路去明斯克。原因很简单:离妈妈现在工作的医学院不远,就是火车站,如果我沿着铁轨走,就会找到妈妈。我叫上一个小男孩跟我一起上路,他家离火车站不远,他比我要小很多,哭得很厉害,走得也很慢,而我喜欢徒步,我和父亲曾经转过列宁格勒所有的城堡。当然,我冲他发火了……但是我们总算到达了明斯克火车站,到了西大桥,开始了连续不断的大轰炸,我和他走散了。
妈妈没在医学院里,妈妈的同事戈鲁博教授住得不远,我找到了他的家。但是,里面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敌机刚刚开始轰炸城市的时候,妈妈就搭坐上了一辆顺道车,沿着去拉托姆卡的公路接我。她到了那里,看见的是被炸毁的夏令营营地……
人们都离开了城市,四散奔逃。我觉得,到列宁格勒要比到莫斯科远,我的爸爸在列宁格勒,可他去了前线,我的姑妈住在莫斯科,他们哪里也不会去的。他们不会离开的,因为他们住在莫斯科……住在我们的首都……沿途我跟上了一位领着小女孩的妇女。这是位陌生的女士,但她明白,我是一个人,什么也没有,饿着肚子。她就叫我过去:“到我们这儿来吧,我们一起走。”
我记得,当时平生第一次吃洋葱腌猪油。起初我皱着眉头,后来还是吃了下去。如果轰炸开始,我总是注意观察:这位女士和自己的小姑娘在哪里?傍晚的时候,我们就躲藏到一条沟里,躺下休息。对我们的轰炸一刻都没有停止。女士回头望了一眼,大叫一声……我也起身,向着她看的那个方向张望,我看见,一架飞机贴着地面俯冲下来,伴随着马达声,它的机翼下面喷出一条火舌。这条火舌扫过的道路上腾起一片尘土。我条件反射般地栽到了沟底。机枪从我们的头顶上扫射过去,飞机飞向了远处。我抬起头,看见这位女士躺在沟沿上,满脸血迹斑斑。当时可把我吓坏了,我从沟里跳起来,撒腿就跑。从那时起,甚至现在,有一个问题始终在折磨着我: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呢?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村庄……街道上的大树下躺着一些德国伤员。我这是第一次看到德国人……
村里人都被从家里驱赶了出来,被迫去打水,德国卫生员用大桶架在篝火上烧开水。早晨,他们把伤员抬上汽车,每辆车都让坐上一两个小孩。德国人发给我们水壶,告诉我们,需要给他们帮忙:给哪一个伤员弄湿毛巾,放到头上,给哪一个伤员湿润一下嘴唇。有一个伤员请求我:“瓦谢尔……瓦谢尔……”我把水壶放到他的嘴唇边,全身都在哆嗦。到现在都说不清当时的那种感受。厌恶?不是。仇恨?也不是。那是一种复杂的感觉。其中也夹杂着怜悯……人类的仇恨也有一个形成过程,不是从一开始就有的。学校里教育我们要善良,要友爱。我的话题又跑远了……当第一个德国人揍我的时候,我感到的不是疼痛,体验的是另一种感觉。他怎么打我呢,他有什么权利打我?这让我非常震惊。
我又返回了明斯克……
我和基姆交上了朋友。我和他是在街上相识的。我问他:“你和谁住在一起?”
“没人。”
我了解到,他也是和家人失散了,就建议道:“那我们一起生活吧。”
“好吧。”他很高兴,因为他没有地方住。
而我住在戈鲁博教授丢下的住宅里。
有一次,我和基姆看见,街上走着一个比我们大些的小伙子,手里提着擦鞋的托架。我们认真听取了他的建议:需要什么样的箱子,怎么制作鞋油。为了制作鞋油,需要搞到烟炱,而这种东西在市里到处都是,把它收集起来,和随便什么油脂搅和一下。一句话,做成某种散发着怪味的混合物,但必须是黑色的。如果把它均匀地涂抹到皮鞋上,它还会发光呢。
有一次,一个德国人走到我跟前,把一只脚放到了箱子上,他的皮靴非常脏,粘在上面的泥土都很长时间了,干透了。我们原先早已领教过这样的皮鞋,为了先清理掉这些泥巴,我还专门配备了一把刮刀,然后,再往上面刷鞋油。我拿起刮刀,刚清理了两下,就让他很不高兴。他抬腿就踢箱子,又朝我脸上踹了一脚……
我长这么大,从来还没有人打过我。孩子之间打架不算数,在列宁格勒的学校里那是常有的事。但在这之前,成年人没有打过我一次。
基姆看着我的脸,叫喊着:“你别那样看着他!不要啊!他会打死你的……”
那时候,我们第一次在街头碰见了大衣上、西服上缝着黄布条的人。我们听说了隔离区……大家提到这个词的时候都是压低了声音……基姆是犹太孩子,但是剃光了头,我们都说他是鞑靼人。当他的头发长起来,卷曲的黑发,谁还相信他是鞑靼人啊?我为朋友担心,半夜醒来,看着他浓密的头发,我无法入睡:应该想个办法,别让他们把基姆抓到隔离区里去。
我们找了把理发推子,我又给他推成了光头。天气已经冷了,在冬天没法擦鞋。我们又有了新的计划。德国军队指挥部在市里开办了一家宾馆,接待到达的军官们。他们都随身携带着大背包、大箱子,而到宾馆的距离不近。我们不知怎么奇迹般地搞到了一架大雪橇,守候在火车站。火车到站,我们把两三个人的行李搬到雪橇上,拉着它,穿过整座城市。给我们服务的报酬有时是面包,有时是香烟。拿香烟到集市上,可以换到一切,随便什么食物。
基姆被抓走的那一天,深夜的火车晚点了,迟到了很长时间。我们都快冻僵了,但又不能离开火车站,已经实行宵禁了。我们从火车站大楼里被赶了出来,在外面等候。终于火车到站了,我们往雪橇上装满行李,就拉着上路了。我们使劲拉着,皮带勒得生疼,他们还驱赶着我们:“使奶力!使奶力!”我们不能走快,他们就开始揍我们。
我们把东西搬进宾馆,等着和他们结账。一个家伙命令我们:“滚蛋!”——推了基姆一把,基姆的帽子从头上掉了下来。他们立刻叫喊起来:“犹太!”上前抓住了他……
过了几天,我才知道,基姆被关进了隔离区。我走到那里……整天围着隔离区转悠……有几次透过铁丝网看到了他。我给他带去面包、土豆、胡萝卜。等岗哨转过身去,走到角落,我就飞快地把土豆扔进去。基姆就走上前,捡起来……
我住的地方距隔离区有几公里远,但是每天深夜都会从那里传来叫喊声,那种声音整座城市都能听到,我醒了就想:基姆是不是还活着呢?我怎么才能把他救出来呢?在又一次大清洗过后,我到了约定好的地方,人们暗示我:基姆没了!
我很伤心……但还是抱着希望……
一天早晨,有人敲门。我跳起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基姆!不,这不是他。叫醒我的是住在下面一层的一个小男孩,他说:“请你陪我到街上去好吗?那里躺着许多死人,帮我找找我的父亲吧。”我和他走出家门,宵禁的时间已经结束,但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一场小雪染白了街道,覆盖了薄薄的一层,每隔十五或二十米,就躺着一些被枪杀的我们的军人。半夜他们被押解着穿过城市,那些落在后面的,敌人就冲着他们的后脑勺开枪射击。所有人都是脸朝下趴在地上。
小男孩没有力气翻转死人,他害怕看到里面有他的父亲。当时我就捕捉到了自己的一个念头,为什么面对死亡我没有一丝恐惧呢?我早已习惯了它。我把那些死人翻转过来,小男孩就查看每张面孔。就这样,我们穿过了整条街道……
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有流过眼泪了……甚至可能是最应该落泪的时候,也没有。我不会哭了。整个战争期间我就哭了一次。那是当我们的游击队护士娜塔莎牺牲的时候……她喜欢诗歌,我也喜欢诗歌;她喜欢玫瑰,我也喜欢玫瑰,夏天我给她采了一大束野蔷薇。
有一次,她问我:“战争前你上到了几年级?”
“四年级……”
“等战争结束了,你要上苏沃洛夫军事学校吗?”
在战争前,我非常喜欢父亲的军装,我也梦想佩带着武器。但是我回答她,不,我不去军校。
死去的她躺在病房旁边的松枝上,我就坐在她的身边,哭泣。这是我看到死人后,第一次哭。
……我和妈妈重逢了……当我们见面的时候,她只是看着我,甚至没有抚摸我,她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是你吗?难道这是你?”
过了许多天,我们才能够互相讲述战争期间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