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女儿……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她长大以后,会问我:“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
她生下来的时候……就不像个婴儿,而是像个肉口袋,浑身上下没有一条缝儿,只有眼睛睁着。医疗卡上写着:“女孩,患有多重先天综合性畸形:肛门发育不全、阴道发育不全、左肾发育不全……”这是科学上的说法,说白了就是:没有撒尿的地方,没有屁眼,只有一个肾……第二天我抱着她去做手术,她生命的第二天……她睁开眼睛,似乎微笑了一下,可我起先以为她想哭呢……哦,上帝啊,她居然笑了一下!
其他像她一样的孩子都活不了,别的孩子马上就死了。她没死,因为我爱她。她四年里做了四次手术。她是白俄罗斯唯一患有这种综合性畸形还活下来的孩子。我非常爱她。(停顿)我再也不生孩子了。我不敢生。我从产院回到家后,丈夫半夜吻我,我却浑身颤抖——我们不能要孩子啊……罪孽……恐惧……我听到了医生之间的交谈:“有个小姑娘生来不能穿衣服,而要穿盔甲。要是在电视播一下,就没有一位妈妈敢再生孩子了。”他们说的是我家闺女……在这以后,我们还如何相爱?!
我去了教堂,将这一切告诉神父。他说要赎罪。可是我家没杀过人……我何错之有?一开始我们村也要疏散,但后来从名单中划掉了,因为国家没钱。我就在这时恋爱,嫁人。我不知道,我们这里不能相爱……我奶奶多年前在《圣经》里读到,有一个时期,大地上会处处丰饶,万物开花结果,河中有很多鱼,林中满是动物,但是人类却不能利用这些。人不能繁衍生息,不能传宗接代。那时我听到这个古老的预言,把它当作可怕的童话,我还不相信。
请把我小女儿的事告诉所有人。请你写吧。她四岁,会唱歌、跳舞,还会背诗。她的智力发育正常,跟其他孩子没有区别,只是她玩的游戏和别人不同。她不玩“逛商店”和“去上学”,她只玩抱娃娃“去医院”:给他们打针、量体温、输液,有个娃娃“死了”,她就给娃娃盖上白单子。我和她在医院住了四年,我不能把她单独留在那里,结果她不知道人是该住在家里的。我带她回家两个月,她就问:“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医院了?”她住在那里,长在那里,朋友也在那里。医院为她做了人工肛门……还在做人工阴道……最后一次手术后,遗尿完全没有了,导尿不成功——得再做几次手术。但是他们建议今后在国外做手术。我丈夫每个月只挣一百二十美元,我们去哪弄好几万美元去国外治病?一位教授悄悄给我出主意:“科研人员会对你们孩子这种病有兴趣的。给国外医院写信吧,他们应该会感兴趣。”
于是我就写信……(忍住不哭)我写到,每隔半个小时我就得用手挤尿,尿液通过小孔流入阴道。倘若不这么做,她唯一的肾脏就会停止运转。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孩子,每隔半个小时要用手挤尿?这样能撑多久?(哭)我不让自己哭……我不能哭……我到处求救,写信:请把我女儿接走,哪怕是用作试验……为了科研……把她当作实验的青蛙,做实验的兔子我都同意,只要她能活下来(哭)我写了几十封信……哦,主啊!
她现在还不懂,可早晚她会问我们,为什么她跟别人不一样?为什么男人不能爱她?为什么她不能生孩子?为什么发生在蝴蝶……发生在小鸟……发生所有动物身上的事情,在她身上却永远不会发生……我想,我本应该证明……我想取得一份证明文件……以便她长大以后知道:这不是我和丈夫的错……不是我们相爱的错……(忍住不哭)我和他们斗争了四年……与医生斗,与官僚斗……我在高层领导办公室得到了接待……四年之后我才得到了一份证明,证实电离辐射(小剂量)与她可怕的畸形有关联。我被拒绝了四年,他们一直跟我说:“你们的女儿是先天性残疾。”她哪里是先天性残疾啊?她是切尔诺贝利的受害者。我研究过家谱,我们家族中从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所有人都活到八九十岁,我爷爷活到九十四岁呢。但医生说:“我们是按指令办事。我们将类似的情况视为普通疾病。到二三十年之后,积累了一定的数据时,我们才能证明病情与电离辐射的关联,与小剂量辐射的关联……与我们在地球上的吃喝的关联……但医学和科学对此暂时还知之甚少。”但我不能再等二三十年了,那是半辈子啊!我想告他们……告国家……他们说我是疯子,嘲笑我,还说古希腊和古代中国也有过这样的孩子。一位官员大声对我喊道:“你是想要切尔诺贝利特权!想要切尔诺贝利补贴!”我怎么没晕倒在他办公室里啊,我怎么没心脏爆裂死在那里……但我不能……
有一件事他们不理解……也不想理解……我需要知道我和丈夫错在哪里……需要知道这不是我们相爱的错……(转向窗户,轻声哭泣)
女儿在长大……无论如何她是女孩……我不想透露她的姓名……就连我们同楼层的邻居都不知道。我给她穿裙子,扎辫子:“你们的卡坚卡真漂亮,”他们对我说。可我自己却奇怪地打量着怀孕的女人……我不是在打量,而是好像从远处,从角落里窥探……我的内心五味杂陈:惊异和恐惧,嫉妒和高兴,甚至愤恨。我竟然还会怀着这样的情感打量邻居家怀孕的狗,还有巢中的雌鹳……
我的女儿……
——拉里莎,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