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胎们在被骄阳狂热亲吻着的沥青路上烫得尖叫连连。那辆斯巴鲁快速穿过停车场,迅猛掉头,如同煎锅上一块正在融化的黄油那样滑动漂移,在身后留下了比柏油路颜色更深一层的一抹橡胶。
它抵达了沥青路的末端,越了过去。在草丛里轮胎滚动,尘土飞扬。它猛地推开草坪,然后回到那一块地方,强行朝远处开去,朝着路边开去——它越过了路基。前轮胎蹿了起来。硬着陆,然后像被小孩的手指戳破的肥皂泡泡一样泄了气。
啪!啪!
空气发出咝咝的声音。
车身下沉。
汽车引擎发出“叮当叮当叮当叮当”的声音。
米莉安将车熄了火,然后哎哟一声笑了出来。
她没有喝醉。
好吧,她一直在喝,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会酩酊大醉。
只是——她从逃离母亲,离家出走已经有好几年了,现在仍然不知道如何开车。她已经十九岁了。她应该去拿一个类似驾驶执照的东西了,但她觉得,管他呢。也许有一天她会决定停止步行或是搭便车,然后去偷一辆合适的车。因为这就是她,现在的样子。一场偷窃汽车的逃亡。
一场可以看到死亡的逃亡。她追逐它,等待它,来吃掉这顿美味佳肴,来选择还没有被死亡掠夺的那些事物。
艾丹在她旁边笑了起来。起初只是一个小小的不确定的笑声从他的腹部深处发出声来,但随后仿佛每一声轻笑都变成了大笑,每一声大笑都变成了狂笑,然后接下来只剩下两人一起气喘吁吁,因为笑声完全取代了呼吸声。这场纯粹的欢愉将会杀死他们,而他们却并不在意。
当然,这并没有真正杀死他们。
但这就是艾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天。
她知道这件事。他也知道这件事。
笑声终于渐渐平息了——就像一个电池被渐渐耗尽的玩具,然后他们俩都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默如神。
在远处,有一座高中,也静谧似空。她觉得那些地方在周六的时候应该不会发生太多事情,这就是他们现在坐在这儿的原因吧。
米莉安揉了揉眼睛,舒展了一下四肢,用手穿过她的头发——目前是如同草莓牛奶一般的粉色。“他妈的,我喜欢开车。”她终于吐出了一句话。
“很高兴成为你的老师。”艾丹说。他的声音——不是非常小,不完全是,但却十分安静,如同一位图书管理员的声音,而不是一位老师的声音。把他当作一位科学老师,以及一位兼职驾驶教练,这真是太糟糕了。“虽然我觉得你把这些课程理解得有点儿太过……放任自由。不过切记,千万不要在实际道路上做出任何这样的尝试。”
“呃。”她说着,伸出了她的舌头,“听你的,老爸。”
他具有一位父亲的特性。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比她大二十岁,他身上萦绕着一种嬉皮时髦的知性气质,褐红色的罗杰斯先生的毛衣、小小的金丝边框眼镜、面部毛发卷曲,不过——他有八字胡形,与犹如经验丰富的狂野西部元帅般的下颌晶须。
他笑了一下,拿出来一个木棍。这个也粗大肥胖——如他的小拇指一般,有点儿弯曲。如同一个小妖精的橡木棍,他点燃他的Zippo打火机,想要把这个杂草递给她,但她却挥手拒绝了。
“都说过不要了。我可不想染上咳嗽病。并且,这玩意儿尝起来如同一只腐臭的臭鼬。”
“你居然知道腐臭的臭鼬是什么味道?”他发出一道孩子气的笑声。
“真有意思。”她说道,然后她拿出她的香烟,从仪表板的杯座上抓过来一瓶水——瓶子里装着廉价的狗屎伏特加,而不是水,“我已经有两个药物选择了,兄弟。”
“但是,这个。”——他拿着杂草比画着,然后呼出的雾霾四处喷射——“周围都是圆的。可以让你彻底升华,似蜜般缓缓渗透。”
“它们都是一个主题的不同衍生而已,艾丹。只是‘停止’和‘出发’的不同版本,殊途同归。这是我的刹车踏板。”——她拿起那瓶伏特加——“这是我的加速器。”她对着他摇了摇那个烟盒,“这就是我全部所需。”
“听起来很简单。”
“我喜欢简单的东西。”
“而你的生活却一点儿也不简单。”
她叹了口气,“你没有错,但我宁愿谈谈你的生活。”
“我的生活?”
“你还在想着去结束它。”
他停顿了一下,静静地思考着,又抽了一口——屏息,吐气,咳嗽,双眼被呛湿。然后,他点了点头,“是的。”
“是啊,好吧。”她咬着口腔内侧的脸颊肉,“否则我不会告诉你这样做的。”
“谢谢!别人会告诉我活下去。要热爱你的生活。要怎样怎样怎样……但你知道,管他呢!你知道叔本华怎么说的吗?”
“我甚至都不知道叔本华是谁。”
“一个德国哲学家。无神论的创始人。他有两条贵宾犬。”
“贵宾犬是一种非常怪异的犬种。”
“它们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狗。”
“我就说吧!”
“这些都无所谓啦。”他说,“引述他关于自杀的描述:有人说,自杀是最怯懦的一种行为,自杀是一个错误的举动,但众所周知,每个人对于自己的生命与人权都有着最不可剥夺的决定权。”
“我想,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可能会杀了我自己。”她突然说道。这句话就那样蹦了出来,如同岩石从一个麻袋里跳了出来一样。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很年轻,但我却很疲倦。晚上,我闭上眼睛,它就浮现——我的梦如同一个船锚一样,兄弟。我所看到的东西。它就像,它不只是创伤性死亡——车祸、火灾,以及刺伤,而是冗长而缓慢的死亡。艾滋病、糖尿病、肾功能衰竭、肝功能衰竭、儿童癌症、直肠癌、乳腺癌,还有各种各样的癌症。我刚刚提到了癌症吗?人们只是躺在那里。疾病从人们的身体里吸食掉所有东西,如同我抽这根烟一样。让他们失去生气。搅碎,弄得稀里哗啦。我不能阻止它。我无法阻止任何事情。我不知道该如何为他们做出任何改变。”她想起了那个小男孩和那个红气球,她几乎打算向他讲述那个故事。然而,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制止了她,就好像会有其他人抢先偷听到这个故事似的。
“自杀很快就结束了。我会用一把枪来完成。”
“我知道。”
“噢,好吧。”
“我的初恋男友自杀就是用的枪。”
“噢。”
“是啊。”
他们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她凝视着车轮的那边。他盯着烟头快燃尽的那一处。
“你可以从我这里拿走一些东西。”他说道,“就像我承诺过的那样。我有一点儿钱。我会留在一个袋子里,放在客厅前面。你可以在我家待一段时间——虽然说起来并不是多了不起,但那是在玛丽离开我之前,我们共同度过美好时光的地方。我们家里有两条狗,有一个小后院……”他清了清嗓子,“但是,我将要死在那里,我也可以去别的地方自杀,但是我想在那儿结束我的生命。在那所房子里,在我们的房子里。”
“谢谢!”
“你也可以拥有那辆车了。”
“我把车开走,他们可能认为是我杀了你。”
“噢。”他点了点头,“说得好。”说完,他把窗户摇了下来,把烟头弹到了窗外,“肯定会有一些孩子能够发现它,希望他能喜欢它。或者卖个几美元。这可是上等的大麻。”
“谢谢你的驾驶课,艾丹!”
“谢谢你分享我最后一天的一部分!”
停下,离开,她心想。
他应该停止了。
她的目的地还未抵达,所以她要离开,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