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下山去尼索瓦太太家……可我重申,我信不过……河边的人对我充满敌意……原因嘛,五花八门……啰里吧嗦……喋喋不休……我穿衣服的方式……此其一!……布告上的恶意中伤……此其二!……我免费看病,我没有女仆,没有小汽车,我的那只垃圾桶,我外出采购的东西,诸如此类。确实,我只能趁天黑之后再下山……我沿着那条“羊肠小道”而下,带着一条狗……更确切地说是两条……那条“羊肠小道”,一过七点钟,就难得碰到人了……从“羊肠小道”下边去往前费德尔布广场,只需要一分钟……尼索瓦太太,她的房子,正好在倒数第二排,三楼……我之前去过……我先把两条狗给安顿好……我几乎总是把阿加尔带在身边……它一边打鼾,一边等着我……没把狗带在身边我是不会去冒那个险的……阿加尔毛病一大堆……它爱发出低沉的嗷叫……它爱长吠……链子全都被它缠绕在一起……到处都是……它把那条链子变成了一条蛇……它在前面跑的时候,你的双脚常被链子绊住……然后它又跑到后面去了……你得不停地喝叫:“阿加尔!阿加尔!……”它陪你赶路的话,你随时都有可能被掀翻在地,把骨头摔断,百分之百……是的,不过阿加尔有个长处,它不跟任何人套近乎……这是一条不合群的狗……它一心一意只伺候你……打个比方吧,在尼索瓦太太家,我给她看病的时候,它就待在外面的楼梯平台上,要是有可疑者在附近转悠,我一点都不用担心……甚至有人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出现……它都会狂怒不已……尽管它身上有那么多毛病,却是一只名副其实的“防卫犬”……而不是“所谓的”……莉莉的那条狗名叫富丽达,在山上,要恶劣得多……它几乎都不认识我,只想和莉莉一起外出……所以,我给尼索瓦太太看病的时候,先在楼梯平台上把狗安顿好,让它在门口的擦鞋垫上趴下……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我胆小怕事,我什么也不怕,但是,被一群长满疱疹、阴险狠毒的小鬣狗围猎了十五年之后,我不想被人砍杀,被一个做梦都想拥有一块写着“在这里,利多瓦泽富砍死了某某某”的大理石碑并获得荣誉的抖抖索索的可卡因瘾君子砍杀……这事关我光明磊落的自尊心……噢!有一个……两个……三个家伙在下面……就在那里……等着我……我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的!……而尼索瓦太太也是心知肚明的……而且知道内情!看她那笨头笨脑的样子,还有她屁眼里的恶性肿瘤!……绝对的!我认识一些病情恶化的患者,比她更接近死期,却掺和到一些乌七八糟的勾当和更加邪恶的阴谋之中……我从家里出来之后,不管是有病人还是没病人,等着我的可能都不是什么好事……假如你真的尽忠职守,等着你的有可能是最糟糕的……尤其是在楼层之间,上楼,下楼……比方说,我在吉拉东街那套房子的楼梯间,别人要砍死我,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一些杀手跑来……他们要把我变成布拉格那样,变成布达佩斯那样……他们给我写信……他们现在还在懊悔……一阵猛烈的连发射击……我就死翘翘了……砍你之前不会对你发出一丁点含糊不清的威胁……不会的!……不会!……一个精悍的斯大林分子发出的那种威胁……一个名叫瓦扬·艾希安纳的人……不是众议院里的那个瓦扬……众议院再也激不起任何人的兴趣!人类历史总是反复无常、异想天开、狂野不羁的!第一幕:里戈东舞……乌拉!……第二幕呢?……喝倒彩!好烂!拉稀!看看恺撒吧!……在他之后有多少人想效仿他?想效仿他的人多得不计其数!从卢维杜尔到莫莱!跟剽窃我的作者一样多!……恺撒,还有亚历山大,那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可是假如你想步其后尘……就像瓦扬一号!……瓦扬二号!……
我们还是把往昔留给格雷万蜡像馆吧!……回到当下!回到尼索瓦太太那里!……我们此刻就在她家里……我刚才已经跟你们说过了……我在查看是不是一切正常……看阿加尔是不是很乖……它睡在擦鞋毯上打着呼噜……它的耳朵在动……然后就不动了……比起尼索瓦太太,我更信任阿加尔……楼梯间一有风吹草动……房门发出一点点细微的吱扭声……阿加尔都会像闹革命一样!“大夫,我躺下是不是更好些?……”“您就躺下吧,尼索瓦太太!……”我把医疗器械都带上了,注射器、灌洗器……敷料……镊子……“我是不是还在流血啊,大夫?”“……噢,太太!……噢!没有!……非常非常少!……越来越少了!……”“那气味呢,大夫?”“……气味也越来越小了,太太!”
假设被我治疗的人是那个瓦扬……那个想搞掉我的懦夫瓦扬……特罗普曼或者朗德鲁……或者塔特本人……或者数以万计追捕我多年的母驴一般愚蠢而固执的人,从一座监狱到另一座……他们是如此热衷,如此亢奋!我不会改变我的风格……我的方式……一丝一毫都不会……我就是那个好撒马利亚人的化身……潮虫们的撒马利亚人……我忍不住要帮他们……皮埃尔神甫更像是加蓬人,加蓬神甫……我们等着瞧好了……我嘛,情况再清楚不过了……我是那个“好好大夫”……所以我在西部监狱的医务室(白天夜里都是灯火通明)时,担负的是“提振精神”的重任……假设我看见塔特在那里,就快断气了……我会对他说:“母驴!牝马!牝鹿!臭狗屎!……起来!冲锋啊!拿出胆量来!不要泄气!……你的样子像傻逼,但你接受过教育……”塔特或者其他人……显而易见,精神状态好坏决定了一切……说真的,而且可以说是确凿无疑的,我觉得尼索瓦太太剩下的日子不超过五个星期……最多能活六个星期……而她是不想去大医院的……噢!不愿意去那里!她想要的人是我……只要我……我的护理!……当然,她会遭受痛苦……但不会特别难忍……癌症……可是精神状态对癌症患者的毒害更大……幸好!……幸好!……如我所愿……病人不知道自己病情的话,情绪会更稳定一些……否则他们会惊慌失措……会一蹶不振……什么病?……到什么程度了?……他们会目瞪口呆,浑身哆嗦,冒着冷汗……尼索瓦太太会哼唧两声,但不会出现那种剧烈的疼痛……她就像那种病人……试图直起身子……跟你聊天……甚至试着吃东西!……可是她做不到……全都放弃了……越来越虚弱……死人的气色……尼索瓦太太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至于我,我看到的景象是,我至少要下山两个月给她换敷料……她是再也不能出门了……轮到我出门荡马路了……噢,不是在大白天……我说过了……是在夜幕降临之后……不是我害怕自己被人砍杀害怕到那种程度……不是的!……而是我不想被人看见,这是第一要务!……他们别来烦我!……他们想干什么就让他们在自家的玻璃窗后面想吧!……好了!……我嘛,我不要别的,别让我看见他们就行了。
嗯,尼索瓦太太躺在床上……我给她放好敷料,包扎完毕……我开始跟她说这说那……说严寒已经结束了……很快就能看到丁香花了……我们挨冻也够久的了……很快就能看到黄水仙了……还有铃兰……这个冬天也太不同寻常了,打破了所有的纪录……我收好药棉……她跟我要一卷……我给她留下……好啦!……啊!卫兵大路上的那棵桃树怎么样了?……究竟?……它耐寒吗?……它咋样了?……我告诉她说……那棵桃树不仅耐寒,而且还开了花……就是长在墙中间的那一棵,夹在两块花岗岩之间……那棵树真的就是春天啊!……这对她来说是新鲜事……我非常懂得如何让人重拾信心……让他们振奋起精神……以前我在牢里见过一些绝食的死囚,我曾经让他们重新开口吃饭……用友好的方式……给他们开个小玩笑……然后再开一个……
我一边跟她聊天,一边整理我的小器具……啊!我忘了一件事!……打针!……得给她打一针……2CC吗啡!她会睡过去……然后我再走人……我给她注射了2CC……我看着外面……透过玻璃窗……我谴责别人是窥淫癖……没错!……没错!……我真是不可救药了!……我也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偷窥者……我一点都不喜欢被人偷看……可我本人,对不起!很可怕,我承认!……无论我身在何处……而在尼索瓦太太家更加要命:窗外的灯火!……我凝望着……远处……塞纳河……尼索瓦太太很快就要睡着了……她不搭理我的问题了……那扇窗户,我已经跟你们说过,朝向前费德尔布广场……总之,朝着河滨……我,我看见了河滨!……尼索瓦太太肯定没看见……首先吧,她睡着了……我甚至看见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一些人是不是在给一条驳船上货?……我要问问尼索瓦太太……我要让她醒一醒……
“喂!尼索瓦太太!……您看见下面的那些人了吗?”
“下面哪里?”
“给驳船上货的那些人……”
她不清楚,她无所谓……她翻过身去……她发出鼾声……我只好独自一人欣赏……我必须说的是,我不只是个偷窥者,还是个狂热的港埠活动、船来船往、船舶泊港的爱好者……从前我和父亲在海堤上待过……在勒特雷波尔……一个星期的假期……天哪,我们看到的是何等繁忙的景象啊!……小渔船进进出出,冒着生命危险去找牙鳕……寡妇和她们的毛孩子向大海祈求……海堤上演绎的是哀婉动人的一幕幕……是悬念!……相比之下,布袋木偶戏大剧院里的表演和亿万票房的好莱坞惊悚大片真的是小儿科!……此刻,在尼索瓦太太家,看到的是塞纳河……噢!我还是像孩提时一样,被荡漾的水流和穿梭来往的船只深深地吸引住了……被深深地迷住了……假如你是船迷,迷恋它们的工作方式,它们的开航和返航,是因为这是你一生的挚爱……能够吸引你一辈子的东西并不多见……随便什么样的驳船一现身,我有望远镜,我站在阁楼上,目光会一直追随着它,我看见它的名字,它的编号,它晾晒的衣服,还有手握舵柄的那个人……我把望远镜对准它,看它如何穿过伊西的那个桥拱,那座桥……不管你是不是一往情深的船迷……你天生喜爱港口的熙来攘往,喜欢破旧船只,码头运输和水坝……随便哪一条多桨小快艇靠岸,我都会飞奔过去,我要探个究竟……从前我总会飞快地冲过去看……现在我不往那里跑了……现在用我那个望远镜,就足够了!……
随便哪一条瘫痪发霉的驳船沿着一条运河爬行……我都会追随它一直到下一个船闸……哦,当然,我也追寻过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好多好多的女孩子!……但我大部分时候都被水上穿梭来往的景象迷住……拱桥的若隐若现……另一座拱桥……肥大的油轮……接着又来了一艘……那艘小快艇……一只海鸥……两只……激流中水泡变出的魔术……啪啪声……你能感觉到抑或感觉不到……平底驳船一艘接一艘……
从尼索瓦太太家的窗户往外看,我看见了码头上的繁忙景象……我能看出来……人头攒动……我看见那是一艘驳船……你长着一双会欣赏码头景象的慧眼……否则你无异于愚钝的乡巴佬,无异于潮虫,不是吗?……是异类……好吧……比方说那种“公共汽车发烧友”……好吧……我由于总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眺望码头上的车水马龙的景象,最终发现那一切跟我原先想象的根本不是一码事……压根儿就没有驳船……没有装载的瓦砾……也没有煤炭……完全是另外一码事……是的,绝对没错……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理由是,前费德尔布广场边的堤岸从来就没有被路灯照亮过……镇政府负担不起……首先吧,从那里经过的就没几个人……然后吧,那些捣蛋鬼总是把所有的路灯都打烂……那是他们最大的乐趣……砰!……身手可敏捷啦!……镇政府很久以前就放弃了,所以一到晚上,那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让你联想到苏伊士……而且那段堤岸全是弯弯曲曲的裂缝……有好几米完全坍塌了……需要彻底重修……我们的上山路也需要重修……有什么东西不需要重修呢?……还有那条公路……那家大工厂需要扩大规模……我一直站在那里朝窗外看,我看见水上有动静……他们并没有卸载沙子和煤炭……我把这一情况告诉侧卧在床上的尼索瓦太太……我把她叫醒了……她对河堤一点兴趣也没有……她还停留在我们刚才说的那个话题上……植物生长延缓,春天……所以她跟我回答的是春天的事……我听着……啊!答非所问啊!……我嘛,说的是河堤……我可以告诉你,在黑暗中……我看见的景象非同寻常:我发现那不是一艘驳船,压根儿就不是!……啊!我的眼睛可是有超强穿透力的……那是一条游览观光船,千真万确!……我甚至看见了船的名字,用巨大的红色字母写着的“大众号”,还有船的编号:114……我是怎么看见的呢!……没准有一盏小灯泡的微光把它照亮了?……抑或是从一家商店的玻璃橱窗里透出来的亮光?……不是的!……所有的铺面都关门了……这个嘛,我敢打包票!我看着,我看见了整个广场……“大众号”几个字看得十分分明……停靠在码头上……船上人来人往……人们三三两两走在一起……三个人走在一起的情况更普遍……他们是从山上下来的……走的是我下山时同样的山路……我好像觉得……他们上了船……他们在跟什么人说话……说完他们又走了……我能说他们在说话吗?……我觉得是……但我听不见!……我能看到他们,仅此而已……上船,与别人擦肩而过……三人一群……在舷梯那里上上下下……我能隐隐约约看见他们的脸……这个我也不敢断定……不如说是他们的身影……是的,那当然啦!朦朦胧胧的身影……不是很清晰……我本人不也一样,不也是朦朦胧胧的吗?……我本人就是!……所以嘛!……谁又不是朦朦胧胧的呢?……我有一点受刺激……我心里很不痛快!……我想!……所有的欧洲人都跟在我的屁眼后面,对我穷追猛打!……是的,所有的欧洲人!……还有我的那些朋友……那些亲戚……他们你争我斗,看谁从我这里掳走的东西最多!……让我来不及说声“喔唷”!……我的眼睛!……我的舌头!……我的钢笔!……啥都不放过……欧洲人何其残忍!……纳粹不是什么好鸟,可是你告诉我,欧洲人又有多么温情脉脉呢?……我一点也没有言过其实……何其漂亮的“传票”……检察院的所有公诉……我承认,我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干扰……比方说,对于码头上人来人往的景象我是不是看得特别清楚,我并不是十分确定。
见鬼!……我跑题了……你们会被我弄得稀里糊涂的……那艘观光游览船确实停靠在码头上……我看见它了……谁也不会反对我这么说……人们成群结队……来来往往……穿过黑黢黢的码头……鱼贯而行……经过栈桥……走到船上……哦,没有散步者……那是肯定的……那个地方不是用来散步的……首先吧,眼下还是在三月末……刮着凛冽的北风……当然,我们经历过比这里要严酷得多的寒冬……我们北面的科瑟,波罗的海,贝尔特海峡……至于结冰,我后面会跟你们说的……如今待在这里,已经相当不错了!……你不想出去溜达的!……一股十分险恶、会让你瑟瑟发抖的寒风……而那条“大众号”观光游览船呢?……那不是一个梦!我看见它了,是的!可是,就像其他的一切事物一样……全都笼罩在迷雾之中……也许是我自己的缺陷?……我贫血?……或者是因为眼睛盯得太久?……尼索瓦太太不再听我说话了……她在打瞌睡……她可能没有办法帮我解开这个谜团……会不会真的是一艘观光游览船呢?……首先吧,尼索瓦太太即便醒着,她也不会有太多的想法……看看她是怎么去我家的你们就会明白了……抓着树枝……抓这个……抓那个……碰到什么抓什么……她并不是因为喝醉了所以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不是!……她只是身体大不如前了……仅此而已……你让她在码头上走,她坚持不了两米……就会掉到水里去……扑通!……两米……你们想想看!……我倒是可以去那里走走……走走看看!……她不行的!……我不是那种优柔寡断的人……到底是不是眼睛发花?……讨论问题的实质!……要么那是一艘名叫“大众号”的船,要么是我无聊并且喝多了……何以见得?……我的脑子有点不对劲!……事实胜于雄辩!……比起我来阿加尔更加理性务实……一点点异常的事情发生……它都会汪汪大叫……犹如狂风暴雨……你怎么叫都阻止不了……它要把前费德尔布广场闹个天翻地覆,连带所有在广场上穿梭来往的人……所谓的人……加上所有的店铺……它会一直叫到所有的店铺都把门重新打开……我只要说一句:阿加尔!……哦,在我们家那群猎犬中它是闹得最凶的!……证据就是:邻居们都很恼火……“哎呀,大夫,给它来一针……您就给它来一针吧!它那么叫下去的话,我们的日子没法过!”郊区的邻居,屁点大的事情都会让他们的日子没法过!疲劳,折腾来折腾去折腾累了,他们都会怒不可遏,气急败坏……你养的狗让他们忍无可忍……加上生活的辛酸……心烦意乱的妻子,家庭主妇……再加上距离大商场太近……你和你的那群猎犬便成了他们的出气筒!
此时此刻,我一直在纠结,阿加尔要纠正我的错误:到底是影子,还是确有其事?我是不是幻想的牺牲品……到底是不是?……见鬼?……是河水形成的效果吗?“我去去就回,尼索瓦太太!”下楼梯!……我们随即就来到了下面的人行道上……我,还有我的那条狗……人们来来往往……穿过前费德尔布广场……一点不错……阿加尔用鼻子闻着他们的气味……它没叫……我看不见这些人的脑袋……脑袋都被风帽包裹着……不是真正的风帽,只是一些破布片而已……破布片做成的无边软帽……凹进去的头巾式女帽,反正把脸都挡住了……让你感觉到这很不寻常……另外,天黑了,不是吗?……反正差不多黑了……但永远都不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阿加尔没有叫……我走近码头……在那里我看见了……哦,确定了!……在这里可以肯定了!……是一艘观光游览船!……名副其实的!编号是114……还有它的名字……我走到更近的地方……是一艘旧船……不是现如今大家看到的那种仿制的游船……钟形罩,把游客们都关在里面的钟形罩……全玻璃,像个玻璃橱窗,我在山上在我家里看见经过的那种……不是那种!……这条观光船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古董……船型已经非常过时了……比我还要老……有一个巨大的锚……在前面……船的周围挂满了救生圈……一连串的救生圈……花环一样的救生圈,黄色,粉红色,绿色……救生艇……还有那个倾斜的大烟囱……还有船长的艉楼……甚至连油漆都是那个年代的……煤焦油和淡紫色……船上的那个盾形纹章应该是新的,“大众号”那几个字……我不是在说胡话……我知道塞纳河上的游览观光船是什么样子……我没有胡说八道……小时候,因为我气色不好,为了调理好,我们每个礼拜天都会在王家港登船,最近的浮码头就在那里……五个苏就可以去叙雷讷游个来回……一到四月份,所有的礼拜天……不管是下雨还是不下……讨厌的小毛孩,到外面去透气……市中心那几个街区所有的毛孩子……并非我一个人长着一副“混凝纸浆”样的脸……还有我们的家人……到外面去治疗……他们管那么做叫“治疗”!……去叙雷讷打一转后再回头……大碗大碗的新鲜空气……随风而来的全都是新鲜空气,只要二十五生丁……可不是那种安安静静的水上游览……你会听到那些母亲在叫唤……“别在那里抠鼻子!……阿迪尔!阿迪尔!……深呼吸!……”吸进了新鲜空气的毛孩子开始欢蹦乱跳!翻过所有的围栏到处攀爬!从轮机到厕所!……抠他们的鼻子,摸弄他们的裤裆……啊!尤其是那个螺旋桨……卷起巨大的漩涡……水泡组成的漩涡……你发现他们在那里……有十五……二十……三十个……全都被惊呆了……母亲们和父亲们也跟在旁边……还有耳光……老拳……喂!皮埃莱特!……喂!莱昂斯!……我们全都堆在那里!……尖叫……眼泪……啪!啪!……耳光和空气治疗!……一个人要五个苏,这钱可不能打水漂!……“你这个小流氓,你就等着进苦役犯监狱吧!……”这些毛孩子,全都让家人感到无望!……“呼吸,呼吸,该死的!”……啪叽!……啪叽!……“我叫你呼吸!”那个时候,童年是耳光的同义词。“深呼吸,小混蛋!”啪叽!“让你的鼻子安静一会儿,小无赖!你不擦屁股,臭死了!脏猪!”不久之后,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对于良好天性的幻想冲击着我们的家庭,变态心理,生理抑制,诸如此类……“你臭气熏天,你没擦屁股!别老在那里捣鼓裤裆!”在一九〇〇年前有这些话就足够了……再加上狂风暴雨式的耳掴子……就为了强调那些话!……没有挨过耳掴子的孩子势必会变成惯犯……十恶不赦的恶棍……杀人犯……鬼知道还有什么!……那都是因为你没有严加管教!……
如此一来,观光游览船上闹喳喳的……惩处,教育……深呼吸,狠狠地扇耳光……此起彼伏……船首的锚上……船尾的螺旋桨上……啪叽!啪叽!“亚娜特!……莱奥波!……”“丹尼斯,你又在裤裆里搞什么鬼!”要让他们记住他们的礼拜天!……这些一脸的“混凝纸浆”、鼻涕四流、老不听话的毛孩子!……最可恶的是,父母亲煞费苦心带他们出来想让他们好好呼吸新鲜空气,而他们却故意作对,就是不呼吸!……从王家桥到叙雷讷,往返!……
所有的人都拥到船的一边时,整条船都会发生侧倾……那是必然的……那些父母们也跟在一块……那些做母亲的又开始叫骂了……“你是故意的,小混蛋!”说完,啪叽!啪叽!……“呼吸!呼吸!”……船长躲在驾驶舱里大呼小叫……要他们站稳……“不要所有的人都挤在一堆!……”通过他的那个扬声器……可是根本就不顶用!……他们扎堆得更厉害!越来越厉害!……那些毛孩子,还有他们的父母亲,祖父祖母!……还有耳光……躲耳光……还有尿尿……这条破船整个儿翘了起来……眼看就要翻了!……哪有游玩不发生混乱的?……乒!……乓!……“克洛蒂尔德!……”噼!啪!上去就是一顿巴掌!……“加斯东!……你的口袋!……你在摸自己!”啪叽!……“脏猪!”
我们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的人还真不少……从王家桥到叙雷讷的这一段水上游览还特别强调是专为患有哮喘、百日咳、支气管炎的小家伙们量身定做的……所有的店铺,市中心、嘉永、维维安纳、王宫街区的所有的店铺,全都像盒子一样装满了面色苍白的小毛孩……他们到了礼拜天才能呼吸到新鲜空气……歌剧院、佩蒂尚、圣奥古斯丁、鲁瓦的那些街区……全都上船治疗去……从商店的后间倾巢出动……必须要好好利用……“深呼吸!深呼吸!”从王家桥到叙雷讷!
说到街区,说到令人窒息的环境,我们所住的西瓦瑟廊巷比哪里都恶劣,那是全巴黎最不卫生的区域,是整个光之城的最大煤气灯罩!……三百个奥尔牌煤气灯持续不断地燃烧……小孩子都是在窒息的环境中成长……塞纳河无论如何还是好多了……去治疗!……不管是在外面游河还是回到店铺,巴掌反正都少不了……那个年代,“计划”不会每周都修订的,不会的!……但是,不管会不会挨巴掌,空气、泡沫、螺旋桨、颠簸、巨大的浪花和水泡组成的漩涡,那些再怎么说都犹如在天堂……“有海鸥,妈妈!”啪叽!……“别趴在栏杆上面!”尤其是,从布洛涅开始,孩子们就再也按捺不住了!森林!……风太猛烈了!……母亲们再也抓不住他们了……你发现她们也哭哭啼啼的……到处都有人在抽泣,所有的座椅上……“克雷芒丝!克雷芒丝!……”“儒尔,你在哪里?……”只是在过了普万-杜尤尔之后,秩序才稍稍恢复到可以接受……那帮毛孩子变得更安静了……再也看不到树木了……只有房屋……返程了……巴黎的空气……阿尔马桥……
可我,慢慢地,我把你们给忘了……我跟你们讲的是童年旧事!……我下楼到那里不是为了把你们弄丢……我还是应该小心一点……我看东西有些模糊……我已经跟你们说过……前费德尔布广场和码头……没有路灯……尽管如此,我还是看见了那些人……某一类人……还有那条观光游览船……啊!那条观光游览船,现在清楚多了!……一点也不是幻觉……还有所有这些来来往往的物种……穿越广场……然后又返回……至于那条船,尽管我已经很迟钝,但我还是没有忘记它的名字,它的盾形纹章:“大众号”……还有它的编号:114……眼见为实!……到了这里,我环顾周围……四周……这座名叫前费德尔布的广场……商店……没有一家开门……也没有亮灯的……没有一个门面……在那里,我可以看得非常清楚了:这条名叫“大众号”的游览船不是当今的式样……哦!一点都不像!……一点都不像我在山上从我的窗户那里看到的那些塞满了游客的观光船……我跟你们说过了吗?……这船也不是一九〇〇年代的那种式样……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古董,船身基本上都是木质的……另外一件事情我愣是闹不明白,我怎么能看见这些人来来往往……天很黑……夜幕降临……没有一盏路灯亮起……不管是广场,还是在马路上……还有那些店铺……没有一盏霓虹灯……我也许应该稍稍弄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别像尼索瓦太太一样把什么东西都混为一谈……霓虹灯,玻璃橱窗,煤气灯!你们怎么能辨认出来呢?……我呢,我在那里可以证实,那些人两人一伙……三人一群……来来往往……那是没有疑问的……我已经跟你们交代过了……至于天气,差不多快要冷了……能见度呢?……我能看见河的对岸……对面的陡峭河岸……是的……那座小岛……还有那家工厂……整座工厂……我下来后,在河滨逗留的那段时间里,什么都看……看空中……天空……我试着想看到点什么……什么也没有!……是不是有几颗星星?……我不是很确定……有东西在闪烁吗?……也许是飞机?……不是!……只是夜色而已!……至于路灯,全都被那些小毛孩打爆了……所以,假如有一点微光,它不是来自月亮,不是来自河堤上的路灯,也不是水的反光……我的烦恼是,我太理性……我必须要找到解释……我是那种绝对一丝不苟的医生……我受不了有悖于常理的东西……事实就是事实……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也许,是不是可以说,那是磷火?……一种非常微妙的现象!……有不多的那么几次,我就与类似的微妙现象狭路相逢……诡异现象……到现在依然让我心有余悸……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实证主义者……事实就是事实!……这条观光游览船,它有什么奥妙呢?……见鬼去吧!我要去把它翻个乱七八糟……翻个底朝天……我要看看它的底部……还有所有那些人,甭管是鬼还是人……还有对面的那座小岛……还有岛上的工厂……那座工厂,我要把它凿沉,看它会不会浮起来!啊!全世界都想笑!小心!……可是河的另一边的陡峭河岸呢?……我看得很清楚,比这边还要清楚……比大白天看得还要清楚……我甚至看见了河对岸的那艘“赫拉克利特”……一条名副其实的驳船……上面还晾着衣服……还有做好了的饭菜……
啊!我还能看见河对面的全部河岸,还有那长着小杨树的河滩,比扬古……
好吧,好像很奇怪,因为我下楼到那里是为了验证我是不是在做梦……是猪油,行人,山楂,还是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科尔特斯?……是原生动物的外质,还是什么都不是?我要搞个水落石出……我把我的阿加尔也带了下来……它会叫吗?……那都是人!……它可没有幻觉……啊,那当然!……你们好!它用鼻子嗅着!……对他们嗅来嗅去!……我的样子挺可笑!……我怎么唆使它都没用:叫!阿加尔!……阿加尔!……叫!……它就是不干!……它这个十足的噪音制造者!……左邻右舍的心头之患!……“它让我们的日子没发过了!……”可现在来到这里,得啦!我自己先叫,带着它叫:汪!汪!……想要它做出回应!……才懒得理你呢!……它嗅着那些行人,仅此而已!……假如它很想叫的话,莉莉都能听见的!……叫声会向莉莉传递我的一些信息……我们出来已经有些时间了!……在山上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塞纳河和堤岸的所有声音都不会错过……要是阿加尔叫了,所有的狗都会跟着叫……在我们家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声音会传上去……工厂的警报,钟声,孩子们的尖叫,翻斗车的哐当声……所有的声音!……可是阿加尔就是不想叫……它想发声的时候,可以叫得跟一艘拖轮一样响……可此时此刻,它屁都不放一个,它只用鼻子嗅……所有那些行人,一个接一个地嗅……然后是砾石……然后开始撒尿……然后又回过头来嗅……既然如此,那我要亲自朝莉莉叫了,朝贝尔尤,朝山上……“嗨,莉莉!……”我的声音也还是比较洪亮的!……不瞒你说!……堪比射击场的声音!……第十二重骑兵团的声音!……“嗨,莉莉!”声音至少能传到奥特伊……我都能听见……那回声……就在这时,有一只手!有一只手碰了碰我的胳膊……我没有回头……阿加尔使劲地嗅着……劲头越来越大……我转过身去……有个人!……我看见一个人,狂欢节上戴着假面具的那种人……那种加乌乔牧人和童子军组合成的小丑,反正吧,就是穿得花里胡哨的……镶边的宽大长裤……还有那顶毡帽,也镶了边!……帽子,长裤,短袖衫……全都上过色……五颜六色!……一只白鹦鹉……还有那些马刺……硕大的帽子,黄色,蓝色,绿色,粉红色,一直罩到了大胡子……是的!……花白的卷胡子……圣诞老人!……这个怪人把自己的脸藏起来了……你看不见他的脸!……他把自己隐藏起来了……隐藏在大胡子和太阳伞一样的帽子下面……换作是你们会怎么做呢?
“你谁呀?”我问道……
哦!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好了!……我和他拥抱了一下!是他!……我们拥抱在一起……
“啊!是你呀!……是你呀!”
我们又拥抱了一下!……是勒维冈!我真是太高兴了!居然在这里,碰到勒维冈!
我发誓!……就是他!……喜从天降啊!……他在这里出现,穿着奇装异服!……勒维冈!……
“你从哪来的呀?”
“你呢?”
自然啦,我们很久没见面了……锡格马林根一别……光阴似箭啊……
我们俩都有过被人死命地围追堵截的经历……可不是随随便便追两下就放了的那种!……还有,在法庭上……他是那么英勇无畏!……我寻思着他站在法庭上直面他们的样子……戴着手铐……为我辩护……没有多少人为我辩护的……没有一个人……法庭大厅里坐满了豺狼虎豹……他们不爱听他说也得听啊!……迫不得已!……他说我是绝无仅有的爱国者!……真正的爱国者!……绝无仅有!……说他们一个个流着口水,发着嘶哑的喘气声,全都是恶毒的鬣狗!
居然在费德尔布滨河路与他不期而遇!……勒维冈!……勒维冈!……
“是怎么回事啊?……勒维冈,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说那么大声!……”
我压低声音:“你是从那艘观光船上下来的?”
我希望他能告诉我……
“是的……是的……阿妮塔也是!……小心别说那么大声……阿妮塔,我妻子……阿妮塔在船上……”
通常情况下我反应很快,可是这当儿一下子冒出那么多事情……“大众号”观光船,从船上下来的勒维冈……穿得像加乌乔牧人的勒维冈……花白的大胡子……我还以为他在布尼诺斯艾利斯呢!……而且,还带着一个阿妮塔……我没见过那个阿妮塔……
“她在船上……做司炉工的助手……那个司炉工你也不认识吗?”
“不认识!”
司炉工?我哪里认得什么司炉工?
“不会不认识的!……不会的!你认得他!……哦……是埃米尔!法国志愿军团的埃米尔!……‘诚心’修车行的那个埃米尔!……你原来那辆摩托车就是在那里买的!”
他的话轻轻搅动了我的思绪……啊!是的!……啊!是的!……“诚心”修车行……那扇能通汽车的大门……是的!……确实!埃米尔……法国志愿军团……我的摩托车……我几乎想起来了……是的!……没错!……他说的没错!……那个埃米尔后来去了凡尔赛……然后去了莫斯科……确实!……确实!……我知道的!……然后他又从莫斯科回来了……这就是证据!……可是他怎么做起了司炉工呢?在前费德尔布广场码头?……在“大众号”观光船上?……司炉工?……那个阿妮塔还跟他在一起!……还有这个可敬可佩的勒维冈?……怎么一回事呀?……亲爱的勒维冈……他是售票员,他拍了我一下,他朝我晃了晃他的帆布包,好一副褡裢!……在肚子上摇晃……还发出叮当声……他给我看……他把包打开……满满一包金币……更像是一只皮挎包……
“呀,你收了一大笔钱吗?”
“瞧你说的!……只是些硬币!硬币!……硬币!……卡伦的渡轮!你想想看!……”
我不想表露出一副惊讶的神情……我甚至觉得这非常正常……
“当然!……当然!……”
“卡伦的渡轮……你也知道?”
“噢!是的!……噢!是的!……显而易见嘛!”
“现在你看见了,就是那一条!”
噢!那当然啦!……很正常啦!……“大众号”是卡伦的渡轮?这是我求之不得的,我!……我很乐意!……“大众号”是船的名字吗?……好!……好!……我没有任何异议!……
“那你告诉我,这些全都是死人吗?”我想做到心中有底……“所有这些上船的人?”
“不是死人还能是什么?”
是死人……那好!……我不会再追问了……最重要的,是他在这里,他本人!而且没死!……没死啊!……穿着滑稽可笑的奇装异服……是的!假面舞会上穿的那种!……还有大胡子……那是什么样的大胡子啊!……一直拖到了他的钱包上面!……
“你没带套索吗?”
既然说到这个话题了,为什么不问问?一条套索!我有些冒失……
“别说套索的事!钱,才是最重要的,儿子!”瞧他怎么说话的!而且用英语!
“钱,儿子啊!……只有硬币!……这很容易理解!……爽快一点!……我敢肯定卡伦很精通这种业务!……你待在这里就会明白……”
他很可爱。
“可是,告诉我,我怎么会看见你,我?……怎么会呢?……还有那条船……码头上没有任何灯光……你看!”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谜团……
“噢,这个嘛,是因为你有这种本事,你就是能看见我们!……你跟别人不一样,你知道!你很特别!……你可能不会明白!……”
这种解释是不是太简单了?
“而且,我没有权利!”
“你没有权利?……喂,你说说,阿加尔不叫,也是因为它很特别吗?”
“也许吧……也许……”
“这个你也解释不了吗?”
“见鬼,解释不了!”
阿加尔这个可怕的咆哮狗,突然就变成了哑巴狗……特别……谨慎……我是不是该相信,我?……阿加尔……那条破船……勒维冈……都懂魔法?……都死了?……好吧!……好吧!……也许?死了,这已经很不错了……
我要继续伪装下去:“你怎么回来了?……你不在那里为自己辩护了?”
我了解他的境况……他依然面临着诸多危险……
“你听着!……我已经受不了……仅此而已!”
“你已经厌倦了?”
“是的!”
“我能理解……”
确实,我能理解他……假如你有过同样的经历……你会忍无可忍……总有一天要奋不顾身……在别的地方出生可以……但死在别的地方不成!……要回家!……那种诱惑力……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没有任何道理好讲……就像一个通人性的动物……
好吧!那好!……我承认……也好!……但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总也停不下来……穿越广场……上船……重新出发……他们在搞什么鬼?也许,他起码可以告诉我其中的原委……
“他们回家拿钱呗!”
我把他给问烦了……
回家拿什么东西?……我寻思……这些死鬼一点也不犹豫……该死!……别人已经当我死了……被人以为已经死了……已经死翘翘了!……我是绝对拿不到东西的!……比方说回去找一条手绢……一枚别针……那些东西一眨眼工夫就被人当成遗产继承了!从人间蒸发了!化为乌有了!……我拿到了什么呢?……除了对我的恐吓外,啥也没有!
“啊,说着玩的!”我说道……“你会回家拿什么东西吗?……”
“回家?哪个家?”他一脸的错愕……
“你待过的那个地方呀,难道忘了?……朱诺大街呀!”
“哦!不成!”
“那么,这些伙计都是死人吗?”
“你没看见吗?……你没闻到那股腐臭味吗?”
他说的没错!……我闻到了……阿加尔一直在嗅……可我一直没能让它叫出声……平日里它可是听到一点异响都会狂吠不止的……一点风吹草动!……现在它却一声不吭了!……
“它看到你也不叫……码头上的气氛迫使它闭嘴……不只是那些死人!……你呢,你还活着吧?”
我还有一个小疑窦……
“跟我说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跑掉的?”
要他给我解释一下……
挺复杂的……我听他说……他之前一直在阿根廷工作……他意外地交上了好运……和他的妻子阿妮塔拿到了一个“龙套”的角色,一个“外景”……
“你看见那些马刺了吗?……去看一下……《加乌乔牧人》……电影要拍两个月……马上就给了我一个角色……我别无所求,当然是这样啦!……差不多是被他们逼的!……去问阿妮塔好了!……一部历史片……先是演‘加乌乔牧人’……然后是‘强盗’……然后又演了‘叛军将领’……一部涉及他们那边的历史的影片……我觉得还不错……正好庇隆下台了……一直是他在资助……我要说再见了……我也被清理了……我待不下去了……我和阿妮塔……我说……勒布伦!贝当!希特勒!我已经笑够了!……庇隆……他妈的!……闭嘴!……所有的港口都被封锁了,禁止出港!……我的乖乖!……到智利的圣地亚哥才找到一条开往法国的货船……你懂我的意思吗?……啊,你!……横穿整个南美洲!……整个潘帕斯大草原!……在草丛中走了三个月!……那草长得有这么深!”
他跟我比画了一下……
“你不知道潘帕斯大草原吧?……在里面走了三个月!……阿妮塔穿的是绳底帆布鞋!……我呢,倒是有双靴子!……我把阿妮塔的鞋底重新换了……把我的也换了……用的是路上找到的树皮……不容易啊!……要是能找到几块车胎就好了!……好吧!……可是那些树!……在安第斯山脉什么都能找到!……都能找到!……安营扎寨的东西全都有!……卡车,厨房设备,应有尽有!……正是时候!啊!……一列小火车……一列真正的小火车!……一城的加乌乔牧人……啊!要说啊!我告诉你那种绳底帆布鞋,仓库里满满当当的全是这种帆布鞋,还有靴子!……要是我们能给自己弄一套该多好!……你真该去看看!……他们把什么都送给我们……就这么简单!……钱,你说吧,我不想要的,他们非要我收下,不收他们还跟我急!……他们见过我,他们有一个放映厅,他们知道我!……有声电影而且什么都有……他们在《狐狸》中见过我……”
“你真是不可思议!……”
他没让我把话讲完,他是多么令人难忘啊!……等等,等等……不只是在电影《狐狸》当中……还有许许多多其他影片!……必须让他快点讲完!……我必须闭上嘴……让他快点说!……我们没时间了!
“时间?你的意思是?”
“卡伦,你看见了吗?”
他再次陷入惊恐之中……卡伦!……那个所谓的卡伦……
说到这里,有一件事……
“你是怎么找到这条观光船的呀?”
“通过埃米尔!……埃米尔!……是埃米尔!”
他大声呼叫埃米尔。
他在工作,埃米尔……他下来了……更确切地说他是滚下来的……从舷梯上……勒维冈把我介绍给他。
“这是费迪南呀!”
埃米尔压根儿就认不出我了……我也一样认不出他了……我想不起他了……我呀,很显然我已经变了……他是不是也变了呢?我打量着……
勒维冈把事情经过又一五一十地跟我讲了一遍……不幸……埃米尔遭受的全部磨难……那可不是开玩笑!……他是从坟场里爬出来的!……埃米尔!埃米尔,没错!……我都认不出来了!……从坟场里爬出来的,偌大的坟场!……从公共墓穴里……事情的详细经过是这样的:当时他正从邮局出来,尾随他的警察把他一把抓住……将他掼倒在地……戴上手铐……眨眼之间!……“跟我们走一趟!”说完就要把他带走……他们想这样……可是周围的人群不让他们这么做……那些行人……他们把他从警察手里抢走……“臭名昭著的志愿军团分子!”所有的人一拥而上……对他动私刑!把他撕成碎片!就在那一刻!他们把他身上的骨头全都打断!……大胯骨……颅骨……骨盆……他们还抠掉了他的一只眼珠……所以他一直戴着一块蒙眼布条……走路的方式也很滑稽,他的下半身,可以说,就像一只蜘蛛,而且完全是倒转着走……我看见他下舷梯,简直都认不出来了,恰似一只虫怪……必须说他碰巧在那一天抛头露面也真够蠢的……而且是在邮局……大邮局……警察嘛那还不算什么,可是蜂拥而至的人群……他们甚至都没给他去警察局的时间……布洛瓦街的那个警察局……他们把他剁成了肉酱……肉酱和碎骨头!……人们的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肉酱和碎骨头!……就这样在邮局前的人行道上……那家大邮局……一辆渣土车从中央菜市场开了过来……“把他拉去剁肉末!”他们嚎叫着。那个肢解牲口的屠户不想要……“把他拉到蒂艾!”直接丢进尸坑里!……可以想象,那也是致命的……他在最伟大的复仇光荣日那一天倒下……埃米尔,倒霉的并不只是他一个……那一天,成千上万的人被群众施以暴行……就在同一天……被认出是志愿军团或者别的什么军团分子……这里……那里……在外省……在巴黎……
好吧!……埃米尔被丢进了尸坑……然后,过了五六天之后……尸坑里的死人开始动了……那种乱躜乱动……在他的身体下面……那些死尸……开始动弹,在他的身体上面、下面翻动……费劲地挣脱出来……千真万确!……开始把自己弄出尸坑……它们往上爬……埃米尔经历过莫斯科被围困,熬过了三个俄罗斯冬天,亲眼目睹过不计其数的别的用更恶劣的方式埋葬的倒霉鬼……从更巨大的尸坑里奋力爬出……火山口,烂泥坑,名副其实、乌烟瘴气的万神殿……他讲述着……他不要让自己被这种小事惊骇到……各种堆积如山的残骸……所有的城市……市郊……工厂……还有火车机车……还有坦克……我操!一支支坦克部队陷入万丈深坑,深得都可以把香榭丽舍、凯旋门和方尖碑埋下去……影子都见不到一个……小菜一碟!……只需告诉你们,埃米尔他早就准备好了!……当机立断!……在蒂艾,他被卡在了骷髅堆下面,他拼命抓住那些破衣服……肉块……破布片……嗬!他奋力一爬!跟那些尸体一起爬,因为它们也在动!……就这么干!……他也一样,需要借力!……他让人把自己拽出去!是的!……出去!……可以想象他是多么的疼痛难忍,但他没有松手!……它们要走吗?……他跟着一起走……他跟它们一起往下……朝塞纳河走去……朝陡峭的河岸走去……紧跟不舍……它们就像是去朝圣……三三两两的……像在祈祷……一直到“大众号”观光船……朝圣的队伍死一般的寂静……埃米尔也没弄出声响……没有人说一句话……让埃米尔惴惴不安的是:没有声音!……不要再次遭人残杀……不要被人发现……他知道,好啦,他知道了!……知道是怎么回事,都明白了……最关键的一点是要避开活人……他之前已经在邮局那里见识过!啊!已经见识够了!……无论是有警察,还是没警察……要是再次被他们抓住,他就别想逃走了……埃米尔并不笨……他知道自己有多么的幸运……在尸坑里和那些准备设法脱身的人在一起!刚好!……他不想离开他们……“他们要往那边走?……那好,我跟紧一点!……”他一直跟得紧紧的……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的山路……下坡……栈桥……啊!可是到了那里……就是在那里……才到那里,一只脚刚踩到桥上……一个声如洪钟的人,一个人的声音在喝问:“您在干什么?……”然后就不用“您”而是“你”了……“你从哪里冒出来的?你是什么人?”埃米尔看不见那个人……那人在他后面……他没有转身……
“我从尸坑里爬出来的!……我跟他们是一起的!”
“啊!你跟他们是一起的,你这个流氓!啊!你跟他们是一起的,骗子!下流坯!啊……你跟他们是一起的!”
然后是“乓!乓!”的两声……还是他的脑瓜……当头一棒!乓!用什么打的呀?……榔头吗?乓!他晕倒了……他没看见那个怪物……来不及……是谁呢?
“我是卡伦,你听见了吗?!”
他苏醒过来……看见了那个家伙……一个巨无霸!……真的非同寻常!他告诉我,那个家伙起码有三四个我那么大!……一个大腹便便的大胖子……但却长着一副猴脑,又有点像老虎……半豹半猴……仅他的体重就能让所有的东西倾斜……让整条船倾斜……他还告诉我,那家伙穿着像礼服一样的衣服……礼服,但是那种制服式样的……镶着银质泪珠状饰品的那种礼服……但最骇人的还是他的帽子,跟他的身体一样大……海军元帅的那种……高大、宽阔,还镶了金边!
埃米尔的话把我逗笑了。
“哦!你会见到他的!……没什么好笑的!……起码有三四个你那么大的块头……我告诉你!……你就等着瞧他怎么收拾你吧!”
我止不住咯咯地笑……勒维冈却一言不发……
“你等着瞧吧!……他用船桨抽你的脸!……你等着瞧好了!”
他言之凿凿……
“他用长柄桨劈开他们的脑袋!……不骗你!”
“啊?”
我吃惊地“啊”了一声……他说的是卡伦的长柄桨……
“所有上船的人,都会被他暴打一顿……我没说错吧,勒维冈?……他在他们的脑袋上划桨,劈头盖脸……他在他们的脑袋上摇橹,告诉你!……我没说错吧,勒维冈?”
“没错!……没错!……”勒维冈附和道……
“他就是这么干的……谁也别想躲过去……这可是他的王法……王法呀!……要让他们还债……相信我的话!……我还会像我说过的那样说话:‘报到!埃米尔!’……可是钱呢?我要是有钱,也会被他掠走!这是明摆着的!……他会把我搜刮一空,让我上船……要是我跟他说:‘先生,这是黄金!……’那好,站到一边去!跟他的话,要现金!现金!……你会看见他怎么修理他们……有钱吗?……没钱?乓!乓!……扭扭捏捏?……那你什么也甭想得到!……乓!……钱!我的元帅!……野蛮残忍至极!……没时间浪费了!……钱!你们有吗?……没有?……做母亲的!……小毛孩!……一视同仁……乓!……撕成碎片!……还债!……要现金!……‘没有现金?……回家拿去!……’你看见他们了吗?……他们正往家里赶!……我说的对不对,勒维冈?……你说呢?”
“对!……对!……没错!……”
“他们把钱交给他……我说的没错吧,罗贝尔?”
“是的……是的……没错……”
我只用看到那只巨大的钱袋子……啊!那把长柄桨我也看到了……那把赫赫有名的长柄桨!……是真的,他没撒谎,真大啊!……你都可以拿它来当橹摇了!……没错!……关于长柄桨的事我还是知道一些的……我看见它杵在那里,从码头一直到烟囱顶部……真长啊!……比栈桥还要长……没有一个人能把它抬起来哪怕一点点……只有巨兽才可以……仅凭人力是动不了它的……用它可以打爆他们的脑袋……我渐渐看明白了……可是,他们也许在跟我开玩笑?……勒维冈,埃米尔和那个女的,他们三个人都在跟我开玩笑?……全都在跟我开玩笑!……不管是有脑袋,还是没脑袋……有一件事情先要搞清楚……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们……他们是怎么碰到一起的……勒维冈,马刺,阔边毡帽……还有从墓坑里爬出来的埃米尔……还有阿妮塔小姐……我太老了也太疲惫了,不会觉得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但有一件事确信无疑,那便是我要开溜了!……有桨,还是没桨……有卡伦,还是没卡伦……所有这些都很不正常,是的!……很奇怪……就说我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吧……你生性好奇,那你永远都会是那个样子……可是在这个事情上,埃米尔,勒维冈,还有那个漂亮妞,他们远不只是让人觉得奇怪……还有他们所乘坐的“大众号”观光船!……开溜之前,最后一个问题!……
“你们是在哪里碰到一块的?”我问道。
“在阿根廷使馆。”接着他还补充了一句,“在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街。”
“可是你,你才从阿根廷回来呀!”
“那又怎么样?我们碰到一起了,仅此而已!阿妮塔和我,我们一直想回去!……埃米尔,卡伦把埃米尔赶走了……你没听明白吗?……他想到处看一下,他还不了解阿根廷。”
他和阿妮塔,他们俩都没有有效证件……他们是偷渡离开圣地亚哥或者其他地方的……他们全都是骗子……至于勒维冈,他,有一件事是确信无疑的,如果他被抓,即使是在人们所说的“特赦”或诸如此类的恩典之后……他就会被关进牢里!……十年!……二十年!……
见鬼的穿着狂欢节奇装异服的加乌乔牧人样的勒维冈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又不是在演电影!……是的!……他和他的漂亮妞得赶紧逃走……可是另外那个呢,另外那个从墓坑里爬出来的家伙,他去大使馆那里搞啥子名堂呢?……闲逛?……当游客?……那个从法国志愿军团里出来的埃米尔……他呀,他可不是从阿根廷回来的!……啊!居然动起了去那边的念头!……去那边重新开始生活!……就像他说的……新大陆!……他会不会被他们轰出来呀!……“你不读报纸吗?……那你不知道发生的事情啰?也许你是庇隆主义者?”他们会更仔细地盘问他,因为他衣衫褴褛,身上只剩下破布片和绳子……一旦他开口说话……砰?一声,被丢在了人行道上……他们就是这样碰到一起的吧!……“你好!你好!你怎么样?……你?你?是你吗?”啊!人行道上可不只是他们俩!……而是成群结队的一大帮!……全都是申请前往新世界的人……勒维冈跟我说最让他觉得尴尬的,是埃米尔的那一身衣服……尤其是他的马刺……排队的那些人都在问他是从哪里来的……“阿根廷!”……他们都不愿意相信……
是真的,马刺,我也知道一些,能把一匹马刺痛!……
“啊!你真聪明!”
他恼火了……他跟我解释道:
“我已经是历史人物了!……你明白吗?!……一个片段!……这些马刺你取不下来,已经缝在靴子上面了!……他们再也不像这样穿衣服了,一点也不!……一部古装片……你知道什么是古装片吗?”
我才是那个白痴!
那另外那个呢?……那个埃米尔呢?……他也可能来自古代?……会吗?……还有那条观光游览船呢?……还有所有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呢?……三三两两的……长龙一样的队伍……他们都是跑去见卡伦的吗?……带着他们的骨头……等着被长柄桨收拾!……乓乓!……脑浆四溅!……貌似真实可信……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在尼索瓦太太窗户下面的前费德尔布广场……河堤上……阿加尔使劲地嗅着他们,也就嗅嗅罢了……我一遍又一遍地怂恿它叫,但我怎么刺激它都是白搭……它就是不叫!……平常它却是那么叫得起的!……像雄狮一样!……
算了吧,有一件事……我下山是为了给尼索瓦太太看病的,给她敷药,可我却掺和到这档子乱七八糟的事情之中!……乌烟瘴气……所有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全都是想象出来的吗?……阿妮塔,那个穿着蓝色粗布工作服的棕发褐肤女子……埃米尔,法国志愿军团里出来的司炉辅助工……还有我看得十分分明的那些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穿越广场回家拿钱的所谓的死人……所有那一切,黑灯瞎火的,全都是我的想象吗?……
没有一盏路灯!……没有一家商店铺面开门!……我已经跟你们说过了……那是我吗?……一场梦?……我曾经被他们非常粗暴地虐待过……当然啦!……我承认……我依能强烈地感觉到某几次的打击给我留下的后遗症……我属于那种容易动感情的类型,很内向……是的……那是我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可是怎么会有这样的幻觉?……也许依旧是听觉上的毛病?……可视觉上呢?……瞎扯!……视幻觉!……这种情况极少……极少发生!……视幻觉!……
假如他们的那位卡伦现身,那就不是做梦!……他们那位所谓的握桨巨怪……还问我跑去那里搞什么名堂……
“你说说,埃米尔,他怎么把你弄去做司炉的?”
“司炉和机械师!”
语气生硬,说完又重复了一遍:
“机械师!”
“你不是!”
“怎么就不是了!……怎么就不是了!……他妈的,你那时不是经常去吗?!……你想不起来了?你的摩托车?”
“啊!是的……啊!是的……”
我没想起来让他很恼火……他在考兰古街的那家修车行……是的……考兰古街……很远……摩托车……吉拉东街……弗朗哥街,等等……说到这些街道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所有的那一切!……他们从我那里掠走了多少东西啊!……反正,我只把贝贝儿救了出来!……而在这里再次见到埃米尔,让我困惑不解的,是他的身形缩小了那么多……蜷缩成一团……身上至少有十五到二十个部位断裂扭曲了……下半身变成了螺旋形……“复仇突击队”抑或是卡伦下的毒手……被他们残害……走起路来仿佛在转圈……一圈……两圈……然后再反过来,活像蜘蛛!
“埃米尔,你告诉我……那些乘客需要付钱吗?……”
我想到了我自己……
“那还用说!……勒维冈负责收钱……你看!”
我朝那边看过去……勒维冈做收银员……他不打人……打人的是卡伦……勒维冈前面排了很多人,很多!……他们全都卷款潜逃!一帮流氓!是的!全都是流氓!……这都是他跟我说的……全都是流氓!……卡伦只会感到失望……他们卷走了二十袋、一百袋钱!……他要搭载的都是些什么样的蠢蛋啊!……桥下的随便哪个叫花子!……“国际刑警组织”!……现在他只想要真实可靠的、保证可以留下的人……他可以信赖埃米尔……还有勒维冈和阿妮塔……他把埃米尔弄残了,是在他半死不活的时候雇用他的……他可以信赖埃米尔!……埃米尔对他的机器绝对忠心耿耿!……永远,永远,他们永远都看不见天日,不管是谁!……“大众号”游览船黎明时分就解缆出发……那是他们最忙乱的时候……恐怖!……恐怖!……那是卡伦现身的时刻!……大开杀戒!劈头盖脸,左右开弓!……所有的人!……先是那些付了钱的……然后是另外那些!……管你是付了钱,还是没付!……所有的人都得奉上他们的脑袋肉酱……长柄桨大屠杀!……
至于服装,我必须说明的是,只有勒维冈的服装让人觉得滑稽可笑……另外那两个,埃米尔和阿妮塔到哪里抛头露面都没问题。
“那么,你觉得他不会见钱眼开吗?……他很恐怖吗?”
现在我最大的困扰是钱……我在钱方面没花太多的心思……我一生最大的悲哀是把心思全放到别的事情上了……我想到了阿西尔,想到了其他的亿万富豪……他们除了钱,从不想别的事情……他们很幸运……你看看,在清除法奸的行动中,要是你有钱的话,你就什么事都没有!……
“啊!这还用问!……他还会劈开他们的嘴巴!……不管是谁!”
“那些付过钱的人可以免掉吧?”我让他再说一遍……
“免掉?……”好像我的话让他不舒服……“你会听见他们惨叫的!……你等着瞧好啦!”
这一类的事情我见过不少,但是他这么说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有钱人跟穷人一样?”
“你想怎么样?……乓!乓!有钱人!……穷人!母亲!怀里抱着的毛孩子!乓!他猛击他们的脑袋,打得脑浆四溅!……你看见长柄桨了吗?……在那里!……他的长柄桨!”
我老早就看到了!……从河堤一直延伸到烟囱顶部……杵在那里……好家伙!……一个工具!……比栈桥要长得多……
“他先把他们的颅骨打碎!……然后在他们的脑瓜里荡桨……搅个稀里哗啦的!……我告诉你!……‘把他们弄醒!’他就是这么说的!……他也会这么对你的!……他要撇去他们脑子里的想法!”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们就不再啰里吧嗦了!他们打道回府!……或者立马付钱!你会听见他们嗷叫的!”
“这里吗?……还是哪里?……”
“你疯了吗?!……不是这里!……过了阿布隆之后……在维尔讷夫-圣乔治!……”
我不想问太多的问题……他们要从那边经过吗?……是从河对岸通过吗?……过了西瓦斯之后吗?……所有这一切都很诡异……残杀……和其他的一切!……还有埃米尔的有关情况……可是那气味是怎么回事呢?……那种很确定的气味……我是不能否认那个气味的……那气味你是不会搞错的……尤其是我!……我已经做过二十五年的“笔录”……阿加尔一直在嗅……嗅着所有这些怪物……一个接一个……可是他妈的它不叫!一声不吭……在山上,我们家里,一片树叶落下来它都会汪汪大叫……可此时此刻,它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彻底哑巴了……那么,这些人肯定非同寻常了……而且有一股子气味……那把长柄桨呢?……我依然可以看见它……不管是卡伦还是别个,那个结结实实的大家伙,你想要抓牢它把它稍稍提起来都要费好大的劲……一个巨怪才能把它拿起来……需要一股洪荒神力!
我还有一些问题……再滞留下去我也会成为牺牲品!……好奇心驱使!……相当多的问题!……就在这时工厂拉响了汽笛……换班了……凌晨一点钟……另外一声汽笛……更长……是一艘拖轮……请求叙雷讷开闸……报告有多少驳船……船闸……
所有这一切都很好,可是如果那个手持长柄桨的庞然大物在这里把我逮住了,我该怎么办?无所事事,到处闲逛?……会发生什么事呢?……跟这些怪家伙一起发疯似的笑?……他也会向我使出他的招数……把我打发回山上就像打发一个虱子吗?……或者变成半个蜘蛛……像埃米尔一样?……彻底捣碎……粉身碎骨!……
哦,现在不是呼呼大睡的时候!……思考……是的!……沉下心来想一下……但要赶紧跑路!……即使像我这种已经十分衰弱、十分萎靡,一个几乎要被击晕的人,我都明白……此处绝非久留之地!……当务之急!……这条名叫“大众号”的观光游览船不偏不倚就在我们的山脚下吗?那所有这些身上有气味的观光客呢?……还有勒维冈和另外两个同伴呢?……啊!尤其是勒维冈!……这个可敬可佩的勒维冈!……“你们不要把污水往费迪南身上泼!……他比你们更爱国!”在“特别最高复仇法庭”庭审时,他义正辞严地说过这么一句话!……他,戴着手铐!……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不是在幕后,不是在酒吧,不是在奶品店,也不是在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的毕业舞会上!……他孤军作战……面对庭审委员会……他们要他承认,要他大声喊冤……要他控告我,说他的一切不幸都是由我造成的……不是别人……要他说我是他认识的最十恶不赦的混蛋卖国贼……是“纳粹宣传队”里最腐化堕落的无赖……电台,报纸,地下,暗杀……我!
我正在跟你们叙述事情发生的经过……历史性的事件……好吧!可是在河堤上赖着不走的话还真不是时候……天哪,见鬼!不行!怪事?找打吗?……赶紧脱身吧!
“勒维冈!……跟你说!……我马上回来!……我先去给我的病人看病!”
我没讲假话……我下山来就是为了给尼索瓦太太看病的……她现在应该醒了……
“你看到她的窗户了吗?”
我把那扇窗户指给他看……从河堤上看得非常清楚……打开的百叶窗……那是唯一一扇开着百叶窗的窗户……
我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太多的畏惧,但我不想再逗留下去……也许他们所说的那个卡伦只是个骗局?……一个用来糊弄别人的玩意?……可是那把长柄桨呢?……我看见那把长柄桨了!……也许所有那一切都只是一个陷阱?……专门为我铺设的陷阱?……可那也太大张旗鼓了吧!……我绞尽脑汁……翻来覆去地想……那么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呢?……他们也是陷阱吗?
“你看见那扇窗户了吗?……角落里的第一扇……那栋栗色房子……我上去一趟就下来……我会给你打手势……放心,我不会说出去!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我想消除他的顾虑!啊!却把他们逗笑了!他们捧腹大笑!……因为我的装腔作势!……他们三个都在笑!笑弯了腰!……一边笑一边对我破口大骂:
“虚伪的家伙!乡巴佬!喂,你这个呆子,给我滚!……走开!……别忘了把你的狮子牵走!……蠢货!”
我和阿加尔……我们想开溜的念头惹他们生气了!
“下流坯!臭婊子!老流氓!……滚,去嚼你的舌根吧!喂!快滚!叛徒!叛徒!”
在他们眼里我也成了叛徒!……我可不想让他们这么说我!我要他们闭嘴!
“小丑!跑龙套!……烂货!臭大粪!”我反唇相讥。
这下子他们彻底地不乐意了!他们仨!……我想赶紧走人……他们不答应……勒维冈也不答应……啊!我摊上事了!……把勒维冈惹恼了!……其他人我不管……可是勒维冈……啊!我都准备转身……登上他们的观光游览船……跟他们解释!近距离地!……谁是他们三个当中最英勇的一个!……见鬼!……他们真会利用时机!……一眨眼工夫我也怒不可遏了!……即使是勒维冈……三个人当中最善良的一个……必须让他明白!他骂我是“臭婊子”,我要让他把那句话收回去!对不起!……对不起!……阔边毡帽!绅士风度!……我要让他懂得尊重我!……我就是这种德行!……天不怕地不怕!……我要让他把他的马刺磨平!……勒维冈!即使是勒维冈!……在锡格马林根我已经表明同样的看法!女士们,先生们!……我把他暴揍了一顿……在雪地里……在皑皑白雪之中!……为的什么?……我记不得了……我最好还是跟你们讲一讲……锡格马林根……下一次……在谣言满天飞之前跟你们好好解释一下……谣言加梅毒加臭虫!……一些从未去过那里的人道听途说来的东西,无稽之谈!……好!……我答应你们!……
可现在,在河堤上,居然发生了这种事!……他把我当成……他们全都把当成……还不只是我,连我的阿加尔也包括在内……把我们当成卷毛狗、臭婊子和蜈蚣!……尤其是勒维冈!……把我们当成疯子!……谁给的权利?……我要纠正勒维冈的态度!……他们三个!……我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三个家伙!
“教唆犯!……死尸的奴才!”
我开始发威了……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上船就为了教训他们……但是他们用手指轻轻一弹,我就掉水里了……那我能捞到什么好处?……我都站不稳了……我最好还是远远地回击他们……甚至一边后退一边回击……
“你们都是混蛋!害人精!”
我的声音正好合适……我能听到回声一个接一个……一直到奥特伊桥……通过河水传过去……无论如何,走是上策……这些家伙不可理喻……而且莉莉一定在为我担惊受怕……我已经下山好几个小时了!
于是,我与这帮狂妄之徒分道扬镳!“再见!卑鄙的家伙!”我倒着往后走!我担心……担心他们朝我扔标枪……或者长柄桨……我倒着走完了整条“羊肠小道”……我倒着走上山……要是他们开枪呢?……我的视线没离开他们……他们什么话都骂得出……我也不甘示弱……那条羊肠小道四通八达……我最怕跟人吵架了!
“药西瓜!牵牛花!喂!铁线莲!”
我的“铁线莲”把他们骂得张皇失措……让他们哑口无言了……突然,他们一声“臭大粪”又骂回来了!……他们再次出击……一直到贝尔尤必定都能听到……一直到那片森林……圣克鲁……整个河谷……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倒着走上山……突然我不再倒着走了!……汪!汪!……狗低沉的叫声……那是朝我叫的!……那叫声没有回声!……一条气势汹汹的狗!……哦,不是阿加尔!……不是!……是另外一条!……我看了一眼,是富丽达!……潜伏在那里的富丽达……那是莉莉的狗……那条母狗爱管闲事很不好惹……它躲在灌木丛后面的什么地方……
“啊!你总算回来啦!”
莉莉在找我。
“你的狗不是冲我叫吧?”
她没有答话……却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刚才去哪里了?”
“去尼索瓦太太家呀!你很清楚的!”
“去那么久?”
我停止倒着走……我们差不多已经到家了……但我依然在大喊大叫……
“北非佬!……蜂鸟!……夜莺!”
我朝山下……朝河岸边……我执意在对骂中获得最后胜利……可是那只该死的富丽达气势汹汹……狂吠不止……
“它在叫谁啊?”
“多达尔!……”
“多达尔!……多达尔!……”
“它会去把它找出来,你信不信?”
多达尔是我们的刺猬……那真的是个性情温顺的动物……但喜欢到处跑!它不爱待在一个老地方!……总是到处跑……像是长了一千条腿……到处钻……一个洞穴……一根树枝下……另外一根树枝下……富丽达就得不停地找……多达尔应该在一条树根下……富丽达要把花园翻个底朝天!
山下的那些家伙,那个致命的团伙,他们不愿意接受失败!他们还要负隅顽抗!
“菖兰!”
他们朝我嘶吼……他们在叫我……
“你让富丽达闭嘴!……它找不到刺猬了!”
富丽达在一棵卫矛下面仔细翻找刨掘……
“你在喊什么?”
“勒维冈在山下!……是他在那里胡说八道!……没错,是他和埃米尔!……他们叫我‘混蛋’!……他们才是混蛋呢,十足的混蛋!……还有他们的那个婊子……那个阿妮塔!”
我要让她也了解一些情况……她却反驳我说:
“忘了你的那个勒维冈吧!他在美洲呢!”
莉莉这个人,她总是对什么事都持怀疑态度,即使是我向她证实过的……尤其是从丹麦回来后……她说丹麦没让我得到任何好处……我不准备告诉她,下面停着一艘船,一艘观光游览船,船上都是幽灵……我们的那些流氓就在船上……
我从困惑之中走了出来……一阵汪汪的叫声……啊!是阿加尔!……阿加尔开始叫了!富丽达跟它一起叫!同时叫!……
“它们找到刺猬了!它在那里!”
莉莉开心极了!多达尔被找到了!
“你明天再去看一下吧!”
她固执己见。
“它在那里!……哎呀!……它们把它找到了!”
没错,确实是多达尔,她把它捧起来……它没有把刺收起,它认得我们……莉莉抱着它……好了!……我们回屋了……我们带着它……
“你应该看到勒维冈了吧,他穿得像个加乌乔牧人。”
我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是的!是的!”……她不拦我……我总是可以说东说西……对她而言,勒维冈在那边,在那边的世界尽头,就这么回事!……她已经变得很理智……那当然啦……我则变得不正常……从此就永远不正常了!……我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吗?……当然,我知道……并不是从丹麦回来才开始……我感觉到了……脑袋,心脏,晕眩!……有一点了,是的!……我哆嗦得没那么厉害……是的!但说到晕眩……墙壁都在转!……我什么都没说……主要是因为莉莉……要是我把莉莉一个人撇下,她会意识不到……她就得一个人对付我了解的那些人……他们就像豺狼一样!……她怎么能挡得住啊?……债权人,继承人,亲戚,出版社老板……真正的头号流氓恶棍在这些人中间!山下的那些小丑不可同日而语!……还有那艘满是洞眼的破船!……那帮稻草人!……税务员,继承人,出版社老板……对不起!……啊!莉莉她是扛不住的!……她和多达尔还有我们养的那些狗!……
“把它们送到警察局的领养处!……”
说到这些事,我一直都不抱任何幻想……结冰了……我在打哆嗦……因为什么打哆嗦?……疲劳?……河堤上的那档子事?……是不是我说话说得太多了?……也许吧!……我到底因为什么打哆嗦呢?……我们慢悠悠地走回家……莉莉抱着多达尔……我负责那几条狗……
我非常抱歉,非常抱歉……实际上……那些事……我已经用我的笔写了下来……不是无稽之谈……不是随口杜撰出来的……这个故事是我亲笔写的……立此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