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主要问题是:谁应该对此负责?我们需要有一个承担责任的人……
随着对事故的了解逐渐加深,我们开始思考,该做什么?如何拯救自己?现在,我们已经不再执着于那些想法了,因为事故影响的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好几代人。现在我们开始回顾往昔,翻回去一页,又一页……
事情发生在周五到周六的那个夜里……早上起来,谁也没料到出事了。我送儿子去学校,丈夫去理发。我丈夫出门没多久,在我准备午饭的时候就回来了……他回来就说:“电站那里出了火灾。上面下了命令:不要关闭收音机。”我忘了说,我们家住在普里皮亚季镇,就在反应堆附近。到现在我眼前仿佛还能看到那耀眼的红光,从反应堆里发出的火光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色彩。那不是一般火灾的颜色,而是一种很美丽的光。说不出的美丽,美极了,在电影里也没有看到过类似的色彩,无法描述的美丽。那天晚上,人们都跑到阳台上,没有阳台的人家,就跑到朋友家的阳台上。我们家在九层,看得最清楚。事故发生地离我们这里只有三公里。人们还抱着孩子,对他们说:“看呀!要把这一切都记住!”这些人都在核电站工作……有工程师、工人,还有物理专家……都站在黑色的灰尘里……他们交谈着,呼吸着,赞叹着……还有人开汽车,或骑自行车从几十公里外的远处跑来观赏。我们根本不知道,死亡竟如此美丽。不过我要说,那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不是春天的那种气味,不是秋天的气味,也不是泥土的气味,完全是另一种说不上来的气味……让我觉得喉咙发痒,眼睛发痒,眼泪不由自主地流。我一夜没睡,听到楼上邻居的脚步声,他们也没有睡。他们在拖什么东西,不时传来碰撞声,也许是在打包行李。他们把窗户封起来了。我觉得头痛,就吃了药。第二天早上,天刚刚亮,我向四周望去,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不是后来才发现,好像发生了什么变化,一切都变了。早上八点,满街都是戴着防毒面具的士兵。我们看到这些士兵和军车时,心里并没有害怕,反倒是觉得镇定了。军队肯定是来救援的,一切很快会恢复正常的。我们头脑里没有和平原子也会杀人的概念……那天夜里整个城市都没有人睡觉……人们在窗子后面笑着,播放着音乐。
午饭后,收音机里播放准备疏散的通知:三天之内撤离,他们会清洗这里,并进行检查。直到现在,我耳朵里还会响起广播员的声音:“疏散到最近的村庄去”,“不许带家养宠物”,“在大门口集中”。还告诉孩子们要带上课本。我丈夫还是把文件和我们的结婚照片一起放到了公文包里,而我只带了一条纱巾,以防天气变差……
从第一天起,我就觉得我们成了切尔诺贝利人,现在已经是到处被拒绝、被排斥的人了。我们害怕了。晚上,我们乘坐的大客车到了一个村庄。人们睡在学校和俱乐部的地板上,无处可去。一个女人邀请我们去她家:“到我家来吧,我把床铺好,你们的孩子这样真可怜。”而站在跟前的另一个女人却把她拉到一旁,说:“你疯了!他们都被污染了。”我们搬到莫吉廖夫后,儿子去上学,第一天就哭着跑回了家……他被安排同一个女孩坐一起,女孩不愿意,说他是被辐射过的,同他坐在一起,她也会死的。儿子读四年级,他是这个班里唯一从切尔诺贝利来的孩子。同学们都怕他,管他叫“亮晶晶”“切尔诺贝利刺猬”……我担心,他的童年就这样提前结束了。
我们离开普里皮亚季时,一列列军车和装甲车迎面而来,那场面让人恐惧、困惑、害怕。但是我又感觉,眼前发生的一切与我无关,似乎是别人的事——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哭了。我要寻找食物和住所,还要抱着儿子,安慰他,但我内心甚至没有一点儿想法,空空荡荡的。我经常有这种感觉:我是个旁观者。我透过玻璃在观察,看着别人……
我们到了基辅才领到第一笔钱,但什么东西也买不到:成千上万人背井离乡,东西早就被买光了,吃光了。就在车站和大轿车上,许多人心脏病发作或中风。我妈妈救了我。在她漫长的一生中,曾几次失去家园和辛苦积攒的财物。第一次是在三十年代的镇压时,她被夺走了一切:奶牛、马匹和房屋。第二次是火灾,她从火场中只救出了小小的我。“总会过去的,”她安慰我说,“我们会活下去。”
我还能想起……我们在公交车上,车上的人都在哭。一个坐在前排的男人大声骂他的妻子:“哪里有你这样的傻瓜!别人都带了有用的东西,我们就带了三升的空罐头瓶子。”因为妻子认为,既然坐公交车,就顺路给她母亲带些空罐子,好装腌制的食品。他们旁边横着好几个鼓鼓囊囊的大网兜,一路上,我们好几次被袋子绊倒。他们就这样带着这些空罐子到了基辅。
……我参加了教堂的唱诗班,在那里读福音书。因为只有来到教堂,人们才会谈论永恒生命的话题。人们在那里有说有笑,你在其他地方听不到这些话,但这些话正是人们渴望听到的。当我们疏散时,如果在路上遇到教堂,所有人都会去,无一例外,就连无神论者和共产党员也不例外,都去了。
我常常做这样的梦:阳光下,我和儿子走在普里皮亚季的街道上。现在,那里已经是一座空城了。我们一路走来,看着玫瑰花——普里皮亚季有许多玫瑰花,还有巨形玫瑰花花坛。梦……我们的生活已经成为昨天的梦。我当时还年轻,儿子也小……我那么爱他……
时间过去了,一切都变成了回忆。我好像又是一个旁观者了……
——娜杰日达·彼得罗夫娜·维戈夫斯卡娅,普里皮亚季镇疏散的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