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晴空高远。
这是一个星期天,也是人们常说的适合游玩的好天气。樱子和世之介兴冲冲地走进了车站前的超市。
这两人无论谁怎么看都会觉得没有什么共同点,那为什么这两人能勉强凑成一对呢?对此谁都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其实这两人还是有一个共同爱好,那就是,都喜欢购物。
这里说的购物,不是指去银座或青山那一带去看名牌货这么高级,而是就像这样,就喜欢逛这种在车站前的超市。进门之后,两人立刻从品尝土特产柜台的商品开始,然后是生鲜食品、药妆柜、日用品,接着是熟食、面包,最后是文具、文创商品角等等。他们拿起各种各样的商品,不时相互说着“这个不买了”“那个不要了”,逛遍每个角落,从无遗漏。
今天也是,一进到店里,世之介就开始在土特产柜台品尝来自京都的山椒丁香鱼,樱子很快发表意见说:
“啊,这牌子的山椒丁香鱼不错,味道清淡,亮太也能吃。”
“嗯,我觉得不够好,山椒稍微再辣点可能会更好。”
“看不出来你居然是个爱吃辣的人啊。”
“这外表能看出来吗?”
“差不多能看出来吧。”
两人就这样无伤大雅地拌拌嘴,对商品试吃角的大叔表示了感谢后便往前走去。樱子很快就留意到了店里的变化。
“啊!那里面变成一律百元专柜了!”
“啊,真的!”
两人不禁加快了脚步。
“最近出现了一些一律百元的专门店呢。”
走到百元专柜后,樱子立刻拿起了指甲剪。
“专门店,是说店里的东西全都是一百日元吗?”手里拿着挖耳勺五件套的世之介问道。
“应该吧,因为都说了是一律百元啊。”
樱子这次又把手伸向了订书机。
“这么好的指甲剪才卖一百元,那谁还去买普通的指甲剪啊。”
“厨房用品一应俱全呢!”
“普通的杂货店这下可要全完了。”
“别说杂货店了,食品店也是……哎,你过来一下,这边的蒸锅也都一百元呢。”
樱子说着一挺胸,好像自己立了大功一样。
一看,咖喱块、汤料、意大利面酱等等排了一长溜。
“看这个,肉末咖喱呢,世之介你绝对喜欢!”
“看起来很好吃。”
“买吗?”
“买!”
“啊,对了,我爸交代我买藠头了,你记得啊!”
“对,因为你爸不吃福神腌菜。”
说起来,这时候樱子父亲正在帮着看亮太,现在肯定是在河边被孩子骑着暴走的三轮车追着跑呢。
“真是的,一百块就能买这么多,搞得我都不想去对面的普通柜台了。”
说这话期间,樱子已经往篮子里装了十来盒咖喱块了。
“看来‘价格崩坏’要开始了。我之前看到两套西装才卖一万九千八呢。”
世之介现学现卖起了从杂志上看来的新词。
“你说的是什么?”
樱子追问道,眼睛却看向售卖糕饼糖果的角落。
“如果像我们这样的消费者只买便宜货的话,企业不就会不断地降价销售了吗?”
“这不是好事吗?”
“但这么一来,商品就要做得很廉价,公司就要节约经费来生产,这样员工的薪水就会减少。你想啊,要用一万九千八去做两套西服,这不可能吧?”
“确实!”
“工资一减少,当然就只能去买更便宜的东西了。这样一来,工资会更少。”
樱子似乎对这个话题有点厌烦了,开始在糕饼糖果售卖角试吃起散装仙贝来。
“啊,一百块给装这么多呢?”
世之介也不由得拿起了一包。
“就是这么多啊!”
“这么一来很多东西都会越来越便宜了,那最终会不会全免费?”世之介说道。
“怎么说?”
“你看啊,比如这个仙贝吧,算起来一块也就0.000 5日元吧,那会不会以后干脆就免费了呢?”
“哪可能!”
“为什么?”
“把免费的东西装到购物篮里,再去收银台排队,不是很奇怪吗?”
“确实。那就不需要收银台了。”
“收银阿姨也就失业了。”
“那店也就消失了,因为赚不到钱。”
“啊,真的,那在哪里买东西呢?”
“那可就买不了了,因为没有商店了嘛。”
“那仙贝就得自己烤了吗?”
“嗯,对啊,那就得自己烤仙贝、缝西服了呗。”
“没有布啊!”
“那就从养蚕开始。”
“别傻啦!”
两人一边聊着这些傻不拉几的话,一边往调味料售卖角走去。这时的他们也像是超市里的工作人员在做不良产品检测一样,从曲子大酱查到柚子醋,再到橄榄油,一一品评过来。
“这个很好吃。这个不咋地。居然有这种东西。这个最好是用盐味酱来烧。”
两人都显得一脸幸福。
结果是,从青花鱼块买到橡胶绳,两人装满了三个购物篮的东西后才心情大好地走出了超市。人在买完东西后通常会瞬间感到很疲劳,但对于喜欢购物的人来说,这疲劳感才叫人欲罢不能。
“你爸和亮太还在河堤那边吗?”
本来打算去接他们,但说完这句话之后,世之介发现拿着购物袋的两只手都勒得慌。
“哎!”
走在后面的樱子突然从背后猛踢了他一脚。
“怎么了?”
他回身看去。
“你啊,真的就打算在我们家这么做下去了?”樱子问他。
“怎么了,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
“然后呢?”
“我爸他们好像还挺喜欢你的。”
“那不就没什么问题了?”
“嗯,那倒是。”
一辆从前面开过来的小摩托突然按响了喇叭。他俩正疑惑的时候,发现来的是樱子的一个朋友,她的口红涂得很浓,就像只有一双红色的嘴唇正冲着他们飞过来。
“阿樱,我听说你回老家来了?”
小摩托停在了两人面前,女人把两条丰满的大腿往左右一分。
“你又胖了?”樱子的问候毫不客气。
“都怪车站前的‘绝味章鱼’,太好吃了,我每天都吃。”那朋友说道。
“光吃章鱼烧,就给你胖成这样?”
“可我光昨天就吃了五盒呢。啊,不过,我就不吃饭了。”
你爱怎样就怎样。除此之外,世之介没有任何感想。
他丢下两人,慢慢往前走去。以前每次这样很偶然地遇到樱子当地的朋友时,她们的样貌或是那种痞里痞气的感觉都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但习惯这东西还是挺恐怖的,自从每天都和一个开着紫色MARKⅡ的男人在一起工作之后,对于这种女子专业摔跤选手中的反派角色一样的人物,他已经视若无睹了。
两人的对话很快就结束了。伴随着小摩托远去的声音,樱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等我一下!”
世之介没有停下来,只是以慢动作的姿态继续往前走。
“你是不是傻!”樱子又朝世之介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脚,接着说道,“刚才那人说还是你比较好呢。”
“什么我比较好?”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之前不管遇到谁,人家都跟我说,绝对是原来的丈夫更好。”
听到这里,世之介终于明白她的意思了。
“真的?那这算第一张选票?”
“是第一张,可能也是最后一张哦!”
“哎呀,刚才那女孩子,我应该多巴结她一点就好了!”
见世之介夸张地表现出后悔的意思,樱子纵声大笑。
“世之介,你从来不问我呢。”
“问你什么?”
“关于我前夫的事。”
“我一开始就问了啊!”
“是吗?”
“我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说往好了说是人渣,往坏了说,去死!从那之后,我就不想问了。”
“原来是这样,聪明!”
路前方就是河堤了。在蔚蓝的秋日晴空下,附近某所中学棒球队的队员们正在河堤上跑步。
“是登山家呢……”
樱子突然甩出这句话,世之介在那一瞬间想纠正她说:“不,是棒球队吧?”但樱子紧接着补充说道:
“我说的是我前夫,他是登山家,或者叫探险家,一般做一些登山向导之类的工作,不过偶尔也会有人赞助他去做一些很危险的事。”
“就像植村直己那样?”
“对对!”
世之介迄今为止还没遇见过探险家这类人。不,何止是探险家,登山家也没遇到过。说实在的,超市店员和汽车修理厂员工给人感觉就挺能赚钱的,但如果说到探险家、登山家之类的,他所能想象的画面就是,只要一爬到山顶,就有无数钞票从天上飘落。
“哦,探险家啊!”
因此,除此之外他也没什么话可说。
如果总在这一带走,总有一天会碰到那家伙吧,对此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当然他脑子里设想的对方的形象是,披一件紫色开衫的曾经的小混混。他甚至有一点点希望这个人不会因为嗑药太多而掉了牙齿,至少是为了亮太。没想到是一个探险家。
“他不会已经去世了吧?”世之介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于是问道。
“活着呢。有老婆和孩子的人却觉得自己就算丢了命也无所谓,作为丈夫也好作为父亲也好,完全不合格。”
他不知道樱子和那个探险家之间到底经历过怎样反复的争吵与协商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显然,那个探险家还是选择了去体验惊险刺激,而不顾樱子内心恳切的愿望。
世之介这时才突然明白了迄今为止自己一票都没得到的原因,真叫人伤心啊。
“你现在还和他有联系吗?”世之介问道。
“完全没有。”
在樱子的心中,这段感情可能已经完全结束了。她的表情没有流露出任何的留恋。当然,因为她面对的是现在的恋人,不过如果真表露出来,世之介也不知该怎么办。但从性格上来说,她属于不会隐藏自己情绪的类型,所以这应该是真话。
“不过等亮太长大了,如果说要见他,就到时候再说了。”
“亮太知道吗?”
“差不多吧。我跟他聊过。但是,那人在他记事之前就不在身边了,所以再怎么跟他说他好像也不懂。”
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经不自觉地在朝河堤方向走。沐浴在阳光下的河面波光粼粼。
河边,当地老年人俱乐部的门球比赛正在热火朝天地举行。想必樱子父亲正带着亮太在广场前面的公园里玩,但距离实在太远,看不到两人的身影。
“日吉女士,这边这边!”
出了新国立竞技场,马路对面很快就有人冲我喊道。马拉松选手们已经朝富久町方向跑去了,在他们再次返回竞技场之前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路上的管制线会暂时解除,所以在警察的指示之下,年轻的志愿者们正在拆除塑料桩和彩带。
“爸,你能去吗?”
我问坐在轮椅上的父亲重夫。
“我要走过去。”
父亲想要站起身来。
“别了,你还是坐着吧。反正都要带轮椅过去。”
我说着,推着轮椅穿过人行横道。
这次说要一直跟踪采访我们这一家子的电视台导演跑了过来,从马路中间开始帮着一起往前推轮椅。
“队伍在到达二十公里点的银座之前,会从皇居对面的马路上跑过,所以,我们完全能赶得上先头梯队的到来。”
“亮太在先头梯队里吧?我忙着从竞技场的观众席里走出来,一直没顾得上看直播。”
“没问题。现在还跟串丸子一样,不过他肯定是在里面的。”
我先把父亲从轮椅上扶起,让他坐到面包车里去,自己也跟着上了车。导演把叠好的轮椅放到车厢中,等他一坐进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摄影师就对司机说道:
“走吧!”
车子一开动,导演就立即用iPad给我看马拉松现场直播。不巧,出镜的不是亮太等人所在的先头梯队,而是排在从市之谷到饭田桥的护城河边的比赛线路两旁、正给选手们加油打气的观众们。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现在整个东京士气高涨,仿佛拧成了一股绳。
“爸,喝口茶吧。”
把水杯递过去时,父亲却说:“喝了就又想去小便了。”
嘴里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拿过去,咕咚咕咚地喝光了那杯冰镇的大麦茶。
从一开始,父亲就不想到现场来观战。
他今年已经八十岁了,但身子骨还很硬朗,或许是精神太好了吧,食欲和酒量依旧旺盛,和年轻时候没什么两样,而且不再工作之后,也不怎么外出走动了,所以胖了一大圈,走个五分钟都会呼哧呼哧直喘。
“算了,我就通过电视观战吧。”
他担心自己去了现场会碍手碍脚。对此,这次要贴身采访我们的导演后藤一个劲儿地劝他说:
“去吧!这可是您外孙好不容易盼来的荣耀的大舞台啊!我们就是抬也得把您抬到现场去啊!”
后藤是亮太的中学同学。亮太和其他两名日本选手相比没有任何话题性和成绩,所以当他提出要贴身采访亮太家人时,曾经颇费了一番口舌恳求他的上司。
他在采访中叫我“日吉女士”,但是一旦不安排采访了,就和过去一样,叫“亮太妈妈”。
车子在因奥运会而变得拥堵的主干道上往旁边拐去,在一条小路上奋力前行。
手上拿着的iPad中,亮太的身影一晃而过。
“啊,拍到了。快看啊爸,他跑在这里的最后面呢!”
听到这里,父亲用手抚摸着屏幕,像要把亮太和其他选手分开。
“还是肯尼亚的两名选手厉害啊!”同样正盯着画面看的后藤说道。
“这个叫作穆太的选手,今年状态很好,两次打破世界纪录呢。”父亲回应说。
先头梯队有十五人左右。根据播音员的现场播报,在我们从国立竞技场的观众席上挤出来的那段时间里,一开始就狂奔的英国选手史密斯早早地就后继乏力,降低了步频,大约五名选手像被他硬拖过去似的从先头梯队中掉了队,好在包括亮太在内的三名日本选手还处于先头梯队中。
由于途中道路拥堵,车子到达银座的声援地点时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十分钟左右。但先头梯队还没有到,我们便赶紧从车里下来站到路边,等着选手们跑过来。
旁边站着的是先行抵达这里的参赛选手团的教练们,另两名选手的家人也在,他们被很多电视摄像机包围着。
我和父亲被安排一同站到了队伍的最前列。十字路口的大楼上安装的大屏幕上,播放的是跑在队伍最前头的肯尼亚选手的大特写。很快,从平时总是很拥堵的银座的主路对面,渐渐传来了欢呼声,同时,选手们的喘气声甚至也隐约可闻。
“亮太!”
我等不及了,大喊了起来。旁边的父亲也喊道:
“亮太,加油!”
向导车刚开过去的那一瞬间,肯尼亚的两名选手就从我们眼前飞驰而过,其他的选手也紧随其后。
选手们的喘息、体温、汗水、斗志和痛苦,瞬间就从眼前跑开了。亮太的脸也一晃而过。
“亮太!快跑!”
不知有没有听到我情不自禁的叫喊声,亮太的背影转瞬之间就远去了。那熟悉的后背上,浮现出令人莫名怀念的种种过往。
亮太的长跑特长第一次让我感到震惊,是他在小学五年级参加的那场马拉松比赛。他每次参加学校的运动会也算跑得快的,但毕竟是小学生比赛,就算排了名次也跟拿橡果比大小一样,都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虽然老能排在第一位,但并没有给人跑得特别快的印象。
可在第一次参加的江户川区马拉松比赛上,亮太居然在小学生三公里级别上夺了冠,在平均成绩十五分钟左右的选手里面,唯独他一个人跑出了十二分左右、遥遥领先的好成绩。
作为母亲,当时我几乎没时间照料亮太。从池袋搬回小岩老家后,我辞去了风月场所的工作,而在一念之间决定做起来的保险销售员的工作也才刚开始起步。
因此,很多时候需要早上比亮太去学校还要早地往公司赶,夜晚也因为要和客户一起吃饭什么的,经常在亮太睡觉之后才回到家。
当时我在小岩老家附近租了一套房。当然,有时候不方便了也会托父亲帮忙照看亮太,而那次江户川区马拉松比赛则是世之介替我陪孩子去的。
那一天,按时结束工作走出公司时,我发现他们两个人站在马路对面,等不及似的朝我喊:
“亮太夺冠了!三公里级别第一名!遥遥领先的第一名!”
世之介高喊着,抱起了脖子上挂着冠军金牌的亮太。
“真的?”
我顾不上等绿灯,冲到了马路对面。
“根本就不累。我还能跑得更快呢。”
亮太得意地向我展示金牌。
“那今天我们三人一起庆祝一下吧!”
世之介想往亮太的脸上蹭,他却一脸厌烦地拼命要躲开,同时催促道:
“寿司!寿司!今天金盘子里装的那些也要吃个够!”
当时我和世之介之间的关系应该已经结束了。现在已经记不太清当时是出于什么原因分的手了,只是不知不觉相互间的恋爱感情就没了。一般情况下,分手后两人可能就不会再见了,但世之介和亮太的关系似乎一直没有断。我们分手之后,世之介也是只要有时间就来看亮太,我也接受了他的好意,挺依赖他,工作繁忙的时候就任性地把亮太托付给他。
上中学之后,亮太加入了校田径队,作为长跑选手一步步地成长起来。他积极参加东京市和全国性的比赛,需要一边上学一边练习长跑,因此变得很忙,偶尔休息一天也是和学校的朋友开开心心地玩,当然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于是不知不觉中他和世之介之间的关系也变得疏远了。当然,我自己也是一样,孩子上了中学,老托人家照看也不合适,于是不知不觉中也就断了联系。
“好像稍微被先头梯队拉开一点距离了呢!”
导演后藤忧心忡忡地看着拥堵的车流。
这是在我们决定放弃赶往下一个加油点、三十五公里处之后不久的事。自从马拉松比赛开始之后,市里的所有道路都远比预想的要拥堵得多。
放弃三十五公里处、返回新国立竞技场去迎接亮太,做出这一决定的就是我自己。但按照这个拥堵情况,就连能否顺利返回竞技场都悬了。
我和父亲一起专心致志地盯着后藤递过来的iPad看。画面上,领先的两名肯尼亚选手正迈开大步飞奔,他们已经甩开第二梯队大约三十米的距离。
亮太和日本纪录保持者森本还一起留在第二梯队。遗憾的是,另一名选手大野已经掉队了。
车流开始稍微往前挪了一点。打开窗,车里的冷空气一下子就散到窗外,相应地,柏油马路上的热气扑面而来。
现在的亮太正奔跑在烈日炎炎的东京,在很多很多人的声援之中拼命地跑。
光想到这一点,心中便有一股暖意。我发自肺腑地觉得应该感恩。
回顾过往,一切仿佛发生在一瞬间。尤其是自从有了亮太这个最心爱的孩子之后,每一天我都在为怎样撑过去而竭尽全力。
小学四年级那个夏天,母亲出走了。
母亲出走的原因可以找出很多,但父亲之所以酗酒也是因为无法忍受整天唠唠叨叨的母亲,他甚至为此发过好几次飙。曾经,每到休息日的时候,夫妇俩总是一起外出;就算家业不兴旺,也没到需要考虑全家抱团自杀的地步;至于婆媳关系,也没什么特别的,普遍得就好像无论往哪儿丢块石头都能砸中的一家一样。
然而母亲还是出走了。
就是无论如何不知道原因所在。这对于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女孩子来说是最痛苦的,心里的某个地方总怀疑是因为自己。
也许哥哥隼人也抱有类似的想法吧,我想。因为,他很快成了当地一个有名的小混混,在一场孩子气的争执中,毁掉了朋友的一生。任凭所有的一切都朝最糟糕的方向发展,学会认命,打算放弃这样的人生,大概是在我上初二的那个春天或是夏天。一向好强的我变成了一个众人眼中的不良少女。初中毕业的时候,我的心态已经像一个年过三十岁的阿姨了。
糊里糊涂地度过了高中时代,分不清自己的身份到底算是小酒馆里的店员还是学生,在想着就这样混到毕业,然后就在本地做一名美发师的时候,我遇见了宫原雅史。他说他毕业于千叶大学,以登山向导为业,是一个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从没遇到过的男人。
雅史通常考虑的不是今天,而是明天;不是这周,而是下周;不是今年,而是明年;不是现如今,而总是将来。
他和迄今为止围绕在我身边的男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此。
和雅史在一起之后,我感觉活出了新的自己。这下终于可以和净给自己留下不好回忆的小岩这座小镇,还有老朋友们说再见了。
我开始和住在荻洼的雅史同居。我喜欢听雅史讲他所见过的山顶的星空、云海、山上的暴风雨。永远都听不厌。
也许亮太就是在听那些故事的过程中怀上的,是在稀有的鲜花和清新的空气中孕育出来的孩子。
可是,当我将怀孕的事情告知雅史的时候,他的脸上顿时阴云密布。
“你想想看。”雅史说道。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对我们来说是不是太早了?”雅史又说道。
早什么早?我真的不懂。
两人都是成年人了,回一趟老家就能发现,很多朋友都已经成家了。尤其对于一个初中毕业时就感觉自己是一个年过三十的阿姨的人来说,什么早了,怎么就早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
“我接下来还要走很多地方,我还想经历更多的事,那是我自小以来的梦想,不可能放弃的。”
那时我明白了,能谈论明天的男人是不愿谈论今天的。我并没有觉得很伤心,只是对于自己居然这么喜欢这种男人而感到很不可思议。
“你想活得自由一些,可以。我完全没有想拴住你的意思。”
“你这样对我已经算是一种负担了。”
“什么负担,什么意思?”
“对不起。”
我越是生气,就越不想失去他。越讨厌他,就越难以想象没有他的人生。因为不想失去而生气,也因为太重视,所以备感厌恶。
假如说冥冥之中真有什么冤家的话,那就是他了,我想。
车子一回到新国立竞技场,我立刻用iPad一边收看马拉松直播,一边往观众席走去。
选手们陆续通过三十五公里点,各自的差距拉得更开了。
“亮太现在排第几?”
父亲坐在后藤推着走的轮椅上,坐立不安地想要从我手里夺过iPad。
“等一下嘛。”
我用肩膀甩开他的手。回到竞技场观众席上时,听到六万八千名观众的声音仿佛地鸣般响起。
仔细一看,大屏幕上播放的马拉松直播画面中,日本选手森本已经摆脱了第二梯队,到达了跑在最前头的肯尼亚军团身后。
“森本选手开始冲刺了,他紧紧跟在了肯尼亚军团的后面。”
“是的。森本选手还留有余力呢。希望他能保持这个位置紧跟他们进入竞技场。”
竞技场中回荡着播音员和解说员兴奋的声音。
等父亲和后藤他们也一同落座之后,摄影师马上开始拍摄,周围的观众们都主动跟我们搭话说:
“日吉选手也好厉害啊!好拼啊!”
“谢谢!”
我和父亲一起对他们表示了谢意,然后以祈祷般的心情紧盯着大屏幕。
在离争冠三人组稍远一些的第二梯队中,亮太也在拼命地追赶。他的表情看上去很痛苦,但还是能持续坚实有力地抬腿。
“亮太现在大概在第九、第十名。”我告诉父亲说。
“加油,亮太!加油!”父亲念叨着。
“啊,马上要跑到新国立竞技场了!”
对于播音员的播报,六万八千名观众报以热烈的欢呼声。
“两名肯尼亚选手提速了!”
“希望森本选手能坚持住啊!”
我不由得站起身来,对着不可能看到的竞技场外的亮太,在心里喊道:
“亮太,快跑啊!”
大屏幕上还在持续播放争夺头名的画面,森本选手正死命地追赶着两名肯尼亚选手。
不知何时,观众们也全都站起来了,雷鸣般的鼓掌和加油声早已经将我包围。
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我真想告诉在下着连打伞都挡不住的大雨的那天、抱着还是婴儿的亮太去池袋的夜总会参加面试的自己,想告诉那个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人可以哭诉、只是紧紧地抱着亮太的自己——
你行的,你们一定行的,因为有这么多的人在给你们加油呢。
加油声更大了。
在竞技场的入口,森本选手居然甩开两名肯尼亚选手,率先跑进了场内。全体站立的观众们拼命高喊着迎接他。
“加油!森本,加油!”
大家都在声嘶力竭地喊着。
加油,加油,加油,大家都加油!
在像是要把东京的天空都给撕裂了一样的欢呼声中,森本选手开始绕场飞奔。他渐渐拉开了和两名肯尼亚选手的差距。很快,终点线被拉了起来。
“加油!”
身旁的父亲也在大声呼喊。
“冲啊!”
后藤也忘记了手头的工作,只顾着喊加油。
表情明媚的森本选手以第一名的身份触线的瞬间,竞技场上出现了第二梯队的选手们的身影。
我不由得四下去搜寻亮太。三人,四人……依次跑来的选手中并没有亮太的身影。
场内已经因森本选手夺冠而沸腾了。
九人,十人……
亮太还没跑过来。
“亮太!”
脱口喊出来的那一瞬间,入口处出现了亮太的身影。虽然表情看起来很痛苦,但他还是一步步拼命朝终点跑来。
亮太上小学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雅史的电话。
“我想见见儿子。”他说。
我当然知道雅史有多活跃。他虽然不是全日本家喻户晓的探险家,但也成就了许许多多伟业,比如曾独自徒步走到北极等等,每次去书店总能发现好几本关于他的书。
每次翻开那些书、看着那些北极的雪原和白熊时,我就在想,对于雅史来说,也许这些是比自己和亮太还要重要的东西吧。
当我和世之介商量时,他说:“让他见一见吧。”
他还说:“这可是你引以为豪的儿子啊。培养出了这么好的孩子,还不跟他显摆一下吗?”
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亮太显得特别冷淡。但他似乎也猜到了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隐约可以看出,对于父亲来见自己,他也有几分高兴。
从那以后,虽然一年到头几乎都在海外度过,但雅史一有时间就来看亮太。渐渐地,亮太也开始适应了和自己的亲生父亲的那种相处方式。
“看啊,日吉亮太选手马上就要冲线了。全体观众都站起来等着日吉亮太选手冲线。森本选手也在终点等着呢。”
“我觉得日吉选手真的十分顽强。虽然名次只排在第十一位,但也足以引以为豪了。我们真的很为日吉选手感到自豪。”
亮太向着终点冲了过来。
那是刚进中学不久的时候吧,有一天他突然问道:
“哎,老妈,你为什么和世之介哥哥分开呢?”
对于和亲生父亲雅史分开的原因,他却一次都没有问过。
“嗯,简单地说,他不是妈妈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吧。”
我想我是这样回答他的,当时也有点害羞。
亮太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其实这就是真心话了,我至今这样认为。
但在眼前这海啸般的欢呼声中,拼命地朝着终点冲刺的亮太的身影,看起来不像雅史,而更像是世之介,这一点确定无疑。
“哎,小滨,快过来快过来,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东西,在这儿呢!”
位于新浦安的一家日本大型超市连锁店“大荣”里,世之介他们正在兴奋地四下扫货。
他手里拿的是“密保诺”这种新密封袋,以前他在小岩的超市中看到时也买过。它带有拉锁,可以冷冻,也可用于微波炉,可以装固体和液体,非常便利,而且兼具可重复使用、经济环保这一优点。
“什么?这是什么?”
这下就连身为准厨师的小滨也不禁被吸引过来了。
“这东西很好的,洗起来也简单,还不会串味儿。”
樱子在旁边插嘴说道,就像自己发现的一样。
“啊,小号的也有了呢。”
说着,她又马上伸手去拿另一种型号。
“那个有点太小了吧?”
“用来装亮太的点心不正好吗。或者装点茶叶什么的。”
“嗯,可能很方便。”
樱子和小滨蹲坐下来,品头论足地比较着“密保诺”的大小。
俗话说,有其母必有其子。一般三岁的男孩子在超市的日用品角落待一分钟也就烦了,但亮太就能乖乖地守在两人旁边,还能时不时参与她们的讨论:
“这个能装巧克力吗?”
店内敞阔得让人感觉神清气爽。对于喜欢购物的人来说,这里无异于天堂。就算能否把这里称为天堂还是个疑问吧,但可以任意挑选洗衣粉的香型,可以买到价格很便宜的亲子、情侣运动服套装,可以试喝那边的咖啡,试吃这边的炸嫩鸡块,真是美得不得了。
今天是个难得的星期天,所以樱子提议开车外出。而世之介也已经完全习惯了驾驶紫色的MARKⅡ。
“还去横滨吗?”他问。
“听说新浦安的大荣超市很大,东西特全。”樱子告诉他。
“那好,决定了,就是新浦安了!”
可谓一拍即合。
“哎哎,你真的打算就在阿樱家做下去吗?”
在品评了一番“密保诺”之后,沿着宽阔的通道走向冷冻食品售卖角时,小滨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他道。
“暂时吧。嗯,算是实习。”
世之介利落地把购物车拐了一个弯,亮太腿踩着站在购物车上。
“时薪多少?”小滨问。
“不是,是日薪……还包早午晚饭。”
“那就跟一家人一样了嘛。”
“不不不,吃完饭之后再累也得回我池袋的出租屋。”
“洗澡呢?”
“啊,有时也叫我顺便在那儿洗。”
虽然不像小滨说的那样,但其实也几乎算是一家人了。工作结束之后,隼人经常自己出去吃饭顺便喝酒,所以他比樱子真正的家人坐到餐桌上的频率还要高。
尽管他是被隼人邀请来修理厂工作的,但实际上似乎也真的是人手不足。
“如果你要做这行,那就好好学学怎么做吧。”
樱子父亲教起他来毫不客气,起初他也有点后悔自己答应得太轻率了,但当他渐渐地习惯了在厂里度过一天之后,他注意到自己的生物钟其实跟工厂惊人地合拍。
由于是从市中心去到小镇上班,所以不用担心早上的通勤高峰。他大概在工作开始前一小时到,和樱子父亲、亮太一起吃过早饭,再把亮太送到附近的保育园,回来之后就换上工作服准备干活。每天被交代的工作都不太一样,但从河堤方向射过来的朝阳总是很温柔。
上午,他会打开调幅广播,一边听着《大泽悠里的悠闲时光》一边工作,时间转眼就过去了。
午餐有时是由开始在柴又街一家便利店做兼职的樱子准备的便当,但基本上是各自解决。只是樱子父亲三天两头都会去附近的“胜荣拉面”吃,必定会邀世之介一起去,结果就是他被请吃每天换花样的套餐或是各种汤面。
下午的工作大家都很有干劲。开始工作之后,樱子父亲和隼人都几乎不开口说话,但只要世之介出错了,就会被毫不客气地敲头。
越是专注于工作,心里就越感到充实。没有技术的世之介被分配的活儿大都比较简单机械,他倒不以为苦,虽然本人这么承认也不太好,但他觉得,这世上有像亮太的亲生父亲那样适合冒险的男人,也应该有像自己这样,就适合给螺栓和螺帽分类的男人。
午后的阳光慢慢地变幻着它的色彩。
世之介最喜欢的是日暮时分,明亮的工厂外面逐渐变得昏暗,而原本昏暗的工厂里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长时间的劳作之后,身心都会感到疲惫。乌鸦也回巢了。在送晚报的摩托车声中,传来了从保育园回来的亮太的声音。
“进门之前把那条虫子给我扔掉!”这是樱子发火的声音。
“歇会儿,我抽根烟!”樱子父亲跟世之介说。
鲷鱼烧,鲜奶油蛋糕,章鱼烧,竹轮。
樱子一般都会买点小点心回来。这时候肚子刚好也饿了。世之介便泡上茶,和亮太一起坐下来休息片刻。
工作有时会持续到八点。下班后,大家排队洗澡,围坐在餐桌旁吃樱子做的饭。
“啊,这个好好吃的!是百奇的草莓棒!”
世之介穿过糕饼糖果角的同时给小滨介绍货架上的商品。
“哟,这种都出来了啊!”
“对了,小滨,你喜欢吃甜食吗?”
“不太喜欢。要不买点尝尝?”
“你看,就是这样的吧,和别人一起逛街买东西的时候就是会这样。”
世之介笑嘻嘻地往小滨的篮子里放了一包百奇。
如果把亮太带到糕饼糖果售卖角就会引起一阵小骚动,所以樱子选了另一条路线,去了熟食售卖角。
“说说小滨你吧,工作还顺利吗?”
没点心吃也挺可怜的,所以世之介给亮太拿了一些不二家的曲奇饼放到了篮子里。
“唉,各种事……”小滨说着也把手伸向了不二家的曲奇饼,“最近因为你不怎么在池袋,所以我老和小诸去喝酒呢。”
“是吗?小诸诸和小滨,这组合太意外了!”
“是吗?”
“嗯,有点。”
穿过糕饼糖果角,就是开阔的熟食售卖角了,光看上去就觉得养眼。
“哇,看这个散寿司,打八折呢,太棒了!”
世之介立刻把一个够五六人吃的大盒装拿在手里。
“哦,对啊,你那是一家子吃,挺合适的,没有一个人吃的量吗?”
小滨也开始找,但不巧,散寿司和握寿司都只有全家装的。
“不知道小诸诸找到工作没有?小滨,你有没有问过他?”
世之介的手上拿了一盒用于做刺身的虾。
“他说了,要去美国。”
“啊!怎么又去?”
“不是,这次说是去留学。”
“留学?原来上次他是说真的吗!”
但世之介又觉得小滨可能是误会了,因为他总是很难把内向的小诸和留学这个词联系起来。
“啊,那个我也买了!”
这时从背后传来樱子的笑声。一看,她的推车里果然装着大盒装的散寿司。
“小滨,今天就在我们家吃晚饭吧?”樱子邀请道。
“这样合适吗?”小滨问。
“当然合适了。这样的话,散寿司可能需要买两份。”
樱子把世之介刚刚想放回去的盒子又重新放回了推车里。
“那个,要是小滨来的话,要不烤个肉,最后再吃散寿司?”
听到世之介这么提议,亮太对于又可以在厂子前面搞BBQ而欢呼雀跃,但樱子这时候补了一刀说道:
“天已经冷了,就别在外面搞了,到家里吧。”
“啊,对了,那就把那个烤肉酱也买了吧。”
世之介想起之前试买过的觉得挺好的酱。
“嗯,那个很好吃,是盐味的吧?”
樱子也点头同意。
世之介他们立刻直奔调料货架,在他们身后,不知怎的传来了小滨的笑声。
“嗯?怎么了?”
世之介回头看去。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感觉你们俩都太接地气了。”
小滨说着又笑起来。
“哦,是说我们像是一家子了?”樱子半开玩笑地回头瞪着她。
“不是不是,是觉得你们已经冲过终点了。”小滨说。
“什么意思?”
世之介和樱子同时问道。
“就是说,你们看起来很幸福啦!就说我吧,还有小诸也是,大家不都还在追逐自己的梦想吗?不过我觉得,说到底,我们的终点不就是像你们这样开开心心地在超市里买散寿司、挑选美味的烤肉酱吗?”
小滨的话是发自肺腑的,但问题是,人往往身在福中不知福。
“说什么呢,看不起我们呢?”樱子说道。
“没有啊!”小滨有点慌了。
“不,你就是。不过无所谓啦,反正我们俩就是八折散寿司情侣。”
世之介别扭起来幼稚得像个小孩。