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寒看见她愣了一下,表情倏然淡去。
“看来江楼主是不需要我的舆图,也罢,我们就此别过,各走各路好了!”
她冷笑一声,一翻手将舆图收了起来,再抄起地上的包裹,一抬腰间的乌金刀,大步走开。
江雪寒没想到她说翻脸就翻脸,一愕,很想说一句“我也不想与你同路”。
可他举目看见四方山高水急,横斜的植物好似鬼影,不知前路何方,就不由自主抬腿追了上去。
“……等等!”
她回头:“江楼主还有何见解?”
“……我需要用舆图。”江雪寒僵着脸,语气硬邦邦的,“而且,要不是你害我偏离路线,我岂会沦落到这里!你难道不该负责?”
“哦,说得很有道理。”她露齿一笑,眼睛却还是冷冷的,“但我就不负责,你能如何?”
说罢,继续往前走。
江雪寒有些憋屈,但实在认不得路,只犹豫很短的时间,就继续跟上。
两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后,沉默前行了好一会儿。
江雪寒看见她的背影。她身形高挑,走得极有气势,遇到挡路的藤蔓就劈开藤蔓、遇到湍急的河流,也毫不犹豫地从乱石堆上跳跃过去。
……倒是下过苦功训练的模样。
他心里那口气慢慢顺了不少,理智重新归位。
“商姑娘。”他出声道。
“干嘛?”她头也没回,似乎还在生气。
“……算我不对,不该出言讥讽。”他耐下性子。虽然从内心而言,他并不觉得自己说错。
“什么讥讽,那是污蔑!”她还是不回头。
“什么?”他没反应过来。
“我要说多少次?我没拿银子。”
她终于停下来,右手拎着刀,回身时气势汹汹,仿佛要顺势砍过来。她当然没真的这么做,仅仅是冷冷地瞧着他。
她说:“干脆这样,我发个毒誓,那二百两银子若真是我拿的,我就武功尽失、法术全无,被天打雷劈成个废人,行不行?”
在确实有法术的世界上,“毒誓”的威力还是很大的。
江雪寒唬了一跳,立即摇头:“行了,快别发毒誓,门主知道必然震怒。好,算我错,我必不再提这事。”
他接着又道:“不过,商姑娘也有不对之处。我本来正在施法,你出来坏事不说,还害我跟丢了门主!这又怎么算?”
她拧眉思索片刻,点点头,神色放缓:“也是。好,那我也对不起你,江楼主,得罪了。”
两人气氛缓和了一些。
又走了一截路。
星空高悬,并不足以照明。两人点亮了一盏风灯。这种灯使用了特殊的油脂和工艺,不易被吹灭,更有驱赶野兽和小鬼的功效,是驱鬼人常备的工具。
换成江雪寒执剑开路。她只提着灯笼前行。
“商姑娘。”他又开口。
“江楼主请讲。”她说。
江雪寒叹了口气:“能不能不要讽刺我了?”
她看他一眼:“什么讽刺?”
“难道商姑娘不知道,我已经不再是内务楼的楼主?一口一个‘江楼主’,我觉得有点刺耳。”他直言道。
她看上去有点迷惑,想了想才恍然:“哦对,小姨说过一次,我忘了。对不住。那我叫你……江公子?”
江雪寒立即皱眉:“有点怪。”
“那……江道友?”
“商姑娘怕是看多了修仙的话本。”
“你不也叫我‘商姑娘’吗。”商挽琴没好气道,“这也不行那也不干,那你想被怎么称呼?”
江雪寒也觉得自己有些矫情,说:“索性直接叫名字罢!”
商挽琴点头:“也好,其实我私底下也是叫你名字的。”
“那恐怕不是什么好话。”江雪寒一哂。
气氛又和缓不少。
“我说江楼主……不,江雪寒。”她伸手拂开枯枝,避免风灯被划着,“你为什么被去职了?”
江雪寒步伐一顿:“你不知道?”
“我为什么会知道?”
见她疑惑不似作伪,江雪寒迟疑片刻,才有些含糊地说:“没什么,总归是我犯了错,门主罚得对。”
其实还能因为什么?就是把“门主替商挽琴付了二百两银子”这件事,偷偷告诉了温香。
门主私下里发作了他。
——“雪寒,我只吩咐你勿要告诉表妹,谁允许你将消息泄露旁人?”
——“今天泄露一件小事,明天打算泄露大事给谁?”
——“倘若我给你一条兰因会的消息,你也打算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传达给温香?”
——“你究竟是我的楼主,还是温家的楼主?”
门主训斥他时,语气并没有多重,神态也没有十分严厉,甚至称得上和气。
可那一字字的内容,却像利刃扎进江雪寒的心。他立即明白,是自己被“对商挽琴的厌恶”和“对温香的好感”迷了心智,自己骗自己,认为“这是为门主好”,才一厢情愿替门主做决定。
可做人属下的,谁能为上峰做主?
他惊出一身冷汗,当即伏地认错,心甘情愿交出了内务楼楼主的职务。
这整件事,说来是因商挽琴而起。
但江雪寒很清楚,这完全是他自己的责任。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就要自己承担后果。他不至于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只是,这说出来到底有点丢脸,所以他含糊过去了。
她也没细问。她只“哦”了一声,掏出舆图令,低头辨认一会儿,又指了一个方向,说要往那边走。
夜晚的山林并不安静,远远能听见野兽的动静,附近也有鸟雀扑扇翅膀的声音。虫子也多得叫人讨厌。
“嗯,再往这里走上一截……”
她认真认路,自言自语。
江雪寒心道:奇怪,她难道不是门中知名纨绔、最差劲的驱鬼人?何时有这等本事,瞧着对野外也不陌生。
他性格有些急躁,但粗中有细,此时疑心难去,就想找机会试探几句。
他侧眼去看,正想开口,却见她神采奕奕、眸光清澈,虽不复一开始那和善的模样,却也不再冷冰冰的。
她穿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没有任何装饰,但风灯的光芒映在她面上,照出眉眼如画。
他好似被烫了一下,话到嘴边竟没说出,还匆匆收回目光。
片刻后,等消解了心中那点奇怪的情绪,江雪寒才重新开口。
“商挽琴,没想到你功夫挺好。”
他似有若无地试探:“玉壶春中,能悄无声息近我身之人,不超过五个。”
“是么?想来是你施法太认真。”她好似没觉出他的言外之意,声音轻快如山涧奔流,“不过,我的功夫确实不弱。”
“真的?”江雪寒不意她直接承认,有些吃惊,“那你怎么还是铜级驱鬼人?这是最低的评级。”
“或许是我法术用得不够好吧?还有就是,”她突然笑了一声,好像有点得意,“我从来卡着门中标准,一月做满三个铜级任务,绝不多做一个。”
江雪寒将信将疑,也很不解:“为什么?既然你有这样的功夫,如果更努力……”那起码会更受人尊重。
她理直气壮:“因为我懒。躺着就能办好的事,为什么要努力站起来?”
江雪寒:……
他算是发现了,和商挽琴这人讲话,务必要随时注意别被气着。
他想到门主,不禁暗暗佩服:能忍耐这么一个表妹,不愧是门主,胸襟之宽广远非常人能比。
他思来想去,觉得她的话自然随意,不像说谎。又想,她毕竟是门主表妹,眉眼和商玉莲还有些像,难道那两位还能同时认错?
江雪寒暂时打消了疑虑。
“那你干脆一直躺着,就别起来了。”他放松不少,怼她一句,语气不觉开朗一些,“商挽琴,你既然爱躲懒,又何必非要跟着去翠屏山?”
“追我表兄啊,还能干嘛。”她哼了一声,“表兄竟然宁肯带温香也不肯带我,我必不肯罢休的。想甩开我?我才不要他们如意。”
这话说得,确实……十分地“商挽琴”。
江雪寒本不该意外,可没来由地,他却怔了怔。再看她神情认真,他不知不觉就皱紧了眉毛。
“你何必这样执著?”他忍不住道,“门主与温香姑娘是心心相印,自有默契,有你什么事?你虽然霸道了些、跋扈了些、自私了些、行事不顾旁人了些……但也算不得没有优点。何必紧追门主不放?”
她脚步一顿,幽幽看来:“不要以为我听不出你在骂我。”
他一愣。他真没想骂她。
可她已经继续朝前走,似乎又不高兴上了。她总是这么容易不高兴吗?
江雪寒闷闷一会儿,有心想解释一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忽然又想:可我为什么要解释?就不说话了。
商挽琴也乐得他不说话。
她心道:这样表演一番,差不多能打消他的疑虑了吧?
是有些冒险,不过她必须这么做。
今夜在玉壶春,她发现江雪寒的刹那,忽然明白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如果原著里,江雪寒是一个早就死去的人物,那她无意救了他的命,会对未来产生什么样的变化?
这是好是坏?
一念既起,她就不愿放任江雪寒单独行动。
至于暴露身手……不打紧,她本就要慢慢展示些本事,不然做事不方便。
江雪寒想试探她,她听出来了,不过她也一样。这一路上,她可要把这人给看好了。
两人各有心思,但走得不慢,不多时就翻过了山。
登高远眺,江雪寒眯起眼,隐约也看见了远处的地貌。这里距离金陵城不太远,他能辨认出熟悉的地标,暗自舒了口气:他也认得路了。
“快一些,”他催促道,“不然赶不上门主他们。”
“怎么会赶不上?”商挽琴以为是他关心则乱,笑了一声,“表兄虽然法术高明,但他身体不好,不爱用遁地法术。况且他带着温香,也不能用。按普通车马的脚程来算……”
“不是普通车马。”
“嗯?”
商挽琴提着风灯。这光芒是真稳定,小小一团如同有烧不尽的光明,把近距离的江雪寒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
她看得很清楚:他微微蹙眉、欲言又止地看着她。那种同情的神色,连那道深重的疤痕都遮掩不了。
她有些奇怪:她又没做什么,江雪寒同情她干什么?让她想起白天里的小姨。
接着,就听江雪寒字斟酌句道:“门主此次外出,带了神行车和千里驹,所以走得很快。”
神行车和千里驹是天下知名的宝贝,也是门主乔逢雪的心爱之物。
这两样宝物的任意一样,都能载人快速前行。它们加在一起,速度不会提高,但舒适度大大上升;即使是不会法术、身体柔弱的普通人,坐在神行车上也能日行五百里。
商挽琴没明白,还笑道:“表兄好歹是玉壶春门主,出门带个神行车和千里驹有什么不对么……”
话音未落,她自己也反应过来。
乔逢雪过去出门,从来只带千里驹。那匹乌云踏雪、鬃毛飘逸的神骏马儿,几乎是他的又一个标志。
他不喜欢神行车,嫌它过于华丽又累赘,曾说:“若非这是师父遗物,我情愿将它卖了,贴补百姓还更有用些。”
所以,他这次特意带上神行车,为的是谁,一目了然。
商挽琴愣了一会儿,才不禁想:说什么“温香并非我的心上人”,果然是骗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