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巴塞罗那机场出站口的时候,阿贾看着自己映在玻璃窗中的影子,他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子就变老了。大大的黑眼圈像是两个躺着的括号。“这趟旅途真是耗费精力,”他自言自语道,“我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这会儿的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一位家境殷实的印度实业家,一身衣服被蹂躏得不成样子,一副偷渡者的猥琐样儿。这会儿他充分理解了那位讯问他的印度脸英国边警为什么不相信他的那番宜家的说辞了。如果他是边警,看着自己这副猥琐的样子也同样不会相信。
看看大厅里巨大的电子钟,发现已经是中午了。现在,阿贾是自由身了。因为虽然把他遣送到了西班牙,但是西班牙移民局的办公能力有限,只能勉强处理有正规签证的入境业务。对于他们这种低效的工作能力,阿贾真没有一点儿要抱怨的意思。英国人虽然不情愿,但是也没办法,只能带着印度朋友和另外三个走运的家伙向最近的出口走去。
事实上,此刻阿贾应该出现在离这儿千里之遥的戴高乐机场,在那里候机,然后带着他的钉钉床返回印度。
以上这些,已经是过去式了,他的生活轨迹发生了改变。
在崭新的1号航站楼里,阿贾随着人流走向托运行李自取区,哪怕你没托运行李,想出站也必须经过这儿。一边走,印度朋友一边发誓,以后再也不干那些非法的勾当了。他想起了玛丽对他说的那番话——“遇到像你这样真诚而正直的人真是让人受益匪浅。你们这样的人有良好的操守,也给身边的人传递正能量。”他想到了刚才维拉热的那番告白。维拉热和朋友们被扣在了机场管制区,他们没有申根国签证,在那儿滞留了好长时间。刚才分别的时候,他们紧紧地拥抱了对方,又互道了一路顺风。“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维拉热对他说,“一定会的。”
他们要重新闯关,继续往英国偷渡。他们坚信英国才是他们的乐土,就像第一批美洲移民看到地平线的时候相信美洲是他们的乐土一样。他们计划从西班牙继续北上,穿过法国,到达加莱,然后在加莱等待机会搭个顺风车去英国。当然,还是得藏在一堆装烤牛肉或者是装白菜的箱子中间。
“你呢?你有什么计划?”维拉热问他。
“我吗?我还不知道呢。既然来了,要不就顺便游览一下巴塞罗那。虽然我兜里一分钱都没有。”
他没有告诉他的朋友他决心改头换面,做一个好人,没有告诉他的朋友他原来的计划已经被打乱了,更没有告诉他的朋友他也想去帮助别人,去奉献。
他也没有告诉他的朋友关于玛丽的故事,以及自己脑子里疯狂的新计划。
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就在魔术师满脑子爱情、同情、兄弟情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正对面就是那个在巴黎被自己骗了的出租车司机。这位艳福真是不浅,一手挎着一位小姐,但是看向他的目光都快喷火了,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阿贾这会儿早死了1000遍了。
看到阿贾后,古斯塔夫·帕鲁尔德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死死地盯着他,心中怒火冲天,真是欲除之而后快。
“你这个浑蛋,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你得落到我的手里。”
三个小时之前,帕鲁尔德还在想这个骗子应该在英国了,而且像老鼠一样,被关在卡车车厢里运到英国,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冤家路窄,居然在巴塞罗那看到了这个骗子。这位茨冈出租车师傅的性格有些暴躁,容易冲动,怒火一起经常把理智和逻辑思维能力烧得一干二净。
不用是心理学专家,也不用懂法语,只要看到对面怒火冲天的茨冈人,谁都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但是印度朋友还没来得及抬腿,茨冈师傅就先发制人了。
“我要杀了你!”古斯塔夫大叫道,他是真想杀了阿贾。
说着,他从行李传送带上拎起一个小型车载冰箱就往阿贾脸上招呼。
“我好喜欢他的耳洞和嘴唇上的洞洞。”爸爸大叫完了轮到女儿尖叫,杰西卡看着阿贾身上的各种能戴装饰环的洞满眼羡慕,因为帕鲁尔德夫妇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弄成这副样子。
“谁呀?”帕鲁尔德夫人就这么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高大、瘦削,一脸坑坑包包,还留着两撇大胡子的头巾男。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眼前这位是敌非友,于是果断地和丈夫一起冲上去,挥舞着自己装得满满的鳄鱼纹皮包照着眼前这位陌生人的肋骨狠狠地打去。
阿贾被这么奔放的进攻方式惊呆了,瞬间,这7公斤重的海滩冰箱就砸到了他的脸上,同时,侧面肋骨也被帕鲁尔德太太的重量级皮包击中了。印度朋友本来就偏瘦,基本属于风一刮就倒的类型,这两下子哪里是他这小身板能承受得住的,说话间他就像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重重地落到了行李传送带上,传送带上摆满了刚从西班牙马略卡岛到达巴塞罗那的行李包。他旁边就有一大摞装着ensa?madas(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吧?印度朋友也不知道)的纸盒子。阿贾躺在行李传送带上一动不动。因为这一下摔得着实不轻,另外,这更是他的策略(装死)。但是当他偷偷地(怕帕鲁尔德看到他醒了,再拿冰箱砸他一下)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装死装得有点儿过了。
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场景,我们的魔术师来到了镜子的另一面,行李集散处。行李传输机把他当成个大箱子,在传送带上转了一圈,由于没人认领,他又被传送带送到了行李集散处。
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变了脸色。
他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青春痘在他脸上留下了许多坑坑包包,现在在这些坑坑里和包包上,都扎着许多小冰碴儿,应该是刚才那出租车司机朝他扔冰箱的时候弄的。
他整个左脸上都是冰碴儿,就像是脑袋被冰箱砸了,实际情况也差不多是这样,也像是被一根忘在冷库里的铁棍打了一下,好吧,我也知道,这个比喻有点儿奇怪。
太可怕了,这可能就是自己命中的一劫,非入地狱不可,阿贾不禁想到。因为即使他成功地躲过了那个二货和他家那头母老虎的袭击,这种痛苦也可能还会再次降临。
阿贾现在在机场的安全区,一个很大的欧洲机场的安全区,古斯塔夫肯定不会追到这儿来,但问题就在这儿,这儿也是像他这种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的地方。闯进这里,和他刚刚说的要改邪归正的誓言貌似有点儿相悖。
如果警察这时候冲进来的话,会看到一个山寨版的阿拉丁,这位仿版没有会飞的魔毯,只能躺在转动的行李传送带上。如果他们能像他们的英国同行那么有能力,那么有效率的话,最初的惊呆一过去(这期间可能有时间说一句“哦,天啊”表示惊讶),就会立刻冲向这个山寨版阿拉丁,然后根据送他来这儿的那个国际接纳协定,把他送去北极,或者送去冰岛,原因很简单,就一个:因为他满脸都是冰碴儿。
就像一个罪犯想要销毁自己的犯罪证据一样,我们的魔术师用自己的衬衣袖子使劲儿地擦了把脸,当然,在这期间,他身下的传送带一直在坚定地转着圈儿。
五分钟过去了,汤姆·耶稣·库尔特·桑塔玛利亚还在凝视着自己这辆伊比利亚航空红黄相间的小高尔夫的后视镜。
虽然他今年只有28岁,他发现自己似乎在一瞬间变老了。大大的黑眼圈像是两个躺着的括号。“这工作真是耗费精力,”他自言自语道,“我需要一份非固定期限工作合同。”
就在他正要返回行李存放处的时候,一个男人拎着一个小冰箱大步朝他走来。他身边跟着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位年轻姑娘。女人穿着一件印花浴袍,就是刚洗完澡顺手披身上的那种。年轻姑娘身上有一种他很熟悉的气质。他每天上班的路上都能碰到在路边招揽生意的小姐,这姑娘身上的气质和她们如出一辙。
“先生,我的行李箱又被传送带运回行李存放处了。”这个男人的西班牙语说得不错,但是有浓重的法国口音。
古斯塔夫下定决心,这次一定不能再让那个印度人逃出他的手心,他想方设法想进入行李存放处。挺着个啤酒肚,再加上身手也不那么敏捷,古斯塔夫没办法像他的敌人那样顺着传送带进到行李存放处。
“请您稍等一会儿,传送带一会儿就会把您的箱子再送出来。”汤姆回答说,他负责这儿的行李搬运。每天回答这些旅客的白痴问题真是又累又烦。他在航站楼的这一侧真是倒霉,亲们,传送带是转圈儿工作的好吗?
“我知道,我知道……”
“既然您知道……”
“我知道,但问题是我女儿低血糖。”这位茨冈司机师傅一看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迟钝?这样说这位漂亮的小姑娘可不太好。她哪能像河马那么迟钝呢?”
又有一个人认同自己的美貌,杰西卡满意了,她微微一笑,然后羞涩地低下了头,小脸蛋通红。这个西班牙小伙子穿着他这身蓝色的工作服真是太迷人了。魅力之大几乎都要超过凯文了。
“是低血糖。”这位茨冈父亲的语气变得不那么友善了,“我女儿有糖尿病,得赶紧打一针胰岛素控制血糖。这个药就在那个箱子里。”
他一直想找机会用上一句他最喜欢的美剧《急诊室的故事》中的对白来搭腔,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她看起来还好吧,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汤姆反驳说。虽然情况貌似很紧急,但是他依然冷静、沉着。
古斯塔夫用胳膊肘碰了碰女儿,示意她配合点儿。杰西卡马上抬起头,做痛苦状。
“好吧,我这就去行李间。”这个管行李的小伙顺着古斯塔夫的意思说道。赶紧满足他的要求得了,省得在这儿浪费时间跟他争论。
再说这姑娘也确实挺可爱的。
他准备发动汽车。
“我和你一起去吧。你不知道是哪个箱子。”古斯塔夫跟了上来,把手里的冰箱往地上一放,自己坐到车上。
汤姆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副驾驶位置上的男子。身材不高,五十岁上下,腿上穿着一条皱巴巴的黑裤子,一看就知道是廉价货。衬衣和裤子一个颜色。脖子上挂着一条粗粗的金链子(快和船上用的缆绳一般粗了),胸毛很长,黑白交杂。要不是他手里拎着个冰箱,再加上身边这两个女人的气质,汤姆都觉得这位应该是刚参加完葬礼回来。
该死的,但一定是这样了。
“你是茨冈人吧?”西班牙小伙问道,他心里几乎已经确定了答案。
“是的。”古斯塔夫回答得理所当然,挥了挥戴着金戒指的胖手,“我是茨冈人。”
“就是嘛,早说呀。”汤姆·耶稣·库尔特·桑塔玛利亚一听这话一下来精神了,也抖了抖自己戴着戒指的修长手指,俩人弄得跟对暗号似的。
他发动了自己的小高尔夫。为了救助一名茨冈少女嘛,换了谁都得这么做。
阿贾旁边的传送带上堆了一堆纸盒子,盒子上红色和金色的字母整齐而优美:ensa?mada mallorquina。印度朋友实在好奇这神秘的盒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他决定给自己一个答案,于是毫不犹豫地打开了一个。
出乎他的预料,盒子里是一个很大的圆形面包。面包的整体造型是一种介于蜗牛壳和莉亚公主发型之间的螺旋形。底边是圆形的,圆得几乎像一张唱片那么规范。
阿贾尝了一小块儿,发现这个ensa?mada mallorquina还不错,很好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吃起来有点儿干,但也不是问题,就点儿水吃就好了。但现在的问题是他手边没有水。
印度朋友很纳闷儿,怎么能像堆破衣服似的把这么好吃的面包随便就这么堆起来呢?不怕压坏了吗?飞机上负责运行李的小伙子们也是,过手的时候怎么就不会偷吃一两块儿呢?就在他疑惑不解的时候,听到了一阵嗡嗡声,一辆汽车朝这边开来。
阿贾一下子从传送带上跳了起来。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不能回到航站楼里面,这会儿那个巴黎来的大叔肯定拿着他那个要命的冰箱在那儿等着自己呢。
左看看,右看看,没发现能藏身的地方。
突然,他看到了几米之外的传送带上有一个差不多冰箱那么大的栗色皮箱,那条传送带和阿贾所在的传送带运输方向正好相反。一秒钟都没犹豫,阿贾迅速地跳了过去。运气不错,箱子没有上锁。他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打开了箱子。一辆红黄相间的小车开了过来。他看不清司机和那名乘客的脸,但是他们应该没有看到他。
大箱子里是一个便携式衣柜,衣柜里塞满了衣服。居然是个衣柜!阿贾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箱子里的衣服精美华丽,有高贵优雅的连衣裙,有精致舒适的内衣,还有几个装得满满的化妆包。箱子的主人肯定是个大人物,不是有身份就是很有钱,也有可能又有身份又有钱。但这跟他没什么关系,他把衣服从衣架上拽下来,随便堆在箱子后面的传送带旁边。
我们的魔术师钻进了箱子里,手里还拿着半块ensa?mada mallorquina,他怕自己被再次封在箱子里。阿贾第一次钻进这么大的箱子里,这一次,他没有把自己的肩膀弄脱臼。以前每次钻进他那个魔法箱的时候,他都得先把自己的肩膀弄脱臼才能钻进去。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吧,至少不会有人拿把锋利的大刀朝箱子乱刺。当然,前提是那法国大叔没发现自己藏在这个箱子里……
当穿着百慕大短裤和凉鞋的普通乘客们开始陆续进入机舱找自己座位的时候,最先登机的苏菲·猫索已经在美美地品尝她那瓶廉价的二流香槟了。
一位高声喧哗的意大利人走了过来,带起一阵风。一粒微小的尘埃顺风飘进了这位银幕佳人漂亮的绿眼睛里。感到有点儿不舒服,她抬手揉了揉眼睛。结果不揉还好,一揉把隐形眼镜揉了出来,掉在了地下蓝色的地毯上。
一连好几分钟,这位年轻的女士一直跪在两个座椅之间的地板上,用她那双细致修长的手在地毯上摸索着。还好没过多久,就有一位空姐过来帮忙。但结果很遗憾,还是没有找到。苏菲·猫索不得不面临一个残酷的现实:自己成了独眼龙。这对一个演员来说简直是不能接受的,尤其是她没演过《加勒比海盗》。
乘客们陆陆续续地登机,朝她们这边走过来。那位空姐像一条逆流而上的三文鱼一样迎难而上,在登机板上找到了一位穿着黄色反光马甲,头戴耳机,手拿对讲机的制服女士说明了情况。
必须先找到苏菲·猫索那个路易·威登的大箱子,箱子外侧的兜里装着她的化妆包,得把这个化妆包给她拿过来。
运气不错,这箱子还没被运到飞机上。机场跑道上,行李运输的负责人对那个拿对讲机的姑娘解释说考虑到这个箱子的所有人(苏菲·猫索这样一位名震影坛的俏佳人不可能天天坐他们的飞机)的情况,这个箱子被特殊照顾了,不用和其他那些行李箱一起被放到那些巨大的金属集装箱里运输。他还表示,那个几乎有一个冰箱大小的漂亮的栗色威登箱子(55cm×128cm×55cm)已经被放在一辆行李推车上了。
拿对讲机的西班牙姑娘在箱子外侧的兜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了一个化妆包,然后拉上了拉链。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奢华的行李。靠她那点儿可怜的薪水,尤其现在又逢经济危机,她永远也买不起这样的一个包,也许连一个这样的化妆包都买不起。
“好了,搞定了。”西班牙姑娘对行李运输的负责人说道。这位负责人身后还有另外两位男士,负责把这个箱子安置到飞机上一个通风、温暖又压强适中的独立舱里。
箱子里一片漆黑,阿贾坐在一条女士三角裤和一块儿ensa?mada中间,如果他现在向他的守护神寻求帮助的话,他的守护神会用巴里·怀特低沉的嗓音对他说:“魔术师,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你刚刚被送进了飞机上通风、温暖又压强适中的一个独立舱里。这样的话,经过长途飞行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你也不会被折磨得像意大利冰激凌一样摊成一地。坏消息是你不能游览巴塞罗那了,因为你现在所在的这架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目的地未知。你又要启程了!”
刚才这一连串的事件就发生在几分钟之内,当古斯塔夫·帕鲁尔德和汤姆·耶稣·库尔特来到行李处的时候,印度朋友已经不见了。
古斯塔夫不想欺骗自己的茨冈同胞,于是一上车,就对这个搬行李的小伙说明了真相。真相就是他想把那个骗了他100欧元的外国人的脸打烂。在这个年轻的西班牙小伙心里,这种血缘上的联系神圣无比,况且他对把人家的脸打烂这种事儿也很热衷。没什么可说的,他直接加入了这位茨冈大哥的阵营。再说,他得知那位漂亮的姑娘没有糖尿病,也没有什么危险以后,感到非常欣慰。
两个茨冈兄弟被这个追踪游戏搞得热血沸腾,大步流星地在迷宫似的走廊里穿梭,搜寻那个印度人的身影。这印度人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冒犯茨冈兄弟!
古斯塔夫这会儿没拎冰箱,但他有新武器。摸着兜里象牙柄的欧皮耐尔折刀,他笑了。这把刀他从不离身,一下飞机他就把它从托运行李里拿了出来。如果那个骗子胆敢不还钱,对了,还得还利息,如果不还,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捅成筛子。
茨冈兄弟很快走到了传送带尽头,但是依然不见那个浑蛋的影子。另一名负责行李搬运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西班牙小伙立刻问他有没有看到一个印度人,高个儿,不胖,脸像树皮似的,坑坑包包的,留了一把大胡子,还包了一块白头巾,就是个印度人。
“我看到的唯一一个印度人就是他!”这名工作人员指着古斯塔夫说道,“他来这儿干什么?这儿不是他能来的地方。”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们在找一个箱子,里面有胰岛素,他女儿有糖尿病,要降血糖,否则会很危险。”茨冈小伙顺着古斯塔夫原来的思路开始编瞎话。
“啊,这样啊……”仅仅过了几秒钟,那名工作人员继续说,“那这又关印度人什么事儿?”
汤姆·耶稣·库尔特·桑塔玛利亚这下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但是他明白,要是他卷进这件事儿里,那他渴望的非固定期限工作合同就没戏了。于是他偃旗息鼓不折腾了。
不一会儿他就把这个法国大叔送回了乘客该待的地方,忘了这段不幸的小插曲。正想着,他突然看到一条传送带旁边的地上扔了一堆衣服。
他的职业素养告诉他,这事儿不简单。他停下车,过去捡起了这堆衣服。有漂亮的晚礼服,有性感的内衣,内衣是36码的,从这一点来看,这些衣服的主人应该是个尤物。
“这是什么?”帕鲁尔德也下了车,走了过来。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有人看都没看这是什么就把它们扔到了这儿。一堆漂亮衣服。衣服的主人应该很有钱,要不就是很有身份,也有可能又有钱又有身份。肯定是一位女士,还是一位很迷人的女士。如果你想听,这就是我的想法。”
“这些行李要往哪儿运?”古斯塔夫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的茨冈大叔是不会被几条女士三角裤就轻易打乱思路的,边说边指了指传送带上的行李。
负责运行李的西班牙小伙走近一辆行李推车,看了看上面挂着的白绿相间的标签。
“FCO。”
“FCO?”古斯塔夫没明白。
“这些行李的目的地是罗马的菲乌米奇诺(Fiumicino)机场。”
当发动机全速启动,飞机起飞的时候,阿贾终于意识到:第一,自己现在在飞机上;第二,他藏身的这个箱子不是他想象中刚下飞机的行李,而是要上飞机运走的行李。
阿贾以前从来没怎么旅游过,但是他发现从昨天晚上开始,自己的这种宅男命运被彻底改变了。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旅行使人年轻”,照他这个旅行速度,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变新生儿了,虽然他的座席有点儿与众不同(不是在衣柜里就是在行李箱里),但也没什么影响。不,或许有影响,也可能是这话压根儿就不太对,因为我们的魔术师这会儿腰酸背疼,没有一点儿精神焕发的减龄感。
来到欧洲只有24小时,但阿贾却感觉过了好长好长时间。他居然在一天之内踏上了三个国家的土地:法国、英国和西班牙。今天晚上,他可能还会到别的地方。佛祖没有抛弃他。佛祖会不会一点儿也不给自己面子,让自己的下半辈子都被人当成一个偷渡者?
这次飞机会降落在什么地方呢?这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他只希望这架飞机的目的地千万别是新喀里多尼亚。因为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蜷缩在这个只有1.2米高的箱子里,就靠着半块ensa?mada度过接下来的32小时。
至少,现在不是大头朝下了,那种倒立状态简直让人无法忍受。阿贾在箱子的一角睡觉,虽然膝盖都碰到头了,但他还是坚持这个姿势,因为他觉得这个姿势有助于睡眠。他希望这个箱子不会变成自己的棺材。又漂亮又名贵的名牌箱子也没门儿。
和其他印度魔术师千年以来遵循的火葬传统不同,阿贾更喜欢土葬。但是比起土葬,他更希望自己长命百岁。和玛丽吃饭的时候,他提到过自己的愿望。如果当时在宜家的快餐厅里,有一个腰上绑着炸弹的恐怖分子来一次恐怖袭击,我们的魔术师死了,玛丽幸运地活了下来,那么这位迷人的法国女士一定会满足这位可怜的印度朋友最后的愿望的。
“我还是更喜欢火葬。”玛丽当时是这么说的,“如果我突然醒了,发现自己在棺材里,那真是太可怕了。”
“醒来发现自己在骨灰罐里就不可怕吗?”印度朋友反问道。
阿贾突然觉得自己不能还没和玛丽再见一面就死去。她的微笑,她美丽的双手,她瓷娃娃般的脸庞,一一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对自己保证,不管这架飞机的目的地是哪儿,只要飞机一降落,他就马上给玛丽打电话。
“让我活下来吧,”阿贾恳求道,“我以后一定做一个好人,一个诚实的人,就像玛丽想象的那样。”
这时,佛祖回应了他,方式有些特殊——阿贾听到了一阵虚弱的狗叫声。
机舱里,有一只狗。从它虚弱的叫声来看,这肯定是个不常坐飞机的家伙,不是一个空中飞人(空中飞狗)。
黑暗中,阿贾用自己灵活的手指在箱子里摸索,想找到自己进来后随手锁上的那个机关。这箱子既然能从里面锁上,也肯定能从里面打开。
几秒钟后,他成功了。他从小箱子里出来了,像一个熟过头的香蕉被从香蕉皮中挤出来一样。很幸运,机舱里的行李并不多,威登行李箱边上没有太多的行李,阿贾顺利地爬了出来。终于自由了!他伸伸腿,揉揉腰,再揉揉小腿肚。有一家印度航空公司的广告语是这么说的:请选择我们航空公司出游,您将享受牛的待遇。阿贾现在的状态是蜷缩在一只旅行箱里,又被堆在这个狭小的机舱里,自己的亲身经历让印度朋友深刻地认识到,牛在各个国家的意义是不同的,至少,在欧洲和印度,牛的地位是截然不同的。
印度朋友想站起来,但是机舱的棚顶太低了,他这个大个儿根本直立不起来,只能弓着身子继续做折叠状。他决定就这么蹲着,用弓身鸭子步法向声音源靠近。用弓身鸭子步法靠近一条狗,阿贾觉得自己真是有创意。
机舱里一片漆黑,阿贾摸索着前进。每次碰到未知障碍物,他都会把它们推到一边,或者绕着走,当然,这完全取决于它们的重量。
没走几步,他就看到了一双发光的眼睛。这双眼睛在黑暗中泰然自若地注视着他。阿贾很喜欢动物,他不怕它们。小时候他把眼镜蛇当宠物,成天在一起玩,长大以后肯定什么动物都不怕了,更别说狗了,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阿贾拿着剩下的那块ensa?mada靠近了笼子。
“乖,乖。”语气轻柔友好,虽然手里拿着半块面包,但是他怕笼子里的朋友对人肉比对面包更感兴趣。
他感觉到一条舌头贪婪地舔着他的手指,湿湿的,凉凉的,和一片生牛肉似的。
动物的呜咽声停了下来。应该是吃了块儿面包让它感到了些许安慰,心情不那么糟了。当然,它对这个不请自来的“伙伴儿”没什么兴趣。
“你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吗?我是没有一点儿概念。我都不知道咱们现在是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走呢,也不知道我们下面是什么,是海?是山?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还是个偷渡者。现在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患上了偷渡焦虑综合征,飞机一慢或一停就心跳加速。欧洲的警察不会连在天上的飞机都拦吧?”
笼子里的伙伴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机舱里伸手不见五指,上次被关在衣柜里运往英国的时候,衣柜里也是一样的黑,在黑暗中,阿贾的感觉比平时敏锐得多。一阵难闻的气味直冲鼻腔,阿贾感觉真是委屈自己的鼻子了,但是他很快意识到气味的来源不是他对面的笼子。这么难闻的味道居然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印度朋友受不了累,挨不住饿,顶不住渴,但是,他能坚持一直不洗澡。他试过好几次一连几周都不洗澡。要说这两天他都没机会洗漱的话,但是在之前的几段旅程中,他都是有机会洗的。可他已经很久没有擦过一把脸了。他的脸最后一次沾水,还是上次下雨的时候。事实上,达尔塞尔沙漠并不经常下雨。
乔达摩·悉达多,也就是佛祖,在菩提树下静思了7个礼拜。他在这7个礼拜里洗澡了吗?
因为时间很充裕,也没有人会来打扰,阿贾蹲下身子,盘腿坐在地上,面朝着对面笼子里那双发光的眼睛,开始思考自己以后的新生活,以后他要做一个诚实善良的人。他刚刚把自己的那块儿面包送给了笼子里的小狗,但是这还远远不够。他要彻底改变。他能够帮助谁呢?要怎么去帮助呢?
我们的魔术师总想写点儿什么。
一直没有动笔的原因不是他缺乏灵感,相反,他有着丰富的想象力。也许他波澜起伏的人生也是有一定寓意的。不管怎么说,他丰富的想象力为他的魔术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让他能变出那些真真假假,不可思议的戏法。
但是,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阿贾就这么一直拖着,没有提笔。
也许是时候开始自己的创作了,也许他正在寻觅的打开新生活的正直又赚钱的职业就是作家吧。当然,不是那种站街作家。他可不想肩上背个打字机,坐在路边等生意,等半天等来一糟老头,请自己帮忙写封情书。这事儿他可不干。他是胸怀大志的人,目标是畅销书作家。这比去跳狐步舞或者当个赛马骑师要靠谱儿得多。如果当不成作家,他还可以去巴黎埃菲尔铁塔下卖铁塔模型。
“伙计,你觉得呢?当个作家怎么样?”
对面的小狗叫了三声。
阿贾把这三声理解为:“我觉得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老兄,好好干!”
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一辆两侧印有出租字样的黄色出租车在新德里的马路上狂奔,车子有些年头了,显得有些破旧。主人公有两位:一位是出租车司机,胖墩墩的,留着一把胡子,头发乱糟糟的;另一位是个青年男子。他拄着拐杖,在车前面使劲儿跑,完全不顾自己是个残疾人。
黑暗中,阿贾笑了。
疯狂的出租车司机的原型就是那个拿着冰箱的巴黎出租车司机,而他,就是在马路上狂奔的那个瘸子。
书名可以叫《上帝乘出租车出游》之类的。现在书名也有了,开篇也有了,魔术师同志已经准备好开始自己的创作了。小说不都是这么开始创作的吗?
阿贾脱掉衬衣,掏出从宜家拿出来的那根铅笔,在黑暗中,提笔在衬衣布上开始了自己的创作。
他不明白,连一支笔都能成为杀人的凶器,为什么飞机上还不让带叉子。他不明白,为了让商务舱的乘客们能优雅地用餐,飞机上能给他们提供餐刀,为什么却不允许乘客随身携带刀具。总之,他认为这些安保措施莫名其妙,因为在他看来徒手杀人易如反掌。如果这样,是不是在登机之前,得让乘客把手呀、胳膊呀这类凶器先砍掉?或者把乘客们像动物一样关到飞机的储物舱里,远离驾驶室,好避免劫机事件的发生?
(笼子里的小狗此时是我唯一的听众,它那双发光的眼睛是黑暗中我唯一能看到的东西。《上帝乘出租车出游》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双目失明的阿富汗人,名叫瓦里德·纳吉布,他要在一架飞往英国的飞机上进行自杀式恐怖袭击。在登机前的几分钟里,他霉运连连,各种劫难层出不穷。为什么是个双目失明的恐怖分子呢?也许是因为现在我自己处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不管怎么说,人们总是去写自己知道的东西。
镜头转到斯里兰卡的科伦坡机场,为了不引起怀疑,恐怖分子专门选了这个机场。好吧,我继续写。)
这名男子越来越紧张,他把自己锁在洗手间里,不敢通过安检信道,因为那儿有金属探测器。他手里的拐杖本来是空心的,现在里面藏着足够炸毁他将乘坐的这架飞机的炸药。没人会去怀疑一个盲人。
计划得天衣无缝,但他还是不可抑制地感到害怕。他不惧怕死亡,因为他对自己的事业有着坚定的信仰,为捍卫自己的信仰,牺牲对他来说是一种荣誉。他担心的是计划还没实施自己就被当局逮捕了。(有点儿类似于卡车一停或一慢就心跳加速的偷渡综合征。)
他把各个方面都考虑到了。他花了6个月的时间精心地设计着这次出行的每一个细节。他成功地弄到了一本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假斯里兰卡护照,然后用这本假护照取得了英国的短期商务签证。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灰色西装,提着一个公文包,公文包里装着他自己虚构出来的那家公司的文件,手里还拿着一盒要向德国欧宝汽车公司推销的车漆。他们公司最新推出了两款新颜色,红色美洲豹和蓝色小龟,他把这两种车漆的样品也带上了。有无数种颜色可供选择。但是对一位盲人来说,这些足够让人崩溃了。他把任何一个问题都考虑到了,把任何一个细节都雕琢得完美无瑕,他甚至学了布莱叶盲文,这样万一有人问他问题他也可以应付了。他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要看真神阿拉的意愿了。
没摘墨镜,他直接往脸上拍了点儿水。如果视力正常的话,他会看到洗手间镜子里映出的自己:一位胡子刮得整整齐齐,气质优雅高贵的老先生。他身上没有一点儿破绽,谁也看不出来他计划在飞机起飞不久就在阿拉伯海上空把这架飞机炸掉。
瓦里德·纳吉布在墙上摸了摸,从一个金属盒子里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手,然后步伐坚定地向安检区走去。这段路他熟记于心,这根手杖熟悉这一片地板上的每一块砖。他在这段路上来来回回走过十几遍,最开始有人引着他走,后来他自己走。
终于排到他安检了。不小心撞了后面正等着安检的乘客,他不好意思地和人家道歉。要过安检门了,首先需要把腰带摘掉。一位机场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帮他把西装外套和公文包拿到一边。
几秒钟后,终于轮到他过装着金属探测器的安检门了。
(好了,我的开篇写完了。继续加油。对面的小狗叫了三声,向我示意它还要听。)
镜头现在转向了斯里兰卡的一座小型监狱。那位双目失明的恐怖分子还是被抓了,没有经过任何的司法程序,直接被送到了这座监狱。他没有被判死刑,但是在这个又脏又臭的牢房里关着,其痛苦程度不亚于让他去死。
监狱里为瓦里德·纳吉布提供了一套和尚服,衣服本来应该是红色的,但洗得次数多了有些褪色,都快变成橘色的了。
阿富汗同志知道这是这个国家的和尚穿的长袍,给犯人穿这种长袍是为了净化他们的灵魂。对他来说褪没褪色真的无关紧要,因为他又看不到。
监狱里会给每个新来的犯人发一包日常用品,里面有1张粗糙的餐巾纸,10块小香皂(如果在洗澡的时候不小心把它们掉到地上,建议不要捡了)和1把塑料梳子。
属于瓦里德的这间牢房只有7平方米。因为他年纪大了,还双目失明,所以只另外安排了一个犯人和他同住。剩下的那些犯人基本上都是4个或5个人一间。监狱的地方不是很宽裕。
他的室友叫德瓦那皮亚。
“你好,我叫德瓦那皮亚,和阿努拉德普勒的创建者,僧伽罗人的领袖德瓦那皮亚·蒂萨同名。外国来的朋友,很荣幸见到你。”
这位斯里兰卡人热情地向新来的朋友伸出了手。新来的朋友没有任何反应。看到这位外国朋友脸上的墨镜,德瓦那皮亚明白了,这位朋友是盲人。
阿富汗人会说一点儿僧伽罗语(这种语言颤音强悍,多咯咯声),这给两个室友之间的初步交流提供了基础。随后,阿德老师开始教瓦里德学习僧伽罗语。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没过多久,两人已经能够就世界上很多重大问题,比如神啊,比如传播神的福音啊这种高大上的问题进行深入交流了。
斯里兰卡朋友虽然对自己室友的激进思想并不赞同,但仍然表示人们应该遵循自己的信仰和宗教,现在西方逐渐丧失信仰,这样下去结果只会是打破世界上很多现有的平衡。其他的星球上都没有宗教信仰,这说明一个问题:地球之外没有生命。这是肯定的!
一天早晨,洗完澡回到囚室,双目失明的瓦里德问德瓦那皮亚他们的囚室里有没有窗户。听他这么问,斯里兰卡人以为他的朋友要越狱。
“我经常能听到城市的喧嚣、汽车的马达声、自行车铃声,还能闻到市场上柿子椒的味道。你有幸亲眼看到这些,看到世界真实的样子,你能给我讲讲透过窗户看到什么了吗?这将会给我很大的安慰。”
从那一天开始,阿德每天早晨都会给瓦里德讲讲窗子外面发生的事情。他告诉瓦里德,他们囚室的窗子外有3根很粗的铁栏杆,但是还好,不太影响视线,能看到监狱前广场上的集市。广场中间,有很多摊位,每个摊位上都支着遮阳伞,挡雨遮光。摊主们在一个个大木盘上摆满色彩斑斓的食物。逛集市的人络绎不绝。广场上欢乐的气氛让人忘了几米之外,高高的石墙内,还关着100多名囚犯。
广场的左侧有一栋大房子,房子的主人一定非常富有。踮起脚尖,可以看到房子旁边有一座游泳池。一位欧洲女士经常在那儿裸泳,皮肤光洁白皙。但是从泳池里出来,她的身影就会迅速地消失在一片高高的树林里。这些碍眼的树存在的意义一定是为了保护主人的隐私,但它们的存在也更加刺激了囚徒们的遐想。
广场右边是一个火车站,火车进站时刹车的“吱吱声”不绝于耳。
在监狱和集市之间,有一条大街,路上行驶的车五花八门。有牛车,有现代化的汽车,有运货的卡车,还有挤成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公交车。自行车遍地都是,车上都带着人,有的甚至带了两个人,英国人倒卖到这儿的轻便摩托也不少。还有许许多多的行人,熙熙攘攘。
斯里兰卡人阿德用自己充满想象力的丰富词汇,巨细无遗地描绘着栏杆外面的世界。瓦里德向他请教一个生词的时候,他会暂停描绘外面的情景,当几分钟语言学教授。
瓦里德把听到的东西都牢牢记住。
他每天都会向阿德问一问那个欧洲女人的消息。
“她今天没游泳吗?”
“没游,她好几天都没露面了。”
“集市上右边第三个摊位的大耳朵胖摊主,他今天把饼都卖完了吗?”
“都卖完了。他妻子留了一条很长的大辫子,这会儿正在她旁边的炉子上做饭呢,可千万别烧了头发。”
“我闻到味儿了(饼的香味儿,不是头发烧焦的味道),嗯,闻起来就有食欲。”
他把监狱里提供的破土豆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闻了闻,想象这就是市场上那个大辫子女士烙的柿子椒饼。
两个好室友就这么过着他们的小日子。瓦里德的僧伽罗语说得越来越好了,阿德觉得自己是瓦里德的眼睛,让他看到外面的世界,给他带来生机,心里全是助人为乐的满足和快乐。
慢慢地,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狱中的日子就在阿德准确生动的描述中慢慢过去。雨天,集市上的各个摊位上会撑起各式各样的遮雨棚,层层叠叠的雨棚遮住了雨,也遮住了阿德的视线。哪怕是在这样的雨天,或是在集市歇市的周二,瓦里德也会让阿德给他描绘一下外面的风景。
一天,阿德踮起脚尖,紧紧地抓住窗外的栏杆,一边向外看一边给自己的室友讲述刚刚发生的一件怪事—
“有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留着胡子,穿着白色的衬衣和浅褐色的裤子,拄着双拐正在过马路(像个疯子似的不管不顾,横冲直撞),这时一辆黄色的和纽约出租车似的车子朝他冲了过去。看到车子失去了控制,这位腿脚不便的朋友突然抛下双拐,一口气就跑到了他对面监狱这边的人行道上,避开了车子。真令人难以置信!”
“上帝乘出租出游!”瓦里德惊奇地说。在监狱里,他是不允许叫真神阿拉的。
“真是个奇迹!”
阿富汗朋友的右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长袍,用衣料摩挲着自己的腿。
“然后呢?快说说,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那儿聚了一堆人。因为是在咱们这边的人行道上,所以我几乎什么都看不到。视线被看守塔挡住了。出现了一点儿骚乱,监狱的警卫们都去街上了。”
“好,太好了。”瓦里德低声说。
那天,再没有别的有意思的事情了。
监狱里的卫生条件相当于没有卫生条件。甚至连洗澡的时候喷头里流出来的水都是浑浊的,还带着沙子。所有的囚室里都有蟑螂,犯人们没日没夜地咳嗽。走廊和其他公共区域都弥漫着臭味。厕所总是堵,哪怕不堵的时候,便池里可疑的淡黄色液体也会溢出来,流到布满裂痕的地砖上。囚犯们穿着凉鞋或者直接光着脚走在满是自己排泄物的污水中,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
每天,囚犯们都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走出囚室到院子里活动活动。这天,阿德和瓦里德活动完往回走的时候,阿德突然倒在了瓦里德怀里,这之前,他已经连续咳嗽几个星期了。
医生很快赶了过来。他一到,就给这个年轻的斯里兰卡人做了检查。当他从阿德身上拿开听诊器的时候,轻轻地摇了摇头。两个身材结实的小伙子把他的尸体拖走了,走廊的地上依然溢满了可疑的淡黄色液体,阿德的尸体划出了一道水纹。
瓦里德十分担心,他向一个正好路过走廊的狱友询问他的朋友怎么样了,狱友告诉他阿德死了。
(我不知道盲人会不会流泪,我得去查证一下。如果会流泪的话,瓦里德会泪流满面。我正想着这个问题,对面的小狗不耐烦地叫了三声,提醒我得继续创作了。)
瓦里德哭了。(有待查证。)
那天晚上,他似乎流干了自己所有的眼泪,似乎在他的家乡阿富汗都能听到他的抽泣声。他刚刚交了一个朋友,在这个监狱里唯一的朋友,可是却这么快就失去了他,同时,也失去了窗外的趣事。在这种情形下,监狱对他来说马上就会变成地狱。
瓦里德·纳吉布还不适应没有阿德,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囚室。但是没过几天,囚室那扇“吱吱”作响的厚重的木门就被打开了。
“照理说应该让你住单间,”狱卒说,“但是我们这儿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
最后一句话说得像是他知道瓦里德的新室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似的,可听他的语气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儿,但瓦里德并不在意。
囚室的木门再次关上了,房间里一片死寂。瓦里德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像是要先下手为强,好摆脱预料中的悲惨命运。他做了自我介绍,特别说明自己是个盲人,对方向自己自我介绍的时候可能得费点儿劲。
瓦里德一番话说完,对面的新室友并没有搭话。
草垫上的稻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嚼生菜叶。新来的这位应该是躺下了。很快,他就睡着了,因为瓦里德听到了沉重的呼吸声,像熊的鼾声似的。他觉得这位新室友可能是太累了,于是他没有再去打扰他。
几个小时过去了,到了开饭的时间,瓦里德的新室友醒了,开始吃饭。瓦里德能清晰地听到他咀嚼的声音和打饱嗝的声音,就像在对方的肚子里一样。借这个机会,瓦里德又开口了。
“如果刚才我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请别见怪。我是个盲人,看不到你的表情。如果你什么都不说,我会害怕,我不知道自己和谁共处一室。如果我们彼此认识的话,时间会过得快得多。总之,我说的……”
新室友仍然没有答话。
瓦里德的耳朵里仍然是对方吃东西的声音,还伴随着长筒靴涉水的声音。他感到有些奇怪,于是站起身,向前摸索着,直到摸到了新室友温热的皮肤。囚室里咀嚼的声音突然停止了。
“别乱摸,老不正经的。”瓦里德的新室友用僧伽罗语大叫,语气严肃毫不友善,“上一个敢这么对我的人早就被我杀了。”
瓦里德像摸到了火苗一样,第一时间把手收了回来。
“不是的,你别误会。我是个盲人,这样做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而已。因为从你进到这间屋子,一句话也没说。”
“你不用费事儿和我说话,”新室友打断了瓦里德的话,“我是个聋子。”
瓦里德一听这话,立刻有种晴天霹雳的感觉。
瓦里德的这位新室友叫塔尔古,有两米高,一身的肌肉,还挺着个将军肚。两撇黑色的胡子遮住了半张脸,像是在说:“这张嘴里不会吐出一个词。”所有给他诊断过的医生都说他的情况不太乐观,但是他自己努力地练习发音,打破了医生的铁口直断,所以他只是听不到(发音能练习,听力实在没有办法),说话没问题。
刚进到这间囚室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从今以后自己要朝夕相对的室友居然戴着一副太阳镜,他觉得奇怪极了。囚室里几乎不进阳光,似乎没有太阳镜的用武之地啊。
这副墨镜加上到处乱摸的手,在塔尔古看来,瓦里德百分之九十不是好人。这家伙肯定被关在这破地方好长时间了,太久没见过异性,荷尔蒙失调,看吧,审美观都扭曲了,居然能把一个身高两米,体重180公斤,还胡子拉碴的壮汉当一个二十岁的花季美女来摸。
但马上他就知道真相了。墨镜,到处摸索的举动,床边白色的手杖,这一切都在告诉反应迟钝的塔尔古他这位室友是个盲人。
“一个聋子,一个瞎子,还真是绝配!”塔尔古自言自语道。
天渐渐地黑了,监狱里响起了鼓声,要开饭了。塔尔古从床上起来,朝对面的室友走去。瓦里德这会儿面朝天花板,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看起来像是陷入了妄想,要不就是在虔诚地念经。
“我叫塔尔古。”聋子朋友的语言十分简练。
还好,这壮汉不是个坏家伙。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灵感灵感,赶快来,对面的小狗又叫了,它在催我了。)
一眨眼的工夫,瓦里德和塔尔古便成了朋友。因为他们都和其他那些囚犯不同,这种特殊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个看不到,一个听不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两个在一起是互补的。一个人看不到,另一个人替他看,把自己看到的描绘给他;一个听不到,另一个替他听,把自己听到的复述给他。
塔尔古第一次看到盲人写字。瓦里德一手摸着纸板的边儿(怕写到纸片外面),一手写字,尽可能地往小写。写出来的句子消失在纸板的各个方向,呈放射状分布。
瓦里德对阿德的离开不能释怀,一天比一天难过。他是那么想念阿德。终于在一个早晨,瓦里德向自己的新室友提出了同样的请求。
他写道:“跟我说说窗外的情形好吗?”
阿德离开之后,瓦里德很久没听到外面的消息了,心里有一堆问题迫切地需要答案。刚才瓦里德不是在念经(尽管塔尔古是这样认为的),他是在重温阿德给他讲的外面的情景,把自己脑海里有关的记忆讲给自己听,幻想着自己刚来监狱的时候阿德给自己描绘的街景,好像自己亲眼看到的一样。
立春的这一天,塔尔古艰难地读着瓦里德写给他的话——硬纸片儿上的字十分潦草。瓦里德的僧伽罗语说得不错,但写得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瓦里德,你写得比很多当地人写得都好。有些小错误,不过可以理解。但是,说真的,我不太明白你想说什么。你好好说说,我一定满足你的愿望。”
塔尔古有时候说话的语气和东方神话故事中的神仙似的,瓦里德只是又敲了敲硬纸片儿,像是在强调自己的问题。
“窗外是一堵墙。”塔尔古说道,“是一堵砖墙,没什么可看的。”
瓦里德瞬间愣住了。
“什么?”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把瓦里德瞬间变成了一座石雕。
他缓缓地低下了头。
他的世界颠覆了。
他明白了,一切都是阿德为了让他高兴编出来的。阿德是个无私的人,是个助人为乐的好人。这一切都是出于爱,出于他们之间的友谊,出于阿德的善良。
(好了,衬衣的前片儿和袖子已经密密麻麻都是字了,后片儿也马上就写满了。没有地方可以落笔了,其实也没什么可写的了,但是得重新校对一下。总的来说,作为处女作,这本书应该算是不错了。)
把自己的灵感落笔成书值得骄傲,这种骄傲和自豪让我们的魔术师再一次受到了心灵的冲击。从这次买床的旅程开始,这已经是第三次冲击了。他觉得自己的故事很棒,他决定等有机会的时候一定得把自己的大作誊写到纸上,以后好出版。不管这趟航班的目的地是哪里,只要一着陆,他立即就誊写。当然,誊写之前得先给玛丽打个电话。他想打这个电话已经想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